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連星茗前世嚣張,得罪了許多牛逼大佬。若是給這些人排一個名次,那他最不想相認的是道聖,他可不想被這條毒蛇再一次逼死。若論及最想相認的人,必定就是他的師兄傅寄秋。
傅寄秋為人雖清冷,卻實乃端方君子、正道楷模。即便認出了他,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情緒起伏,甚至都可能記不清楚他是誰了。
然而現當下,連星茗開始自我懷疑——傅寄秋這個模樣,完全不像是記不清他是誰了啊!
大約有三分鐘,傅寄秋都在人群之中緩慢走動,似乎在尋找着什麽,冰冷的視線一寸一寸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劃過。
人群噤若寒蟬,都死死低着頭不敢出聲。
他又停在了另一個人面前。
“是哪首曲子?”
那名琴修的臉色變得雪白,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戰戰兢兢說:“西、西鄉月……”
砰!他同樣也沒能說完話,街道上瞬間又多了一個倒黴到家的骨折患者。
連星茗狐疑歪頭,心下迷茫。
沒回答錯啊,就是西鄉月。
這個問題就算是問他這個作曲者本人,那也是板上釘釘的西鄉月,不會是東南北鄉月……等等,他剛剛還彈了首別的曲子。
可那首曲子他當年只彈給道聖一人聽過,傅寄秋從未聽過。
“應該還是彈出了整首西鄉月的緣故,傅寄秋懷疑有人挖出了我的傳承墳頭?”連星茗暗下思忖,思緒逐漸明朗。
新的疑問随之産生,若是道聖、裴子烨在意這件事那還好說,畢竟有仇嘛,仇人死了挖出屍體鞭個屍,不新鮮。傅寄秋為何要在意,他該不會也想……呃,鞭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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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星茗認真想了想,唇角微抽。
還真有可能!
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氣,傅寄秋可能就是比別人反應慢半拍,在他生前數次嘗試拯救他,次次無功而返還落了一身的傷。在他死後沒準突然反應過來了——死不悔改的小師弟,白白辛苦我三年,不鞭個屍都對不起我喂了狗的這三年。
連星茗在心裏胡亂編排了一通,越想越好笑,傅寄秋要是知道自己又亂七八糟編排他,恐怕要像從前那般繃緊面額,若是心情好些,就淡淡喚他一聲“連星茗”,以示警告。
若是心情更糟些,就會——
“連、搖、光。”外面的聲音猛地沉了下來,一字一頓,字字句句仿佛噙着鐵鏽味。
沒錯,就是會這樣連名帶仙號的喊他。
連星茗瞬間笑不出來了。
顯然,傅寄秋此時的心情極其糟糕,“方才是誰第一個彈出。”
安靜片刻。
有人顫聲答:“花、花轎裏。”
連星茗:“……”賣得好快。
一片死寂之中,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這一次是沖着花轎而來。連星茗摸不清三千年後的傅寄秋對他是個什麽态度,一時之間又想跳窗跑,又想掀開轎簾逃,最後迅速蓋上蓋頭“唰”一下子躺平,開始裝暈。幾乎在他躺下去的那一瞬間,轎外的冷風呼嘯湧進,轎簾被人輕輕掀開。
這冷風像錯覺,很快便被一道身影擋下,連星茗還未感受到冷風撫面的冰涼,就優先感覺到有一道從上往下的視線投射而來,這視線強烈、炙熱,宛如實質性的烈火叫人無法忽視。
他的心頓時高高懸起,後悔極了。
唉,老習慣害人啊!
年少想家時每一次違禁跑回佛貍國探親,回來時都被傅寄秋抓個正着,他就會立即倒下裝暈,“蘇醒”後再撒個嬌,這事兒也就過去了。搞得他後來一遇到相似的情況,就習慣性裝暈。
以前裝暈尚可,現在還膽大包天的裝暈,豈不是躺平了等着被劍斬嘛!連星茗又不好掀開蓋頭重新坐起,就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躺着,那道視線變得更加炙熱,直勾勾盯了他許久,仿佛能夠隔着鮮紅的嫁衣,一眼洞穿他的神魂。
花轎裏安靜,花轎外死寂,氣氛十分肅穆。這場無聲的拉鋸戰終是連星茗先忍不住,欲坐起身,近處突響起劍鞘落地之聲,傅寄秋靠近時,将佩劍放在了車架外,并未帶入。
這是在做什麽?
一個劍修,把劍給扔了?連星茗靜觀其變,又聽到了衣物悉悉索索聲,不等他分辨清楚這是什麽聲音,脖頸側面驟然一涼。
他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登時豎起!
修仙者與尋常人一樣,命門無非是脖子、心髒,最多就加一個丹田。有人将手搭在了他的脖頸側,他驚吓到險些當即跳起來,腦補無數被殘忍扭斷脖頸的畫面。可那只冰涼的手掌卻緩慢地探入,輕輕墊在了他的後脖頸之下。這動作不僅不殘忍,反倒十足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說是溫柔。扶着他坐起,另一手臂撈起他的雙膝,抱着他站起身。
連星茗緊貼傅寄秋的胸膛,心裏頭只剩下了驚訝與茫然。
他能夠清晰聽見傅寄秋的心跳聲,響如擂鼓,一聲快過一聲。幾秒鐘後這些心跳就模糊起來,被身邊人粗重的呼吸聲掩蓋下去。
傅寄秋的呼吸聲很重。
相識數載,攜手同行過,針鋒相對過,連星茗所認識的傅寄秋一直都宛如禁欲的高山雪,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即便有人指着他的鼻子罵他,也不見他情緒有絲毫的起伏。
這是連星茗第一次見傅寄秋的情緒如此不穩定。
走出花轎,禦劍而起。
“!!!”連星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紅蓋頭貼着面,雙腳也不接地。他下意識擡起手攥住傅寄秋胸前的衣物,又後知後覺想起自己還在裝暈,便悄悄向下移,心虛勾着他的腰帶。
風将蓋頭掀起半寸,連星茗睜開一只眼偷瞧。紅蓋頭阻住了大半視野,他只能瞧見自己輕輕勾住的那條腰帶鮮紅似滴血。
與他的紅嫁衣緊緊貼在一起,随風而動,抵死相纏。
“……”
他們走後許久,街道上才重新有響動,衆多琴修嘩然而起,抱琴錯愕。世子臉色發白爬起,瞠目結舌道:“剛剛那、那位大佬是誰,他為什麽把你表哥帶走了?”
“不知。那位前輩殺伐果決,不似正道修士……只盼望千萬不要是魔修。”
蕭柳隐隐擔憂,快步去查看障妖。被障妖附身的男子已被斬斷一條手臂,他只是看了半分多鐘,就緩緩睜大了眼,“障氣全都縮回了他的身體裏,是方才前輩的那一劍駭住了障妖!”
究竟何等修為,才能駭得住障妖。即便是裴子烨恐怕都沒有這種能耐。
蕭柳起身,更加急切:“快,表哥恐有危險。吾等需速速回去向裴劍尊求援!”他先一步向回路跑出幾步,又突然止步。
“把傷員帶上,還有障妖。”世子回頭喊了聲,問:“你怎麽停下來了。”
蕭柳眉頭緊皺:“表哥彈出了西鄉月。”
世子:“所以?”
蕭柳偏頭看他,嗓音發緊:“若是讓裴劍尊知曉了此事……”
世子呆滞片刻,突然驚恐地抖了一下。
任何事情只要是沾上了搖光仙尊這四個字,裴子烨就會變得格外沖動、易怒。濃烈的愛恨交織于心頭,長達三千年都未得到宣洩,要是讓裴子烨知道了遺失了三千年的名曲重新得見天日,還是被一個敷衍扔來當誘餌的小琴修彈出,這……很難想象他會是一個怎樣的反應。
“那我們要和他說嗎?”世子問。
蕭柳擡頭看了眼大聲交談、興奮回憶曲譜的琴修們,以及聽聞此事後震驚又激動的一衆劍修,嘆氣扶額:“這件事情好像不是我們想隐瞞,就能夠隐瞞下來的。”
**
連星茗被輕輕放到了地上。
原本暈倒的人放到地上,應該躺着。可傅寄秋是先俯身放下了他的雙腿,等連星茗回過味的時候,他已經非常自然的站着了——再繼續裝暈,好像就有點不禮貌了。
這裏應該是一處客棧,街道外冷冷清清,客棧內也空無一人,似無人之境。他依舊蓋着紅蓋頭,因此事過于怪異,他也不知道應不應當将其掀起。有限的視野中,他看見傅寄秋的黑靴朝他偏了偏,似乎正偏眸凝視着他。
這是讓他自己走進客棧的意思嗎?
連星茗向前邁出一步。身側同一時間響起腳步聲,走到門檻前時,他心裏估算了一下凡界門檻的高度,擡腳想要越過——估算錯了。
怎地三千年後這門檻還越建越高?!
他只聽見腳下“砰”一聲響,身形剛有前傾的趨勢,旁邊立即伸出一只手牢牢托住他的手臂。那只手隔着衣袖握住,一開始是使了極大的力氣,攥得他手臂生疼,可轉瞬間就卸下了九成力道。
傅寄秋将他引到了一把椅子前,才松開手掌。
連星茗不解其意,坐上椅子。
他只能看見自己的手,以及鋪在膝蓋上的嫁衣裙擺。客棧內安靜,大約十幾秒鐘以後,身下的木地板微微一響,一只蒼白的手伸過來攥住他紅蓋頭的前側,稍稍掀起,又莫名地頓住不動,只是用力攥着。
視野開闊了許多,連星茗垂眸一看,心尖頓時重重一跳!
傅寄秋正單膝跪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攥着蓋頭,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把手上。這個姿勢很像将他牢牢困在狹窄空間中,但連星茗半點旖旎心思都無,心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使不得!
蓬萊仙島倫常規矩嚴格,連星茗身為傅寄秋的師弟,怎敢受他單膝跪地的“大禮”。
“折壽,太折壽了。”連星茗心裏驚異:“傅寄秋為何如此反常?”
攥着蓋頭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止不住的顫動。許久之後還是維持着同一姿勢,要掀不掀的,連星茗看着都替他着急。
連星茗索性準備自己掀開蓋頭,傅寄秋的呼吸驟重,松開蓋頭握住了他的手腕。
觸覺冰涼。
傅寄秋的手像寒冰,冷到連星茗腕上的皮膚都微微刺痛。可他的視線又像炙熱滾燙的岩漿,銳利迫人。冰火兩重天的感受讓連星茗十分煎熬,凝滞的氣氛同樣讓他惴惴不安。
不待他多想,眼前天光大亮。
紅蓋頭被掀開。
連星茗首先看見的,是傅寄秋的眼睛。傅寄秋生了一副冷清的谪仙面孔,這雙眼睛就像是他這個人一般清雅出塵,又因氣質過于冰冷,顯得他這雙俊逸的眼攜着淡淡的薄情。
時隔三千年,這雙熟悉的眼眸明明沒有半點兒變化,眸底的情緒卻讓他感覺十分陌生。它不再清澈幹淨,而是變得晦暗、髒深,給人一種沉郁凄美的感覺。
連星茗不知道為何,都有些不敢與其對視,心虛偏開了視線。
他又看見了傅寄秋的手。
正放在他右側的座椅扶手上,蒼白指尖抵着猩紅的蓋頭,指節痙攣抖顫,用力到就連指腹都在猩紅上壓出了青白之色——在連星茗死去的前一日,他其實去找過傅寄秋。
彼時傅寄秋心魔橫生,被蓬萊仙島抓回去滅心魔。他去找傅寄秋并不是為了求助,只是覺得時候到了,他想在臨死前告個別。
可他連傅寄秋的面都沒有見到,仙島上上下下的人都攔着他,無奈之下他輕車熟路偷潛入傅寄秋的卧室,取走了這人的本命劍。
後來,便是震驚世人的橫劍自刎。
他不知道傅寄秋是否知曉他回去過,在臨死之際,他也幻想過與傅寄秋重逢的場景:本命劍染上他這個惡人的鮮血後,傅寄秋應當如當年般衆望所歸,繼任仙門尊首了吧?
若是故人相逢不相識,那他就行個禮,和其他人一樣拜一拜白衣勝雪、高高在上的仙長,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若是見面相識,也只不過是客氣疏離地點頭致意,道一聲人生無常——
無論如何都不會像是現在這樣!!!
白衣勝雪?勝什麽雪,傅寄秋黑袍散發裏衫血紅,唇色殷紅到攜着絲偏執的病态。
這麽近的距離,他能夠清晰看見傅寄秋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薄唇重重抿緊。
啓唇時連呼吸聲都急促。
“你剛剛彈的,是什麽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