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031章 第三十一章
只見來人一襲月白色錦袍, 不是尋常男子的直裰打扮,而是寬袍廣袖,腰間配了一枚瑩潤的和田玉。他面容俊朗, 烏發半束, 身材高大,笑容很是溫和,看人的目光也極溫和。一眼看去便是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自車上緩緩而下, 竟将周圍灰暗的天色都襯得明亮了起來,叫人眼前一亮。
此人便是大舅舅和大舅母唯一的嫡子, 姜煥然。
謝昭寧看着他,卻眼睛微眯。
姜煥然是個極神奇的人, 明明大舅母這般大方熱情,大舅舅也十分爽朗, 姜家亦是武官世家, 偏偏生出個姜煥然,竟宛如書香門第出來的世家公子, 渾身書卷氣,待人也溫和, 并且極其聰明。
顧思鶴也很聰明, 但是他态度散漫,游戲人間,并不将自己的聰明用到正途上, 反而成日沒個正經。可是他出生極高,又有定國公世子爺的世襲, 便是随性而為,也無人會說他什麽。
但是姜煥然則不同了, 他很聰明,并且也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聰明。他是少年舉子,并且是京東西路的解元。并且謝昭寧也知道,來年他便會高中第一甲第二名,殿試時被欽點為探花。
姜煥然聰明至極,且智多近妖,他并非趙瑾、顧思鶴等權臣之流,而是戲弄人間的佞臣。新皇想要改革體制,他随之出個‘天啓變法’,控制天下豪紳土地兼并,也通過倒騰讓自己富得流油。勸皇帝廣修寺宇,實則他通過此,控制了僧牒發放。他手段多且獵奇,身無軍權,卻能讓新皇為自己所用,且并不威脅那二人的地位,後來身居參知政事,姜家也因他再度榮耀起來。
不過在此時,他還只是個少年郎。可雖如此,他也已經高中解元,成了姜家這輩中最出色的人,兩個堂弟與他根本不能比,也是外祖父姜青山最重視的孫兒。
不光外祖父,其實大舅舅、大舅母何嘗不是啧啧稱奇,姜家人向來是重武輕文,子孫們全是有能打仗習武的天分,就連外孫謝承義也能在戰場上立功,偏偏一個姜煥然,宛若不是姜家之子,要不是大舅舅和大舅母感情甚篤,大舅舅都要懷疑自己這兒子的來歷了——畢竟一看就不像是自己這五大三粗的人能生出來的樣子。
可是謝昭寧卻與姜煥然并不對付。
姜煥然面上對她笑眯眯的,心裏卻并不喜她。甚至還使過手段算計她,雖然只是無傷大雅,卻叫她對姜煥然也很是不喜。
但想到此人日後畢竟也位極人臣,她略微屈身,也喊了一聲:“煥然表哥安好。”
姜煥然笑着颔首:“上次見昭寧妹妹還是半年前了。”
見他笑容滿面的,盛氏反而瞅了他一眼。
謝宛寧看到姜煥然時,眼神微微一亮。也屈身問安,姜煥然也笑着應好。但是謝宛寧心裏卻是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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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姜煥然比,二舅舅家的兩位堂兄着實不算出色,但姜煥然與她并不熟。姜煥然雖是在姜家長大,卻一直住于國子監中,很難回來。且她總覺得姜煥然對她有禮,可其實十分無視她——甚至比不過看謝昭寧,他看謝昭寧時,眼中還有若隐若現的戲谑,可是看她的時候,卻是真正的漠然,仿佛并未将她看入眼中。
她來之前,便知道大表哥中了解元,日後前程定是不會差,又想着大表哥人才翩翩,當真是良配。但是她有自己的原則,那便是不喜歡自己的男子,她也不會去嘗試。何況大表哥的生母還是大舅母。
再者現在是解元,誰又知他日後真正的前程呢,那些曾位列一甲的人,後來為官平平的,也多得是。
想到這裏,謝宛寧也只是笑笑罷了。她以後是定要高嫁的人,當然不會執意于此。
想着三位孫兒遠道而來畢竟是累了,姜青山讓小厮們先趕馬回去歇息,明日再去三聖寺過浴佛節。
謝昭寧早已是迫不及待想和大舅母說說話,等衆人侍奉姜青山顫顫巍巍地上了馬車之後,她準備進大舅母的馬車,正巧,她回過頭時便看到大舅母對自己笑眯眯地招手,示意她趕緊上來。
她也笑了,拎了裙角,連矮凳也不用,攀着扶手一躍就上了馬車,弄得大舅母連連感嘆道:“怎麽回汴京養了一年了,還是個皮猴子!”
卻生怕她摔了,伸手将她接住,回頭對一旁的姜煥然道:“你去乘弟弟的馬車去!”
馬車之中,兩舅甥這才真正地相見了。
盛氏将謝昭寧摟在懷裏,又哭又笑:“大舅母還以為,要七八年才能再見到你,興許你那時已經嫁了人。沒想到這麽快便能相見!我瞧瞧——”捧着她的臉仔細看,“離開西平府的時候,還是個小圓臉呢,怎的瘦出了尖下巴。”
盛氏說到這裏甚是痛心,她覺得女孩兒就是要明豔豐潤地才好看。
謝昭寧笑道:“舅母倒是依舊圓潤有福!”又問,“您怎麽突然回來了,舅舅可是要調回汴京任職了?”
前世大舅舅被調回汴京是一年後的事,謝昭寧也不知,為何如今大舅舅竟被提前調回了。
盛氏笑道:“的确要調任回來了,不過也許還需幾個月呢!我先回來把家裏張羅着。”
随即還問她與家中相處如何雲雲,謝昭寧并不想讓大舅母擔心,就笑着道:“一切都好。您便放心吧!”
盛氏卻白她一眼道:“如今還學會瞞你舅母了!以前你在西平府,闖禍将人家的攤子都燒了,都知道不瞞我!”
馬車上燃着一個小爐,盛氏的貼身女使伏雲在烹茶,茶湯已經煮沸了,盛氏見顏色甚好,端起來給謝昭寧倒了一杯。她在西北喝茶已經習慣了這樣簡單的泡法,汴京時興的那些點茶手藝,她看着都覺得繁瑣。
她将茶遞給謝昭寧道:“你祖母是極好的,這個舅母一開始便知道。你母親不過是看起來似乎兇,其實很是惦記你。你還沒回去的時候,她就已經寫過數封信來問我你的飲食喜好。不過她也有不好,她從小便沒了母親,其實并不知該如何才能做好一個真正的母親,也不知該如何表達愛。有時候可能過于松散,有時候也可能過于嚴厲,她要是有什麽做得不妥之處,你要原諒她,她不過是太緊張想你好了。”
謝昭寧微微一笑道:“母親可做了謝宛寧多年的母親呢!”
盛氏更是笑了道:“我與你母親的相處,可比你多!”她說,“謝宛寧年幼時不在她膝下長大,等大了到她身邊,又已十分聰明懂事。你哥哥跟着你外祖父的時間,都比留在謝家的時間多,你母親其實從未真正的教養大一個孩子,而你,卻又是她十多年未謀面的孩子。”
盛氏想到這裏,微微嘆氣:“當年黨項人南下,民不聊生,實在也難。幸而當今君上堅毅,平定西夏,我們才有了如今安生的日子,你才能和你母親母女團結。”
這個事盛氏時常跟她念叨。說君上還是太子,禦駕親征,是如何的英明神武,運籌帷幄,那風采當真可稱得上千古一帝。謝昭寧聽着君上的豐功偉績長大,對這位英明的君主很是崇拜。她記得君上死後,朝野還緬懷于他,以年號尊稱之為慶熙大帝。
“至于你父親和哥哥……”盛氏頓了頓,想起方才看到的場景,謝承義明顯同謝宛寧更親熱,也只能嘆道,“畢竟不是朝夕相處的,急不得!但是我知道,只要是真的了解了我們昭昭的,便沒有人會不喜歡!”
謝昭寧笑了起來。舅母說的這些謝昭寧都知道,祖母和母親待她極好,她是要保護她們的。她想起了自己要問的事,沉吟片刻後道:“舅母,我這次來看您還有一樁事,您對蔣家了解嗎?”
盛氏是何等敏銳的人,皺了皺眉反問道:“你父親姨娘的那個蔣家?”
謝昭寧颔首,盛氏才想了想道:“蔣家原也是順昌府的,與我們姜家還有一些往來。只是後來落了罪,蔣姨娘的父親便被貶到了河間府,任團練副使——說來河間府離西平府也并不遠。”
謝昭寧就道:“能否請舅母替我看着蔣家,若有什麽動靜,還請舅母告知一聲。”
盛氏就又捏了捏她的臉:“這樣的小事有什麽難,還同舅母這樣客氣!舅母派個人替你盯着就是了!”
說了正事,謝昭寧便放心下來,只和舅母笑談,問問舅舅的近況。
盛氏告訴她從西平府給她帶了許多她以前喜歡吃的,還做好了烤全羊,就等着接謝昭寧去吃。
西平天闊地廣,吃食也這樣粗犷,汴京卻是風雅至極,是吃不到這樣的東西的,謝昭寧聽着眼睛微微一亮,想起以前在西平府的時候,和舅舅、舅母烤了全羊,三個人圍着羊,用匕首割肉來吃的情景,是這樣的随意粗犷。她笑眯眯地道:“那我們快些回去吧!”
等謝昭寧吃了飯,天色已經暗下來。
今日趕路畢竟奔波累了,盛氏雖另給謝昭寧安排了房,可謝昭寧卻已經在與她下象棋的時候,靠在迎枕上睡着了。盛氏看着她睡着時的模樣,玉雪雕成的五官,眉眼卻有潋滟之色,長睫垂下宛如鴉羽一般,連她也驚嘆于昭昭的好看,并且在心中隐隐有些擔憂。不知道這樣的容色,日後會不會給昭昭帶來什麽禍事。
她叫姑姑進來,将謝昭寧搬去碧紗櫥裏睡。她則起身去了東次間,點了燭火,給邊疆寫信。
門打開了,風撲得燭火晃了晃,随即盛氏聽到了兒子溫和的聲音:“母親,您喚我來做什麽?”
盛氏擡起頭看着姜煥然,夜色朦胧之中,燭火籠在他身上,将他身上月白色的長袍,照出玉一般溫潤的光澤。姜煥然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已全然不是印象中那個孩子,他比她更高更大,且竟如此的驚才豔絕,鐘靈毓秀,盛氏完全沒有想到。如果不是的确記得自己生的,盛氏也要懷疑這孩子是抱錯了。
一叢野草裏長出一只靈芝來,怎麽看怎麽別扭。盛氏心裏犯嘀咕,但随即對自己把自己比做野草更犯嘀咕。
她和姜煥然雖也分隔多年,但畢竟分隔的時候姜煥然對母親是有印象的。後來恢複了信,她立刻将姜煥然接去了邊關,她本就是讨人喜歡的性子,母子二人相處甚是融洽。
盛氏放下筆,招手讓兒子坐下來,仍給他倒茶,道:“叫你來,只是随便想同你說說話罷了。”
姜煥然捏起茶杯,聞了聞杯子裏的茶葉,立刻判斷出母親這茶葉至少已經煮過五遍水了。他放下茶杯,眼睛映着桌上跳動的燭火,道:“母親是想同我說昭寧妹妹的事吧?”
盛氏微有些意外,但随即又不意外了,兒子着實智多近妖,平日她想瞞他什麽,也是瞞不住的。
盛氏便也不裝也不繞彎子了,直接道:“的确如此,叫你來是想你日後好生待你昭寧妹妹。你平日雖對她笑,母親卻知道你不喜歡她。日後不得如此,你是我唯一的嫡子,昭昭又是我養大的,你們二人須得和睦才是。明日浴佛節,你也一起去進香吧。”
姜煥然嘴角一勾:“然後呢,您以後又是什麽打算,叫我與她交好,陪她去進香,莫不是日後——”姜煥然擡頭看着她,語氣甚至有了一絲譏諷之意,“——您還想叫我娶她?”
盛氏一愣,她沒想到她給兒子來直接的,兒子也給她來直接的。盛氏略微有一些尴尬,她的确有這樣的念頭,她覺得昭昭處境不好,容貌又出色,日後只怕她人生坎坷,想着若是自己的兒子娶了昭昭,她與昭昭親密無間的,且憑兒子的手段,定能将昭昭護得周全,盛氏從未疑過這點。
盛氏被姜煥然突然如此說,哪裏能承認,只能嘴硬道:“母親沒有這樣的打算。”
姜煥然只是掃了母親一眼,又道:“當年西平府初定,明明您與父親都不能妄動,但為了将她送回來,父親還耽誤了一次晉升的機會。她這個人,又憑什麽值得你們這般對她?”
盛氏輕咳:“沒有這樣的事,是你誤會罷了。”
姜煥然卻也不和母親辯駁,他仍然笑着說:“母親說不是,那便再好不過了——母親放心,昭寧妹妹畢竟是我親表妹,您交代的事情,我還是回去做的。”
他站起來,依舊是如此的風度翩翩,給盛氏行禮道:“孩兒退下了。”
盛氏一整個人被說得毫無還手之力,都呆住了。她長嘆一口氣,對伏雲道:“他對昭昭偏見甚深,又有父親庇佑,可當真是沒法子。”
伏雲半蹲下,給盛氏捶腿道:“您也別急,強扭的瓜不甜,何況還是咱們少郎君這樣有個性的人物。您且看他聽老郎君的話,實則他不想做的事,誰也奈何不得他。”
盛氏喃喃道:“我何嘗不知道!”
只是她見自己兒子這般品貌,總覺得與昭寧是很合适的。他成日裏忙于他的科舉,雖大有成就,旁人都恭奉他,不少娘子也對他獻殷勤。可他看再美的娘子都是粉骷髅,他祖父給他找的那些相宜的世家娘子,每個他都彬彬有禮地應對,但又有哪個真的動容了?唯獨對昭昭,他才是真的……不喜歡。
但伏雲說得對,她就是想強求也沒辦法,煥然不同意,父親也定是不會同意昭昭嫁給煥然的。
罷了,還是看他們的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