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第江念
◇ 第50章 繁花鎮 江念
君臨微借着靈力之便向十裏繁花道飛去,手上還拎着宋宴。
仔細看,兩個人臉上還流露出焦急之色。
按理說,之前找到江老太,對方還樂呵着讓他們放寬心,為何不過一盞茶功夫,君臨微突然神色大變呢?
這一切還要從江老太的那句話說起。
君臨微和宋宴從劉夫子那裏得到提示,順藤摸瓜找上江老太,再從江老太和劉夫子的話中,拼湊出繁花鎮如今落敗的原因。
正如劉夫子所說,最初的繁花鎮,是一個人與妖共生的鎮子,在君臨微看來,如同夢中桃源一般美好得不現實。
但就是這樣美好到難以想象的一座鎮子,最後也沒有逃過命運的磨難,經過時間的沉澱,人與妖之間的關系悄然發生變質。
江老太慢悠悠呷了一口茶,上年紀後有一點好處就是,很多人很多事早已看淡,即使是在她年輕時羞于提及的往事,如今的江老太也能安然自得地講給外人聽。
原來,自從虎妖赫融離開後,繁花鎮并非維持着原樣不變,恰恰相反,從赫融離開,到他在山林中陷入沉睡,繁花鎮可謂是發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的起因還要從越來越多的商人旅隊來到繁花鎮,将關于繁花鎮的消息散播到大陸各處說起。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尋常可見的事物沒什麽人關心。
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什麽呢?自然是才子佳人,風花雪月。
繁花鎮沒有才子,可佳人,這不巧了,跟随商隊途經繁花鎮的文人墨客,在來到繁花鎮的那一刻,眼底不約而同地浮起驚豔之色。
“傾國傾城,非花非霧,春風十裏獨步。”
“紅蕖袅袅秋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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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姮娥旱地蓮。”
詩人見狀詩興大發,丹青手也恨不得描繪出世間絕妙的畫。
事情被傳得神乎其神,後來,直上天聽。
就連凡間尊貴的君王都知道,在一個叫做“繁花鎮”的偏遠地方,藏着世間絕無僅有的美人。
她的美貌無人能及,她還擁有着世間最可貴的品德,她是上天贈予的禮物,只有世間最尊貴的人才配得上她。
“世間最尊貴?”
君王将這五個字反複咀嚼。
坐擁天下至寶的君王也不得不承認,因最後這幾個詞,他難得對一個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産生了一絲興趣。
君王召來下屬,饒有興趣地說道,“今年好像還沒有南巡?”
屬下當然聽出君王語氣中并不是詢問之意,連忙回答還沒有。
“那麽,今年就換條道南巡。”君王随意指了一條會經過繁花鎮的路線。
屬下連忙應完下去準備。
不出一個時辰,宮裏就傳出君王即将南巡的消息。
稍微靈通一點的達官貴族,已經得到一條無法辨別真假的傳言——據說,君王這次南巡,是為了得到一位女人。
鳳鸾殿外,宮女們戰戰兢兢地跪成一排,屏息聽着殿內瓷器破碎的聲音。
良久,動靜方停,殿內傳出一道的女聲。
“野狐貍精也配妄想這九重宮闕?我看,有人是被花葉糊了眼!”
聲音不失威儀,還帶着幾分不屑。
待宮女們進殿将碎裂的瓷片清掃幹淨退下後,殿內某處留了一句,“攀富貴,也要看有沒有這個命。”
比起之前的聲音多了一分陰狠,似乎還包含了某種決心。
王城的暗潮洶湧,處于繁花鎮的月見絲毫不知情。
自從赫融離開後,月見的生活肉眼可見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她還是如往常一樣和好友賞花游玩,一樣朝每個攜帶善意看她的人打招呼。
可在人後,月見總感覺空落落的,好像,心上無端缺了一塊,做什麽事情都有點提不起興致。
赫融沒走前,月見總嚷嚷着喜歡花,想種花。
“我要畫一處空地來,種上喜歡的花。”月見時常将這句話挂在嘴邊。
那時,赫融就會笑話她,“你的真身明明是一株月見草,怎麽這麽喜歡花?要我看,給你種上滿滿一院子月見草,這才符合你的身份。”
現在,沒有人會幫她種一院子的月見草,月見每天都有數不完的事情要做,種花種草的計劃就此耽擱。
深夜,月見對着黃豆般的燈光縫補衣服,不知為何想到了做事風風火火赫融,一直粗心大意的赫融。
這個呆子,在外面行走,也不知道衣服破了會不會換。外面可不比繁花鎮,人家穿的都是绫羅綢緞,要是整日穿個破衣裳,豈不是平白無故惹人笑話。
一不留神,縫衣針就刺破了手指,斑斑血點滴落在剛補好的衣服上,潔白無瑕的布上頓時多了幾塊紅點,顯得刺眼。
皮膚素來嬌貴,稍微磕着碰着,那處多了一塊青紫臉上就要掉金豆豆的月見,這次卻沒有在意指尖上的豁口。
也許,會有人提醒赫融,會幫他縫補衣服,夜裏留一盞燈等他,也說不定,替他操心那麽多幹什麽,反正他向來皮糙肉厚。
苦澀漫延了整個嘴巴。
月見突然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心思了,很快便熄了燈,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得眠。
繁花鎮的其他人當然不知道月見的這些心思,鎮民們看着月見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标致,不少人起了說媒的心思。
這段時間內,明裏暗裏,來了幾波人向江大財主打聽月見的事情有沒有什麽着落。
江大財主無可奈何,也不想欠別人人情,找個日子直接向月見挑明了這件事,詢問月見她自己是什麽想法。
自赫融離開後,再沒有人照顧月見,山上那幾個老妖怪,指望他們能好好帶着月見,還不如祈禱野豬能飛上天。
左右月見和自己的女兒玩的好,府裏也不缺一間空房,一次,江大財主路過月見的居所,看上去随時傾倒的危牆,缺磚少瓦,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會漏水的房頂……江大財主的眉頭全擰在一塊兒,将月見帶回了江府。
一個月後,江財主拜托鎮上有聲望的老人主持儀式,他準備将月見認做義女。
月見有些心不在焉,不過江財主為人和善,加上她确實和江念關系好,與她而言,不過是換到一個距離江念更近的地方居住。
在哪裏住都無所謂,所以,當江財主問及月見時,她沒想太多便直接答應下來。
江財主認為,既然将月見認做義女,自己自然要盡到作為義父的責任,但月見畢竟不是他的血脈至親,江財主不好做月見的主,遇到什麽事都是和先月見一同商量。
“月見,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江財主還是一如既往溫和。
聽到這句,月見才舍得擡起頭來打量眼前的江財主,打那天晚上想了一晚,月見就一直是這幅游離世外,神思不屬的樣子。
直到江財主連喚了幾聲,“月見,月見,你在聽嗎?”
這才将月見從自己的世界中拽出來。
歲月催人老。看着江財主兩鬓新生的白發,月見的心裏冒出來這句話。
曾幾何時,那個總是一臉笑眯眯,信奉和氣生財的江大財主,臉上悄然爬上了皺紋,甚至在他的臉上,還出現了幾塊老年斑,這些都是衰老的标志,表明了江財主不再年輕。
鎮民總是說月見有多麽溫柔多麽善解人意,可他們忘了,月見是妖,他們也忘了,淡漠,是刻進妖的骨子裏的。
但看見這位在她生命中扮演了類似父親的角色,月見心裏還是多了幾分動容。
江財主,方才,好像 ,想要為我說親?
月見回憶方財主說過的話,目光中帶着幾分遲疑。
她懷疑是不是之前聽錯了,可江財主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訴她,沒有聽錯。
可我是妖啊,月見無法理解江財主的想法,還自然而然将心裏的疑惑問出來。
江財主的臉上又露出那種無可奈何的神色,這個表情,前幾天,月見就在江財主的臉上看過,一模一樣的。
不過一瞬,江財主的表情又恢複到原樣。
“是啊,你和我們不一樣。”
等月見想看得更仔細時,江財主卻擺了擺手準備離開。
“也罷,你自己心裏有主意就行。”
沒過一會兒,月見又恢複到之前神游天外的狀态,似乎江財主的這一席話沒有在她的心上劃過任何漣漪。
這天夜裏,當月見準備如往常一般熄燈睡覺時,江念卻提着燈敲開了她的房門。
月見覺得江念的神情很奇怪,她的眼角藏着幾縷愁絲,可臉頰上分明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真奇怪。
月見在心裏想着,但她沒有開口。
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和江念兩個人,總有說不完的稀奇話題,天馬行空的瑰麗想象。
讓她們兩個人聊上整個晚上都說不完。
但随着江念年齡增長,再好的朋友之間也生了一層隔閡,兩個人終是走到了岔路口,關系一天比一天疏遠。
自十二歲以後,她們就再也沒有秉燭夜談的經歷了。
即使在外人看來,二人本該是親密無間的姐妹花。
至于這段時間,雖然月見不怎麽關注江念在幹什麽,但她總感覺,江念的心裏像是藏了事,不能告人的那種。
江念在目光與月見相撞的一瞬,臉上就收了笑意,仿佛她來時就一直是這樣漠然的樣子。
月見沒感到任何意外,她甚至對這一天的到來,冥冥之中早有預感。
“這麽多年,你還是一點沒變。”
江念率先開口,她的眼神格外複雜。
月見看不懂江念眼底藏的心思,但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這話聽着刺耳。
似乎察覺到月見的不喜,江念很快就換了一個話題,“聽說,我父親找過你了。”
月見點了點頭,她猜到江財主估計回去就和江念說起這件事。
而且,月見突然有了猜測,江念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夜裏找來,多半是江財主想讓江念再來勸勸。
可她就是不想,再和任何人聊這個話題,哪怕是曾經關系好的江念,也不行。
月見草再弱小也是妖,妖是不能輕易和人類締結契約的,還是一生一世的這種。
“江財主說的事,我不可能答應的。”
月見第一次發覺自己的聲音是如此冷硬,如同石頭外還裹了一層冰渣子。
江念倒是一臉無所謂,聽到月見的拒絕之意,臉上反而出現了笑容。
“我猜你也會這樣回答,可父親偏要讓我來勸。”
言下之意,江念此番前來,似乎另有要事。
她說月見一點沒變,那江念自己呢?
月見覺得,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江念,有些陌生。
“所以你還有什麽事嗎?”
月見蹙着眉問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這段時期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往常她再沒有耐心也不會這樣對別人說話。
江念将提燈放在月見的木桌上,挑着火芯想點燃屋裏的燈,卻被月見搶先一步,只需要耗費微弱的妖力,就能燃起火焰,一整晚放着都不會熄滅。
她只好将沾上火星的木條掐滅,目光怔怔地盯着月見手裏的火光。
江念抱歉地看向月見。
“對不住,方才走神了。”
月見沒搭話,只用表情示意着,有什麽事就快點說清楚。
今晚的江念格外沒脾氣,她用一種溫和的目光認真打量着月見,她名義上的姐姐。
月見聽見江念發問時的聲音。
“月見,你有喜歡的人嗎?”
什麽叫做,喜歡的人?
見月見臉上不解,江念耐着性子道出自己的想法,她的臉上又露出那種看不懂的神情。
“如果某一天,你喜歡上一個人,對方的一言一行都會牽動着你內心的變化。你會毫不吝啬微笑,也會為他而哭……”
月見不想聽江念說這些廢話。
“我是月見草,草是不會為凡人又哭又笑的。”
她聽見自己如是說道,言語中不含任何感情。
她覺得喜歡別人的江念很可憐,從前,她一直很羨慕江念,有很多人圍繞着她,将一顆顆真心奉上。
小時候的月見,身邊的朋友太少了,除了不着調的赫融,沒有人陪伴她。
月見想成為江念那種人,在她那個年紀為所欲為,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成為繁花鎮中最受歡迎的妖怪,甚至為此與赫融發生過争吵。
赫融不理解月見為什麽要在無關人身上花心思。
不理解的人離開後,月見如願以償,只要她出現的地方,所有人都會為她而笑。
……
現在,當初羨慕無比的江念,卻要為一個喜歡的人,與全世界作對。
月見聽見江念講訴自己的苦惱,說她是如何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隔壁鎮子的一個跛腳書生。
對方家徒四壁,還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長的孤兒,甚至靠拿江念首飾換的錢才能去參加鄉試。
月見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上,只覺得江念被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耍得團團轉,實在是可憐。
她如同置身高處,俯視着神色激動的江念,如同腰纏萬貫的富商在看路邊的乞丐。
見月見不為所動,江念突然拽住她的衣袖,“月見,你當真不曾動心過嗎?”
“沒有,我說了不知道。”
月見一把掙脫開江念的手,眼框微紅,流露出,屬于妖的狠厲。
江念被月見這番神情吓住,起身準備離開。臨走前,江念仍是回頭說道,“不管怎麽說,我都不希望你來阻擾我。”
……
才不會去阻擾。
江念自甘堕落墜入愛河,這難道是什麽值得去争取的事情嗎?
月見很不屑,江念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誰能想到總角之年的江念多麽可愛富有活力。
現在的江念,猶如一株依附那書生所生的菟絲草,搞得好像離了那個書生就無法生活一樣。
直到後來,月見才明白,那一晚,出現在江念的臉上的,她看不懂的神情叫做幸福。
而月見之所以對待江念不如往常一樣溫和,是因為她産生了一種嫉妒的心情。
月見嫉妒江念的幸福。
一句句否認脫口而出,月見不知道,自己是在否認江念,還是在否認自己?
江念最後走前留了一句話。
“月見,你不懂,像你這種……妖怪……你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的。”
“妖怪”兩字,念得格外輕格外慢,可還是傳進月見的耳朵裏。
原來,江念一直知道我是妖怪啊。
月見突然就不想面對繁花鎮的其他人類了。
可事情哪能讓她如願。
沒過幾天,江念就低調離開了繁花鎮,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月見能猜到她去了哪裏。
江念離開後,江財主再次找上月見,幾天不見,江財主臉上的皺紋更多更深。
月見看見,籠罩在江財主眉心的烏雲不見了,好像在這幾天突然就解開了心結似的。
但江財主這次找月見,卻是有要事相求。
原來,江家在繁花鎮算得上是大戶人家,江念私奔,對方還是一個出身微末上不得臺面的落榜書生,這事要是被人知道,無異于将江家的顏面狠狠踩在地上,這時江財主就想,如果月見能答應假扮江念,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就幾年時間,等到念兒在外面安頓好,我會對外宣布你病逝的消息,那時,你就自由了。”
江財主說到後面,眼中露出懇求之色,“反正兩三年對你來說,就是彈指一揮間。”
“好。”畢竟,就像江財主所說,一年兩年,對于她這種妖來說,就在呼吸之間。
自這天後,江府大門緊閉,“江念”因病不出。而月見,繁花鎮中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她的身影。
某天,鎮民們突然發現,已經好久沒有看見月見了,不過,他們并不擔心,妖生漫長,加上他們又是随心所欲的主,時不時就在深林中睡個五年十年,等鎮民們已經記不清他們時,又重新返回繁花鎮,鎮民們覺得,指不定月見也在某處睡大覺呢。
一月兩月,時間轉瞬即逝。
當月見正在江念的房間裏,百無聊賴地擺弄一株月見草時,江財主興沖沖地推門進來。
“念兒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月見聞聲轉過頭來,看見那張和江念一模一樣,不,比現在的江念還要年輕的臉,江財主突然就沉默了。
月見好像沒有看見江財主突如其來的沉默一般,只想着自己可以提前離開了。她饒有興致地開口,“既然這樣,那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江財主重重嘆了一口氣,“再等幾天。”
他離開時完全沒有來時的喜悅。
只是在推開門前,江財主突然來了一句,“這段時間,幸苦你了。”
月見沒搭話。數着日子還有多久能徹底離開江府。
只是,臨到期限,月見卻無法離開。
王城籌備幾個月的南巡準備,終于進入尾聲。年輕的君王登上鑲滿金玉的龍舟,只聽號角聲響,巍峨壯觀的隊伍開始南下,輾轉幾周,君王的儀仗隊來到繁花鎮。
駐守繁花鎮的官員忙不疊出來迎接。
看了只剩下驚嘆聲陣陣,從來沒見過有這麽多人,穿着沒見過的華服,手裏執着些閃人眼睛的器具,浩浩蕩蕩來到鎮口,每走一步都震起一片塵埃飛揚。
為首一人趾高氣揚地開口說道。
“聽聞繁花鎮盛産美人,天家聽聞後也想見識見識。”
官員們聽了冷汗涔涔,天知道如此荒唐的謠言怎會進了九五至尊的耳中,一時間全都恨上那些嘴上沒把門的商隊,一點小事就能吹個天花亂墜。即使對方的到來為繁花鎮帶來了繁榮。
況且,聽聞如今天家對妖族頗有微詞,繁花鎮的官員們還要将鎮中存在妖族的事情全部瞞下去,生怕有人治他們一個大不敬的罪名。
有人心生一計,撺掇一旁的官員說道,“鎮上江財主的女兒,可不是最符合上頭那些人的标準?”
有人目中遲疑,“江財主把女兒看成命根子,怎麽會忍心骨肉分離?”
其他人一聽,頓時面露不屑之色,“豈能被兒女情長蒙蔽雙眼?況且,他一個土財主,能讓女兒進入貴不可言的王城,這是上天賞賜的福分。”
于是,一行人就求到了準備收拾包袱去看望女兒的江財主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