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但噓——耐心等待
第022章 但噓——耐心等待
當這一天的旅程氣喘籲籲地在夕陽中停下時,中島敦第一次感覺到了輕松。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對泉鏡花露出燦爛的微笑,和對方一起坐在海邊的長椅上。泉鏡花依舊抱着自己的兔子,眼眸倒映出橫濱波瀾起伏的大海,耳邊柔軟的花朵在日光下閃動着粉紅色的暈光。
灰貍花已經累了。她趴在泉鏡花的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着呼嚕,耳朵很有節奏地來回晃動着。那條耷拉下來的貓尾巴又被少女細心地提起,盤在了毛絨絨的肚子邊上。
沿着海岸蔓延的長堤下,橘紅色的海浪正舔舐着岩石,潋滟的水光傳來一陣陣連綿起伏的柔軟聲響。
昏黃的燈光在樹葉裏亮了起來。遠處的貨輪在燦爛的水面上激起一道白浪。
中島敦擡頭看着那輪硬幣大小的落日,只感覺到了內心無與倫比的寧靜。
——沒有饑餓的威脅,沒有來自他人的厭惡目光,沒有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擔憂,只有時間正在緩慢移動的恍惚感。
一切都在流逝,但一切都溫順而波瀾不驚。好像這樣的日子可以再持續一天,一個月,一萬年,永遠都不會出現改變。
“謝謝你,敦。”旁邊的少女說,“我今天真的很開心。”
她的聲音融合在風裏,來自大海濕潤的空氣正吹向陸地,使得她的話語仿佛都帶上了濕漉漉的氣息。但她的眼睛卻倒映出了橘白色的太陽,在一片碧藍裏燃燒。
“沒什麽,這都是我該做的。”中島敦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好傻乎乎地笑着,“而且我今天也很開心!”
真的很開心。自從被孤兒院趕走後,他就沒有這樣開心地和別人一起玩過了。
泉鏡花“嗯”了一聲,她靠在兔子的頭上,最後整個臉都埋到了兔子裏面。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她說。
中島敦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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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離開橫濱了。”泉鏡花輕聲開口,她擡起眼睛,與中島敦對視,“接下來我可能要前往東京……對不起。”
前往東京?
中島敦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泉鏡花好一會兒,突然反應了過來:“是因為港口黑手黨嗎?”
“我的異能只聽從電話那頭的命令,所以港口黑手黨會使用我的異能來殺人。”
泉鏡花的聲音很輕:“我不想這樣。黑手黨的主要勢力範圍就是橫濱,而且東京是首都,他們不會在那裏随意動手的……”
我才不信!
中島敦差點脫口而出。
橫濱和東京的距離那麽近,如果真的有這麽簡單,那你早就從這個泥潭裏面逃走了。如果只是離開了個城市就不用擔心追殺,港口黑手黨也絕不會這麽令人聞風喪膽。
所以,毫無疑問,這是個謊言,而且是個拙劣的謊言,甚至到了連中島敦都沒有辦法騙過去的程度。
——但,為什麽要撒謊呢?
是為了你呀。
她不想再這樣麻煩你了,她不想再把你牽扯到危險中了,她不想你幫忙背負她痛苦的命運。她知道,你對此也無能為力。
國木田獨步的聲音似乎再次回蕩在了他的耳邊:“而你,真的已經有了承擔這一切後果的覺悟了嗎?”
我有嗎?我能救下她嗎?
想要反駁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裏,帶來腫脹的酸痛感覺。中島敦嘗試着張開嘴,卻只能茫然而痛苦地發出“啊”的一聲,只好胡亂地攥住對方的那只手。
就和在現實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他再次感到這個女孩像是某種容易消失的東西,某種絕對不可以松開手的東西。
“今天,今天就要走嗎?”他不知所措地問,“你看,今天已經很晚了。要不明天再去?明天我送你去車站,然後去武偵上班,怎麽樣?”
再拖延一點時間,再讓這樣的時間長一點。
我想……
“敦。”泉鏡花把另一只手蓋在他的手上,她認真地回答,“已經很謝謝了。”
“不不不,我還覺得不夠呢。該說謝謝的應該是我才對……這樣,我帶你去靠近車站的地方找一個賓館住下怎麽樣?就住一個晚上。”
中島敦連忙把對方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看着少女,目光中帶着懇求:“你都說了今天感到很開心,那至少也要開心得有始有終嘛。”
“就幾個小時而已,沒事的,鏡花。”
只有幾個小時。
或許是這句話打動了還在猶豫的少女。她低下腦袋,輕輕地“嗯”了一聲。
浮島小姐也被他們之間的拉拉扯扯給折騰醒了。她歪頭看了兩眼,慵懶地換個姿勢,做出不被人類抱就不起來的樣子,最後還是被中島敦抱到了懷裏。
他用另一只手拉着泉鏡花,帶着重新變得安靜沉默的少女往市區內走去。
“你看,城市裏面的霓虹燈都亮起來了,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呢。”
“嗯。”
“還有遠處的摩天輪!鏡花你看到了嗎?它還會變顏色!”
“嗯。”
“街邊油炸天婦羅的味道真香啊,感覺肚子都餓了……”
“喵嗚?”
灰貍花突然支棱起了耳朵,用無辜又期待的表情看向了中島敦:說這麽多,難道是要給咱吃點好東西嗎?
正在嘗試讓泉鏡花重新開心起來的中島敦朝貓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苦笑。
好吧,看樣子不大像是要給貓吃好東西唔。
浮島小姐遺憾地搖搖頭,把目光重新投向了泉鏡花。
小姑娘低落的心情她自然也感受到了,不過她對中島敦嘗試進行的補救方式相當不屑一顧。按照她的說法就是:靠這種拙劣的手段,就算是哄上整整一周都是不行的。
真正的辦法麽……
灰貍花甜甜地叫了兩聲,用尾巴活靈活現地比了一個心:你超可愛喲!
泉鏡花低頭看着貓尾巴比出的愛心,微微地笑了一下,用手揉了兩圈貓耳朵,把貓給揉得腦袋都暈乎乎的,不幸敗下陣來。
“喵嗚……”她暈頭暈腦地爬回中島敦的身上面,遷怒似的用爪子拍起了對方。
笨蛋,看咱幹什麽啊?你快點學學咱,把老虎尾巴和耳朵給變出來,這樣哄小姑娘絕對是一哄一個準的啦。
很可惜,中島敦并沒有理解到裏面的深意。他只是緊緊地抱住貍花貓,繼續嘗試使用自己的蠢方法,差點把貓氣得咬他幾口。
最後他們找到了一家高鐵站旁邊的賓館,中島敦付了入住的錢。泉鏡花一直不聲不響地抱着兔子看着,直到對方把所有的一切都笨手笨腳地安排妥當後才“嗯”了聲。
“等等,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好像還沒有吃晚餐呢!”中島敦等收拾好後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少幹了什麽事情,一下子睜大眼睛,變得着急忙慌起來,“鏡花你等一下,我和浮島去找個好店鋪,打包一份給你。”
話雖如此,但貓咪只是不太領情地哼了聲,就從賓館打開的窗戶裏面跑走了:她真是受夠這個在女孩子面前笨手笨腳的笨蛋啦!
中島敦呆愣愣地看着貓咪消失的地方,幾秒鐘後才有些艱難地轉過頭:“那?我們兩個……”
“我在這裏等你。”泉鏡花說,“我不會跑走的,敦。”
可是我不知道這裏哪家的飯菜比較好吃啊。
中島敦沮喪地低下頭:如果,如果今天之後對方真的要離開,而自己無論如何都拉不住她的話,他也希望這頓晚飯是回想起來時能讓她時刻感到幸福的。
看樣子要在路上問人了。
想到這裏,他為自己暗暗地鼓勁,好接下來能積蓄起在路上和陌生人搭讪的勇氣:“我出去的時間可能有點久,別擔心。”
“嗯。”平靜但堅定的回複聲。
泉鏡花看着中島敦猶猶豫豫地走出房門,一只手抓着兔子,擡頭望向窗戶外面逐漸暗下去的天空。微弱的幾顆星子浮動在紫羅蘭的夜色裏,不言不語,就像一對對憂郁的眼睛。
現在又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垂下腦袋:“媽媽……”
“太宰先生?”
剛剛走出賓館的中島敦有些震驚地看着躺在地面上的太宰治:“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個問題也太不禮貌了,敦。說得好像我出現在這裏很奇怪一樣。”
太宰治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從地面上站起來,甩甩頭發,重新變成了玉樹臨風的造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只是過來慰問一位之前朝我寄情書的可愛小姐而已。順便再告知一下她,她寫的情書內容實在是乏善可陳,在那批同時到達的情書裏怎麽也得算是墊底……”
中島敦突然明白為什麽自己看到太宰治的時候,對方分明就是一副被丢出來的姿勢了。
“結果沒想到這位可愛的小姐不僅情書寫得有點失敗,而且脾氣還比較暴躁。”
說着說着,太宰治朝中島敦眨了眨眼睛,露出露出狐貍捉到雞那樣的愉快表情:“不過敦君這時候應該已經回家了吧?怎麽也在這裏?難道是——”
“也與一位小姐有約嗎?”
“沒,當然沒有!”中島敦的臉一下就紅了起來,着急忙慌地否認道,“我就是出來買晚飯而已!啊對了,太宰先生,你知道這附近有哪家店的味道比較好嗎?”
“嗯。”太宰治挑了下眉,“在回答這個問題前,你得先告訴我那位姑娘喜歡什麽口味才行。畢竟味道這種東西可是相當主觀的。”
“這個,她喜歡吃豆腐……”
正在努力回憶的中島敦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但下一秒就感覺到了哪裏不對勁,睜大了眼睛,連忙揮着手試圖補救:“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最近很喜歡吃豆腐!尤其是橘堂的湯豆腐那種口味的!”
太宰治的眼睛笑得眯了起來。
“嗚……”發現補救失敗的中島敦生無可戀地捂住了自己的臉,垂頭喪氣地給出了回答,“其實真的不算約會,就是,和自己的一個朋友出來逛逛而已。”
太宰治依舊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才離開孤兒院沒多久,敦就已經有朋友了?”
中島敦有氣無力地回答着前輩突如其來的八卦欲.望:“那個,真是朋友啦……”
太宰治摸着下巴,了然地點點頭,一副“我已經完全懂了”的模樣。
“是泉鏡花,對吧?”
他冷不丁地開口。
效果斐然,小老虎差點被吓得跳起來。那對紫金色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兒圓,滿是不明白面前人為什麽能看出來的茫然,不過這種情緒很快就變成了緊張。
他咬了咬牙:“太宰先生,你,你該不會是過來……”帶走鏡花的吧?
“放心,放心。我來就是單純地慰問可愛小姐的,這可沒有說謊。”
太宰治不在意地擺擺手:“不過你今天突然維護起別人的樣子……嗯,只要沒有瞎,估計都會覺得裏面有貓膩,猜到也很正常。而且今天早上,我可是仔仔細細地聽你講了遍昨晚夢裏的女孩到底有多可愛的。”
“诶?所以太宰先生從那個時候就知道我夢到的是小鏡花了嗎?”
中島敦也想起來了這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勺:“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如果早點知道的話,他就不會在遇到鏡花的時候表現得那麽呆了。
“這還不簡單?如果她很在意你的話,會自己過來告訴你關于她的身份。這個代表信任的環節可是不好由外來者插足的。”
太宰治搖搖頭,背過手去,擡頭看着天空,高深莫測地嘆了口氣:“敦啊,所以女孩子的心思你還是不了解……”
中島敦欲言又止。
可您明明也好不到哪裏去吧?您剛剛才被一個女生丢出來欸!
“我不一樣。”太宰治似乎聽到了中島敦內心的想法,依舊是高手寂寞的表情,“我的追求者實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用這種手段讓她們減少一點。畢竟,每天打開信箱都掉出來一堆情書還是很令人頭疼的。”
中島敦的表情更加欲言又止了:“……”
真、真的有這麽多情書嗎?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敦你怎麽想。”
太宰治突然轉過頭,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聲音也變得低沉:“就像國木田君所說的,她殺死了三十五個人,這是無可置疑的死罪。她既沒有辦法作為正常人生活下去,也不能回到憎恨叛徒的黑手黨。如果想要她活着,就要面對接踵而來的麻煩。”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想要拯救她嗎?”
拯救從來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中島敦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在中午的時候,國木田獨步就問了他一個類似于這個的問題。在那個熱血上湧的時刻,內心強烈的情感催促着他說“是”。
但現在,他的情緒已經恢複了平靜,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他重新審視着自己,回顧着今天發生的所有的一切,最後停留在了海邊。
那對湛藍的眼睛中點綴着火紅,太陽的火光似乎已經照亮了少女的全身,要将她燃盡,化為煙,化為透明的玻璃。
他依舊想說“不”,卻只感到一種無能為力的苦澀正在蔓延。
“我……”他垂着頭,茫然地回應道,“我真的能夠做到嗎?”
“這無關于你能不能做到。”
太宰治嘆了口氣,用力地揉了下小老虎白色的頭發:“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想嗎?”
他說:“告訴我你的想法,告訴我你産生這個想法的原因。”
想,當然想。
中島敦無意識地跟随着太宰治的腳步。
但原因是什麽呢?
因為自己覺得對方很孤獨?因為自己很同情這樣的命運?因為他覺得這種審判對這個女孩來說并不公平?因為她的哭泣和笑容?因為照片裏那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目光?因為她在游玩時乖巧而滿懷期待的眼神?因為她寧願死也想要讓自己活下去?
這些肯定都是原因。但還有一個原因,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充當着關鍵的一環……
中島敦怔怔地想着,傍晚有些寒冷的風吹拂在臉上,讓他突然回憶起了在孤兒院的日子。
無窮無盡的指責,無窮無盡的憎恨。有一個聲音問:“你這種只能帶來麻煩的家夥,為什麽還不去死?”
什麽是“麻煩”?
麻煩是指他的異能會讓他變成老虎。
是指他的異能會讓他不受控制地變成老虎。
異能從來不是只會給人帶來幸福的東西。
“我想救她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可能還是因為我們兩個很像。我,我能夠理解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
中島敦的聲音中充滿了困惑和茫然:“她是因為異能只聽電話另一端的控制才成為了殺手。而我也是因為無法控制異能,被大家當做災星。我們之間有什麽區別呢?”
“為什麽,為什麽我就有資格這麽幸運?我被偵探社的大家接受,成為了這裏的一員。但她就只能靠替黑手黨殺人才能活下去。我每次看到她,就感覺很內疚……她不想殺人,她就是個喜歡兔子、貓咪的小女孩,她連打雷都怕。也許她比我更有資格得到這一切。”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就像是夢呓,中島敦甩甩腦袋,努力不讓眼眶內些微的舒潤變成淚水湧出。
“我還想……如果當初我變成的白虎不僅僅是傷了人,而是殺死了人的話,我的結局大概也比她好不到哪裏去。”
提出這個假設的時候,他的聲音都在顫抖,但依舊堅定地說了下去:“但、但我們都不想傷害別人,我也不想變成災星,我不想去偷竊別人的糧食。我每次一想到這個,就覺得必須得幫她些什麽才行。因為就算是現在,我回想起孤兒院生活的日子時,也在想如果有一個人能去幫幫我就好了。”
“哪怕……我現在已經知道,确實是我的異能太過危險才會遭到責罵,這本來就是我的錯。但我還是很希望有人能不在乎這些,哪怕安慰我一句也很好了。”
中島敦努力地試圖在自己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只是那個笑絕對算不上好看,只是紫金色的眼睛在夜晚的燈裏依舊閃閃發亮,沖淡了那張帶着淚水的臉上的不協調。
太宰治始終都安安靜靜地聽着,沒有出聲打斷。
“而且大家都說我沒用,所以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只要讓一個人稍微開心一點點,給一個人帶來一點點幸福的回憶,我也不會那麽沒用吧?我也有活下去的資格了吧?我也可以證明大家對我的照顧其實是值得的了吧?”
中島敦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道:“所以對不起,太宰先生,我其實并不像國木田先生說的那樣,有着拯救他人的決心。說到底,我其實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想法……我承認。但,但這件事不僅僅是這樣!鏡花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她不應該因為自己的異能力而去死!”
我想幫幫她。
不管是出于私心還是別的什麽,都想要幫幫那個抱着兔子玩偶的女孩,那個用帶着哭腔的平靜聲音說出“我再也不想殺人了”的女孩。
太宰治停了下來,他把兩只手插在口袋裏,背面打落的燈光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中島敦跟着停下,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就像是等待一場審判。
“哦呀。”對方沉吟着轉過頭,“你真哭啦?”
哭了?中島敦突然反應了過來,趕緊試圖用袖口去擦臉上的淚水。太宰治嘆了口氣,給這只小老虎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塊手帕。
“好了好了,讓外人看到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呢。”
他安慰般地拍拍小老虎的腦袋,指向在黑夜裏發光的霓虹招牌:“附近做豆腐很好的飯店已經到了。要進來陪我一起打包份食物帶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