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012章 第 12 章
十月二十六,禫祭除喪。
高暖姐弟三人早兩日便準備了祭品,清早太陽剛露出頭兒,三人便提着籃子朝後山高家祖墳去。
今日孝滿,除喪服,依照臨水縣的風俗是要宴請親朋大祭。不過莊稼人很少這般講究,他們姐弟如今也無親戚在身邊,便準備三人前來祭拜亡母便可。
初冬已經有了寒意,清早的風吹在臉上還是涼的。牛山上的樹木已經光禿禿,腳下枯草一片,只有山下的麥田青青一片。
姐弟三人順着羊腸小道上山,遠遠見到俞氏墳前青灰一團,走近了些見到是個人趴着。姐弟三人相視一眼,冬日清早誰會趴在這兒?再走近些,見到趴着的人身量和高昭差不多,應該也是個十二三歲少年,正趴在俞氏墳前祭臺邊。少年衣衫破爛髒污,頭發蓬亂,冬日裏就能嗅到淡淡的臭味。
“是乞丐來偷吃祭品嗎?”俞慎思猜測。
他們姐弟隔三差五就會來祭拜俞氏,每次來或多或少會帶一些祭品。兩天前過來祭拜時,就供奉了好幾塊米糕,如今供臺上的米糕已經沒了。
“咱們這附近村子半年沒見到乞丐了。”高昭道。
姐弟三人走到跟前,那個趴着的少年還沒有絲毫反應,身上的臭味卻更加重了。這麽冷的天,身上還這麽大的味,這得多久沒有洗漱了。
“诶——”高昭喚了聲。
趴着的少年紋絲不動,高昭又提高嗓音喊了聲,那趴着的人肩頭才微微動了下,也僅僅微微動一下,然後沒了動靜。
餓壞了?
高昭放下手中提着的鐵鍁和籃子,輕輕拍了拍趴着的少年。少年肩頭和頭微微動了下,還是沒有擡起來。
這樣趴在自己母親墳前可不行,“大姐,我們先将他扶開吧!”
高暖雖然有點嫌棄這作嘔的臭味,但此人在母親墳前是對母親不敬,放下東西,上去和高昭扶人。俞慎思也放下東西過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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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暖姐弟二人用力将趴着的少年翻過身來,頓時兩人驚得大叫一聲,跌坐地上。
俞慎思見到少年的臉也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少年滿臉滿脖子密密麻麻疹疱,周圍已成暗色,疱漿渾濁,有個別已經破裂,裏面流出膿液,恐怖如斯,讓人不禁有些作嘔。少年露在外面的手腕上也有這樣疱疹。
“大姐、大哥。”
“旸兒。”
“小昭、旸兒。”
姐弟三人從震驚中緩過來,臉色煞白,吓得一身冷汗,幾乎異口同聲喚對方。高暖姐弟二人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一人一邊将幼弟拉開幾步。腳步太急,高昭崴了下腳,又摔倒地上。姐弟二人反過來攙扶高昭。
此時三人聽到少年低低的聲音哀求:“救我——”
姐弟三人又走開幾步,這才敢回頭看那少年。少年眼睛微微睜着看向他們,攤在地上的手伸向他們,好似想要抓着他們,讓他們別走。手上的疱疹讓姐弟三人害怕地朝後又退了幾步。
少年輕咳兩聲,聲如蚊蚋,“救我——”滿眼渴求地望着他們,那是對生的渴望和對死亡的恐懼。他微微動了下手指指向一個方向,目光也朝那個方向望去。
姐弟三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見那邊枯草晃動。
“誰?”高昭呵斥一聲。
枯草劇烈晃動,一個黑色身影捂着頭臉,貓着腰朝山上跑,高昭要追過去,俞慎思一把拉住他,“危險。”
清早俞氏墳前躺着一個身患痘瘟的少年,還是有人故意而為,就是要害死他們,追過去高昭豈是對方對手。這個時辰,山上四下無人,無處呼救。若是對方被發現起了歹心,他們姐弟三個都不一定能制服對方。
高暖再看了眼滿身水痘的少年,又望了眼自己母親墳墓,東西也沒拿,拉着兩個弟弟朝山下走,“快回家,将身子全都洗了。”
身後少年又再次發出絕望地求救:“救我——”這一聲略高一些,似乎已經拼盡了全部的力氣。
高暖回頭看了眼,還是拉着兩位弟弟匆匆回家。到了家中她便立即燒水,讓兩位弟弟從頭到腳都洗一洗,衣服也放進木桶中用開水燙,然後自己也擦洗換上幹淨衣服。
看着高暖漿洗剛才的衣服,高昭問:“那人如何處理?”
少年還在自己母親的墳前,不将他弄走,他若是死在了那裏,既污了母親的墳地,也會讓瘟病更嚴重,難保不會有其他人家祭經過,好奇上前一看而被傳染,最後可能會讓整個高家村,甚至更多的人染上痘瘟,最後演變成一場瘟疫。
見高暖沒有反應,他又繼續道:“那人顯然是被人安排來害我們,如今背後的人跑了,他就是線索和證據。我見他當時模樣,他是知曉背後之人之事。”
高暖用力拍打熱水裏的衣服像在發洩。
背後之人竟如此惡毒,用這種下作狠毒手段害他們姐弟。
俞慎思也在等他們姐弟給出一個決策來。那個少年肯定是不能一直在俞氏墳前躺着的。而這件事又不能讓旁人知道。歷史上死于水痘的人數以億計,百姓談痘色變,一直都秉持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觀念。一旦讓旁人知曉他們姐弟三人接觸過這個患痘瘟的人,必然針對他們。背後的人只要在背後稍稍推波助瀾,他們就逃不掉。
他前段時間看雜書中便看到,前朝有一個地方出現瘟疫,其中一個村子有一戶人家兒子患痘瘟,消息傳開後,有村民為了不被瘟病傳染,當晚放火将這一家人活活燒死。後來這個村子還是沒逃過感染痘瘟,連帶附近幾個村子都有許多人被傳染,官府為了徹底斷絕瘟病,下令屠村火燒。
這個時代醫療水平有限,有錢人家倒罷了,莊稼人沒錢治,患痘瘟就是已經邁進鬼門。為了保證生存,保證人口,保證安定,百姓和官府都會做出極端的舉動。
高暖不說話,他們兄弟二人也不說話。高暖将衣服漿洗出來,搭在杆子上晾着,看着門前兩位弟弟,臉色還煞白,應該還沒從這件事上緩過來。
“大姐去将人弄走。”高暖說着走進屋中。
“大姐。”俞慎思跟進去勸道,“太危險了,還是莫管了。”
“就是不管,也要将咱們的東西拿回來,否則會被族人懷疑的。”那鐵鍁和一個籃子還是從四奶奶家借的。高暖從箱子裏翻出一塊抹布折疊幾下揣進懷中,又翻出兩件不用的破衣服。走到幼弟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安慰,“大姐得過水痘,不會被傳染的。你跟大哥在家哪裏都不許去,知道嗎?”然後叮囑高昭照顧好幼弟。
高暖來到俞氏墳前,那個少年又再次趴在地上,已經爬出兩步距離,手中拿着從籃子裏取到的祭品,正在朝嘴裏送,大約是病痛讓他吞咽困難,他一口只咬一點。
聽到有聲音傳來,少年微微側頭望過去,輕咳幾聲,死水般眼神忽然像被風吹皺,有了波光。少年又再次向她伸出手,沒有再說“救我”,只是流出淚來。
這一瞬,高暖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像看到了兩位弟弟。
當年他們被伯父半途丢棄,身無分文,一路沿街乞讨,幾天吃不上一頓飯,餓得雙眼昏花。那時他們望着街上行人,看着路邊行人,便撲上去求他們施舍一口吃的,一口吃的就能救他們的命。
後來被趕到老屋,幼弟病重,奄奄一息,她何嘗不是和現在面前少年一般。
高家村三十三戶,她挨家挨戶求人家施舍一口飯,許多人家被他們讨要煩了,門都不開。有的人家開了門也不過是一頓冷嘲熱諷,沒有施舍。
那時候她心中想的就如現在少年心中所求:救我。
雖然心中同情憐憫,但事與事不同,他們姐弟當初是餓得快死,面前少年是染了痘瘟,是會傳染的,不慎會害死他們姐弟,甚至害死高家村族人。
她咽下眼中的溫熱,收起自己的憐憫。
她用破布包住口鼻,走過去提起籃子,将裏面的祭品一一擺在母親墳前供臺上,然後在母親墳前燒起稭稈紙錢,然後給母親墳頭添了幾鍁土。
祭拜完母親,她回頭看向趴着的少年,說道:“你當知曉自己染的是什麽病,就是鄉裏的大夫都不敢給你治。你現在已經病得重了,我救不了你。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死後,将你掩埋,不讓你抛屍這山上。希望你死後別怪我。”
少年淚水再次溢出,最後輕輕點了點頭。
高暖套上破舊衣服,又用破布将手也包着,上前将少年扶起,費了許多力将少年背到身上,然後朝高家祖墳的東邊去。
高家祖墳東邊山石樹木比較多,也沒有山路,沒人朝這邊來,少年就算死在這邊,也沒人會發現。就算不慎被發現也不會和他們姐弟三人扯上關系。若是少年死了,就在此處挖個坑将他埋了,也算兌現剛剛承諾。
山路不好走,高暖也不過是個十三四歲少女,背着一個十二三歲少年很吃力,所幸這少年很瘦,否則她都背不動。
“雙河鄉……施村……”少年在高暖背上輕聲說。
“是讓你來害我們姐弟的人嗎?”
“我家。”少年道。
“你是想死後我将你送回家去?”
“不!”少年頓了許久,咳了好幾聲,好似才攢足力氣,繼續斷斷續續地說,“有人……花錢……買我……送這……”
“誰?”
“不知……”
“你爹娘知道?”
“我不知……他們……是否知……”
高暖走了一頭汗,好不容易才将少年背到東邊坡下一塊大石後面,将人放下來,靠在山石上。少年看着面前裹着嚴嚴實實只剩兩只眼睛露在外的姑娘,這也許是他在世上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了。
本以為死前見到的會是爹娘,未想到爹娘為了二兩銀子将他賣了。買他的人還是用他來害人。他想活着,他想面前姑娘救他,他也知道姑娘說的沒錯,他得的是痘瘟。連大夫見了都躲着,她怎麽能救得了自己?得了此瘟病,要麽活下來從此不會再懼此瘟,要麽就是死。
高暖看着面前少年,暗暗嘆了聲,轉身離開。
回到俞氏墳前,高暖将面上、身上和手上的所有破布破衣都取下來,在墳前焚燒,然後拎着兩個籃子和鐵鍁回去。轉身見到高晰從山下走來。
“暖姐姐,怎麽就你一人,昭哥哥和旸兒沒過來?”高晰走近問。今日是二伯母大祭,身為人子,豈能不在?
高暖穩了穩情緒道:“小昭扭傷了腳,旸兒在家陪他。”
“嚴重嗎?”
“不算嚴重,上山不方便罷了,他們只能改日過來祭拜母親。”
高晰提着籃子走到墳前,準備擺祭品,見到墳前還有一片沒有焚燒幹淨的衣料,他好奇地回頭看向高暖。
高暖解釋道:“今日除喪,便将服喪時的兩件衣服燒給母親,也是想母親在天之靈見到衣物如見我們,少幾分挂念。”
高暖說得合情合理,高晰沒有懷疑。祭拜完俞氏,高晰便去村西頭老屋,要看望高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