第18章
第十八章
傅寄秋擡掌掃開障氣, 帶着他落到地面。
更尴尬的事情發生了,鬼玉随着他們從半空落到了距離地面一米處,光芒更盛。
“……”
除障之時鮮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明明障氣四溢大家危在旦夕, 卻沒有一個人出聲求助或者念法決。現場鴉雀無聲, 落針可聞。
裴子烨僵硬轉過頭,直勾勾盯着連星茗, 握劍的手掌青筋暴起, 幾欲将劍柄攥裂。
不等裴子烨細看,傅寄秋步子動了動。
他只是向右偏身半步, 便嚴嚴實實蓋住了連星茗的身形。随即擡眸,跨越近十米的障氣洪流,不含任何情緒地瞥向了裴子烨。
靜止的寒風重新鼓動,煞到樹葉沙沙作響, 裴子烨鼻腔泛腥, 仿佛能感覺到倒流的血液潤入喉口當中,刺到他眼前模糊。
這個眼神他很熟悉。
時隔三千年,他再一次看見了這個輕飄飄、又讓他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的眼神——
在他興高采烈将九節風珍藏于身上,第四十八次從大燕皇宮趕到蓬萊仙島送藥時, 連星茗以五十萬精兵作為婚約的交換籌碼, 一盆冷水潑醒了裴子烨年少怦然心動的錯覺。他已經不記得自己那天是怎麽走出來的了, 他只記得連星茗對他笑呵呵下逐客令:“更深露重, 裴少俠路上小心。”
走出門時。
傅寄秋迎面走來,與他擦肩而過, 當時也是如同現在這般眼神。時空仿佛在這一瞬間交錯重疊, 蓬萊仙島的冰涼空氣沿着三千年的歲月長河,終于遲來追上了他的背脊, 冷空氣沿着背脊緩慢攀爬至頭頂,讓他大腦遲鈍,再無法思考。
“鬼玉認主。”
裴子烨眼眶酸脹盯着那片青色的衣角——他看不見連星茗的臉龐,只能隐隐約約看見一片衣角,以及四根從後方抓緊傅寄秋黑袍的手指,蔥白指尖深深陷入了泛着暗光的柔軟衣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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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手幹淨、白皙,是一雙彈琴的手。可連搖光的手掌從來遍布青紫紅腫,不堪入目。
裴子烨重重深呼吸一口氣,才能鼓起勇氣将詢問的話繼續說出來,聲音嘶啞可怖:“鬼玉認主,它為什麽會沖你而去?”
“……”
連星茗默默吞咽口水,都不敢冒頭。
除了四面八方湧動的障氣,一切好似都是靜止的,人們臉上的匪夷所思、驚疑不定,裴子烨那雙逐漸泛起紅意的眼眸,以及眼前這道黑袍加身的清俊身形,正嚴防死守将他按在身後。
尖嘯聲穿過雲霄,阿筝的怒叫打破了平靜,還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她身上彌漫出的烏黑障氣像大壩決堤般霎時間淹沒了整座庭院!連星茗神識一重,足底先是空懸而起,旋即重重磕在了地面上,他剛有趔趄前傾的趨勢,一只從後方伸過來的有力手臂撐住他的右肩,掌心按在了他的左肩之前——像從後方将他摟在懷中,小心翼翼撈起。
只是一瞬,确認他站穩之後,傅寄秋立即松開了手臂。
咚!咚!
後方傳來數聲巨響,大約十幾人從天而降,摔得面部扭曲慘叫連連。還都摔在了一起,有人哀嚎道:“我們被障氣污染了!”
“這裏是哪裏?”世子驚慌失措看向四周,入眼是熟悉的農舍,潦草的茅草屋坐落于他們身前,一地秋霜殘葉,不大的泥地院子裏堆積了許多框框簍簍,還有被捆紮在一處的藤條。
蕭柳起身道:“是阿筝的家,幻象。”
他們那日送嫁時就是從此農舍出發的!他又安撫衆人:“我們正在窺視阿筝的執念,諸位道友務要驚慌,站得近便會一起窺視,其餘修士們應當也被障氣污染,正在其他的幻象當中。”
聞言,連星茗立即緊張掃視一圈,見人群中沒有裴子烨,他慶幸吐出一口氣,開口。
“所有的修士都被障氣污染了,那我們豈不是只能再等待另一批人來除障?到時候順道再将我們救出幻象了。”
蕭柳轉過頭看他,似乎是想起了方才鬼玉奔主之景,張了張嘴,又閉上。
面色泛紅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傻!”世子習慣性沖口而出,收獲了一衆驚奇敬佩的注視,他反應過來臉色陡然一綠,态度突然變得恭敬了許多,小聲道:“我是說,咳咳,我是說您可能不太了解,被障氣污染分三個階段,咱們現在還只是‘旁觀’的第一階段,只要從頭到尾穩定心神不被她的執念影響,就能安安穩穩地突破幻象,回歸現實。”
連星茗:“……”你突然用敬語我好不習慣啊。
他幹咳一聲,上前一步。
嗒嗒!
二十多位修士們齊刷刷後退一步,神色糾結至極,一副又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
連星茗啞然,扶額笑道:“雖然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但你們一定想多了。”
世子小聲問:“鬼玉為啥認你為主?”
面前所有人的眼睛都“刷”一下子亮起來,目光灼灼有神盯着他看。
後方傳來腳步聲,是傅寄秋。
連星茗前世別的不提,輩分與地位都高到離譜,他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小輩們在瞎想什麽。可傅寄秋不一樣,他心中焦躁不安地回頭,已經做好了即将被師兄質問的準備。
可傅寄秋只是彎唇沖他笑着點了點頭,依舊是翩翩君子溫文爾雅,一句話都沒問。
轉言沖其他人說:“鬼玉并非在認主,因其他緣由才突然浮動,不便透露。”
大家懵逼看着他,連星茗也是其中之一。
衆人雖不知傅寄秋的身份,但見他與裴子烨平起平坐,甚至後者有時都要禮讓他三分,便能猜出此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大前輩。再加上傅寄秋說話時語氣平穩鎮定,唇邊含笑,眼底也含笑,活脫脫就是個仙門大派中的“正義良善大師兄”,他說的話便又讓人多信服了幾分。
——是也,搖光仙尊都已經仙逝三千年了,人死又不能複生,他們剛剛在想什麽啊。
氣氛陡然一松。
連星茗疑惑瞥傅寄秋一眼,連他自己也有點被搞糊塗了:鬼玉剛才不就是在認主嗎?
很快他邏輯自洽了,心道:“我只是鬼玉之主,除了把它們合三為一什麽都沒幹過。可傅寄秋從小到大謹慎看管了鬼玉碎片數十載,他知道的事情比我這個鬼玉之主多得多,這很正常。”
連星茗湊近傅寄秋,手指悄悄扯了扯後者的衣袖,軟聲祈求道:“阿檀,你剛才的話能不能以後和裴劍尊再說一遍——就,如果可以的話理由能不能也帶上,我怕裴劍尊誤解我。”
頓了頓,他窒息補充:“然後打我。”
求求了求求了求求你了!
他眉頭輕蹙雙掌合十,欲哭無淚,一雙漂亮的杏仁圓眼在陽光下明亮惹人憐愛。
“又在撒嬌。”心魔笑嘻嘻抱臂站在傅寄秋邊上,搖頭感嘆:“師弟每一次撒嬌都正中你的軟肋,卻不知他自己在懸崖邊上游走——真想把他囚起來,将門上鎖,他一看見門鎖就腿軟到逃不掉啦,你可以在黑暗裏盡情把他弄哭,親掉他的眼淚,這時候再看他撒嬌求饒豈不是更……”
以往大多時候,心魔都能精準戳到傅寄秋最不堪的欲念,讓他心神出現無數纰漏。可是這一次,在心魔提及“将門上鎖”的那一剎那,傅寄秋的眉頭便重重皺了起來,面色不渝斜眸睨去。
心魔一滞,陡然潰散。
再轉回視線時,他又變回了那個溫文爾雅的含笑君子,“自然。”
連星茗從合十的雙掌後猛擡頭,感激不盡詞窮道:“阿檀,你——你真是個大好人!下輩子我要給你當牛做馬來報答你!”
傅寄秋掀唇道:“別人都是以身相許,你為何偏要當牛做馬?”
連星茗以為他在開玩笑,心道一聲好他娘幽默啊,像供神一樣沖他拜了拜,“都一樣都一樣,你要是不嫌棄,我既可以當牛做馬又可以以身相許,除了生孩子我都行。”
看見沒,我比你還幽默。
連星茗笑着盯着他看,挑了下眉。
傅寄秋喉結上下滾動,有那麽一剎那幾乎要信以為真,他牽唇偏過頭看向別處。
話語裏的含義與語氣的不真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落差,可傅寄秋就是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忽略掉心尖的酸楚,要在這刀尖上舔糖。
正說着,吱呀——
農舍旁的小廚房門扉被推開,阿筝捧着一碗熱騰騰的米糊,往廚房隔壁的草棚走去。
衆人神色一肅,有人提醒:“幻象中的人很容易受到事主情緒的影響,現在還只是第一階段的‘旁觀’,若進入第二階段‘身臨其境’,那就真的出不去了。諸位定要死守心神,無論發生什麽,絕不能跟着她情緒大起大落。”
事已至此,衆人也別無他法,唉聲嘆氣。蕭柳安撫道:“至少能看出阿筝的執念了……若我們能有幸出去,想必對除障也有作用。”
連星茗舉步,跟随阿筝走入草棚。
草棚簡陋,四處只用松松垮垮的粗木樹枝撐着,側面與棚頂都在漏風。室內安置又兩張窄小的床鋪,床上被褥黑濕,像濕冷地區從未曬過太陽的床褥。右側床鋪上鼓起,裏面平躺着一個女子,像屍體般睜着眼睛看着棚頂漏出的藍色天空。
“這是……她姐姐阿笙嗎?被她爹娘進獻給郡守做小妾的那位可憐女子?”
阿笙暴斃時七竅流血,連星茗當時只是潦草看了一眼,此時有些不太确定。
蕭柳點頭:“是的。”
阿筝将米糊端到床邊,紅着眼睛小聲說:“阿姐,你已經兩天沒有進食了,吃點吧。”
阿笙眼珠子僵硬轉了轉,在被子裏扭過身體,背對着她。過了幾秒鐘,被褥下才有嘶啞麻木聲音響起:“妹妹別擔心,阿姐不餓。”
阿筝張了張嘴,将米糊放在桌上,驚恐絞着手指說:“若阿姐不想嫁給大官,不若……不若……就讓鄰家哥哥帶着你逃吧!你們遠走高飛到一個陌生地方,爹娘找不到你們的!”
阿笙:“那他的父母怎麽辦,父親偏癱母親高齡,何人替他來贍養。”
“……”
“你又該如何是好。爹娘沒能用我換來大房子,定會再将你賣作妓子。”
阿筝眼睛更紅,道:“若我們能買下一座新房子呢?偷偷住過去,不讓爹娘找到我們。我編簍子賣了很多銅幣,我都有偷偷藏着的!阿姐莫灰心,妹妹會攢更多的銅幣買房!”
攢銅幣買房?童稚之言,何其天真。阿笙深深閉上了眼睛,輕聲道:“我想自己待會兒。”
阿筝連聲應是,走到屋外草垛中,悶不吭聲埋頭編簍子。旁邊圍了一大圈人,各個臉上都攜着納悶,世子好奇問:“她的執念是什麽,編簍子攢錢買房?”
旁人鄙視道:“你不覺得‘帶姐姐一起逃離這個家’聽起來更熱血一些嗎?”
編好簍子,她将其背到拖車上,又鑽進細細的繩結中,如小馬駒拉車般拉着拖着往外跑。事主不在的幻境會潰散,衆人連忙舉步跟上。
快步走時,世子湊到連星茗身邊,他先是害怕看了眼傅寄秋,才神秘兮兮小聲問:“你是不是?”
連星茗知道他在問什麽,不就是問他是不是搖光仙尊嘛。
他睜眼說瞎話:“不是。”
世子聞言長順一口氣,大力拍了拍連星茗的肩膀,大喜慶幸道:“還好!還好你不是,吓死我了,我差點以為我得罪搖光仙尊了!”
連星茗肩膀一沉,偏頭看向他笑了笑。
該說不說,你其實早就得罪了呢。
***
賣了将近一天才賣出了十多個銅板,幻象與現實的時間流速不同,衆人在小姑娘旁邊看她熱汗淋漓地叫賣了一整天。天黑時才收工,她艱難拉着拖車,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
雖說這是幻象,卻與現實一般無二,街邊的小商販、擺至道上的面店桌椅板凳,以及形形色色生活着的老百姓們。每一個人都鮮活無比,仿佛都有着自己的故事,連星茗在經過一位商販,甚至都看見了他指甲蓋上夾出的小塊淤青。
走到分岔路口。
左邊是回家的路,右邊是陌生巷道。
阿筝猶疑片刻,将拖車藏到了角落裏,蹦蹦跳跳跑向右邊的巷道,嘴裏哼着跑調的歌。這曲子哼的無比難聽,衆人掩唇偷笑,只有連星茗臉色不好看,心道:“我現在在這裏笑阿筝跑調,以後不會是他們來圍觀我吧?只盼望大家勘破阿筝的執念就會及時收手,至于我的——”
穿過巷道是繁華地區,此處應當是達官貴人的居住地,各個占地面積極廣的庭院相連接着。阿筝并不看其他的庭院,她直奔到其中最小的一處朱門前,在旁邊觀望許久才敢上前,怯生生打開随身小包裹,仰着頭問:“我想買下你的房子,這些夠嗎?”
臺階上是一位看家護院的中年男子,他先是愣了幾秒鐘,才失笑道:“行,你拿給我看看。”
阿筝将小包裹遞了上去,裏面大約有上百枚銅幣,是她每天上交編簍子錢後偷偷藏下的。
男人歸還,笑道:“可能不夠哦。”
阿筝失望低頭,“差很多嘛。”
男人笑道:“也沒有差很多,你再攢攢也許就夠了。”他想了想,指向門口懸挂着驅邪的銅錢串,“攢到這麽多就應該夠了。”
阿筝愣愣擡頭看,好、好多啊。
銅錢串從朱門左邊挂到了右邊,每一串都大約有百枚銅錢,被牢牢嵌入了朱門之中,乍一看得有十幾串。“一,二,三……”阿筝掰着手指頭數數,男人笑道:“攢到兩百銅幣差不多。”
“好……好!”
阿筝激動點頭,生活仿佛有了新的盼頭。
男人問:“你為什麽想要買下這座庭院呀?”
阿筝害羞笑着搖頭,擺了擺手轉身就跑,她找到拖車,一路跑回農舍。又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中編簍子,藤條粗糙喇穿了指尖皮膚,有細小的血跡滲透入簍子的骨幹中,她卻半點兒也不覺着疼,每每編好了一個,便興高采烈,仿佛見到了嘩啦嘩啦的銅錢在眼前。
“手都傷成這樣了還笑得出來。”世子眼眶通紅吐槽:“好傻的姑娘,兩百銅幣買那庭院中的一顆觀景樹都不夠。”
連星茗下唇動了動,還是沒說。
蕭柳嘆氣道:“正是因為心中有盼頭,手上每添一處傷痕,就會覺得離那盼頭越來越近。不僅不難受,反倒還會期望有更多的傷口。”
連星茗驚訝瞥了過去。
其餘人同樣驚訝,世子問:“你怎麽這麽懂?”
蕭柳腼腆笑道:“蕭某研究過搖光仙尊為何要練琴練到滿掌的傷……”
連星茗沒想到他會提及這件事,抿唇遠離這些人,搖搖晃晃走到阿筝身側低頭看。身側有黑影籠罩下來,傅寄秋竟也跟着他過來了。
“在想什麽?”
“我在想……”阿筝才是被障妖上身的受害者,障妖又身攜鬼玉碎片,既如此阿筝與他的執念一定一般無二。可連星茗現在完全找不到阿筝與他的相同點——攢錢買房?逃離家?
都不太對啊。
連星茗貴為一國皇子,吃穿用度自然不用愁。至于“逃離家”就更不對了,父皇母後待他極好,修仙之初他天天吵着要回家,夜間睡覺做夢都能夢見床上破了個大洞——他噗通!一聲!
嘿嘿,夢裏到家了。
這些沒辦法說出口,連星茗道:“我在想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在除障之時,保下受害者的性命。”他看向阿筝編簍子數數的高興樣,嘆氣道:“可憐人。”
傅寄秋道:“先例不多,可以一試。”
連星茗笑:“我們還是先自己度過此劫吧,沒準最後還得等別人來救我們呢。”
說話時,後方的修士們已經聊到了“哈哈!我的情緒一點兒也沒被影響!”,世子神色僵硬背過身,偷偷擡起袖子擦眼睛。
蕭柳問:“你哭了嗎?”
“!!!”
世子:“沒有,沒有!”
心智不堅定的人更容易受到事主的情緒影響,蕭柳嚴肅提醒道:“世子,請忍住,越到幻象後面越容易沉淪,謹記不要被動搖。”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金烏西沉,夜幕籠罩大地。在太陽落山的那一瞬間,好似一個巨大的遮羞布被殘忍撕開,衆人明顯察覺到心中一沉,泛起一絲絲對于黑夜的恐懼與恐慌。
連星茗眉頭輕皺,頗覺不舒服地揉了揉胸口,心髒那處悶到發疼。
見傅寄秋看過來,他輕吐一口氣笑道:“心智不太堅定,讓你見笑了。”
用系統的話來說,就是:星星你對自己一直都是有點逼數的。
連星茗自知心智不堅定,也沒打算藏着掖着,揉了揉胸口便放下了手。傅寄秋突然攥住了他的掌心,五指交叉探入指縫中,冰涼的溫度隔着肌膚傳來,連星茗一驚,試圖抽手,“你做什麽?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傅寄秋掌心傳來溫熱,一股靈力順着肌膚相接處輸送而來,像是隔空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将他心髒上緊壓的那塊巨石搬開。
連星茗這才得知自己多想,心裏将自己臭罵了一通,半夜想起來都得羞愧坐起扇自己一巴掌。他忙不疊道:“多謝。”
傅寄秋笑意溫良:“如何多謝?”
連星茗失笑:“你又想我給你當牛做馬嗎。”
他有傅寄秋幫忙肅清心緒,其他人可就沒有那麽幸運了。不多時,農舍的木門被人從外踹開,男人憤怒罵罵咧咧從外走進,手心拖拽着阿笙的頭發,用力将她拖了進來。
女人面容扭曲大步跑到正在編簍子的阿筝面前,猛地抽走她手中的藤條,轉過去狠狠揚起手臂甩下去——
皮開肉綻。阿笙慘叫哭啼:“我不敢再去見他了,爹娘饒了我吧,我只是去和他斷個幹淨,我再也不敢去了!”
她的爹娘根本不理會她的求饒,一路将其拖進了草棚中,裏面很快傳來的拳打腳踢之聲,間或夾雜有阿笙崩潰的哭喊聲。角落裏阿筝像是現在才反應過來,霍然站起了身——
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個瞬間,在場所有修士心中又是一酸,仿佛被人豁開了一道會鑽瑟瑟涼風的大口子。她跑到草棚外面,不敢進去,只敢探頭往裏看,沒一會兒眼睛就紅了。
這場單方面的毆打持續了大概一刻鐘,她爹娘才啐了一口,白眼往外走。阿筝一驚,連忙跑到暗處躲起來,她只能看見爹娘在草棚門口鼓搗了一陣子,隐隐罵:“看你還怎麽跑!”
等他們離開後許久,阿筝才焦急跑上前,隔着門縫往裏張望,“阿姐……阿姐……”
裏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小的漆黑門縫裏,姐姐的身形佝偻蜷縮躺倒在地,臉上幹淨整潔,沒有一絲傷痕,身上卻青紫紅腫被藤條抽出了血。姐姐已經昏死過去,再不能應答,阿筝想推門進去,又愣愣低頭。
這扇門推不動。
她瞪着門扉,許久不動。衆人站在她的身後,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麽,等阿筝眼睛通紅走向庭院的小板凳,他們方才看清楚。
難怪那對夫妻剛剛在門前鼓搗了一陣子,原來是新買的一把鎖,将阿笙鎖了起來!
連星茗站的位置不巧,正好就在阿筝的正後方,阿筝離開時幻象的身形從他的身體穿過,這一瞬仿佛激起了無數讓人戰栗的雞皮疙瘩,再擡眼時,他看見了那扇上鎖的門,瞳孔驟縮。
比起心靈上的沖擊,這好似更像是一種條件反射性的生理反應,促使他喉嚨瘙癢止不住想幹嘔,心悸又恐慌。他驚吓偏開了視線,立即想走向阿筝,足下一個趔趄。
傅寄秋面色難看扶穩他,薄唇抿緊。
連星茗暗罵自己真是笨蛋,他擺手笑道:“沒事,我沒事。沒注意到腳下。”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阿筝身邊的,也不知道傅寄秋的臉色有多難看,行走時裹挾愠怒回眸,涼涼瞥了眼那把黑鎖。
另一邊。
阿筝呆滞在小板凳上坐了會兒,揉了揉通紅的眼睛,不哭不鬧地開始編藤條。
“不怕,阿筝不怕。”她小聲安慰自己。
“再多編點簍子,再攢一百枚銅幣,就可以買新房子了。要帶阿姐離開這裏,這裏不是我們的家,我要買一個新家,新家。”
“我要買新家。”
“這個家鎖不住阿姐,我要帶阿姐去新家住,再多編簍子,我們就可以有新家了。”
再多攢一百枚銅幣,也買不下那個庭院裏的一顆觀景樹。
阿筝的情緒明顯影響到了所有人,腦子裏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尖聲大叫“爹娘鎖不住我們”,所有人面色發白窒息捂住心髒,有些人已經癱軟到了地上,有些人則是緊張自省出聲:“別被動搖!”
在所有人都與自己的意志鬥智鬥勇、負隅頑抗之時,前方傳來“噗通”一聲響。
只見連星茗已經雙眼緊閉,十分擺爛倒了下去——他的身形化為一道虛影,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吸力,将他這道虛影納入了阿筝的身體裏。
“…………”
世子捂臉尖叫:“靠,他怎麽回事?!”
蕭柳面色驟然一變:“他進入幻象的第二階段了,身臨其境——更危險!”頓了頓,他說:“我們先想辦法挺過第一階段,便能自清障氣回歸現實,屆時将障妖除去,表哥也能得救。”
在衆人自小接受的教育中,那就是在場有大佬的話一定要征詢一下大佬的建議。全場最大的大佬無疑是傅寄秋,蕭柳與一衆修士轉眼看過來,滿目信任剛要開口詢問。
傅寄秋迅速散掉了周身護體靈氣,一刻不緩地閉上了眼。
他的身形同樣化為虛幻,折向了阿笙。
“……”風吹過樹梢,雞鳴。
衆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詭異的安靜。
世子再一次捂臉尖叫:“靠!他又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