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飄絮
第24章 飄絮
語舒這一跪, 吓得洛芙連退兩步,“三嬸、姨媽,你們這是做什麽?”
“這蹄子沖撞了公子, 姨媽讓她來給你道歉。”周姨媽站在語舒身旁, 恨恨道。
只見語舒跪在地上, 腦袋低垂着, 她肩膀松動,手拿帕子捂着嘴,小聲啜泣着。
洛芙瞧語舒這樣,心中不忍,忙上前扶她,“妹妹這是作何,快起來、快起來。”奈何這人似長在地上一般, 任洛芙使了力氣拽她,她也不起身。
“讓她跪着!她做錯了事,就該受罰。”周姨媽厲聲道。
洛芙扶不起語舒, 也就不扶了, 她站起身子,轉身向正屋上首的太師椅走去,一面想她們今天鬧這一出是為何?若說賠禮道歉,第二日就來了, 可偏偏又等了這麽幾日。
洛芙心中想不通, 但三夫人和周姨媽如此作踐語舒,不僅讓語舒難堪, 也是給她難堪。
“有什麽話, 三嬸和姨媽坐下說吧,別要打要殺的, 吓人。”洛芙輕飄飄丢下一句,自顧坐到太師椅上,端起蓋碗,悠悠掀蓋喝茶。
周姨媽和三夫人瞧洛芙這樣,兩人對視一眼,暗道:平日裏倒是小瞧她了。
周姨媽用腳踢了踢語舒,沉聲道:“你好好跟你表嫂說,若求不得表嫂原諒,我饒不了你。”話落,又深深瞧了一眼地上的語舒,才轉身到下首椅子邊坐下。
洛芙看得直蹙眉,便聽語舒伏在地上,哭道:“表、表嫂,求您原諒我不知天高地厚,勾……勾引……”
“大點聲!”周姨媽喝道。
語舒身子一哆嗦,提高了些音量,磕頭道:“表嫂,求您原諒我……”
“夠了!”洛芙将茶碗用力放到桌上,一向柔美的臉在此刻冷肅起來,她站起身,沉聲道:“既然語舒妹妹沖撞的是公子,那跟我道歉也沒用,杏子,喚人去翰林院請公子回來。”
一旁垂首而立的杏子忙應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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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和周姨媽臉色一變,忙不疊從椅子上站起來,周姨媽一個箭步攔住杏子,伸手握住杏子的手,笑道:“好姑娘,你們少夫人說氣話呢,不當真。”
從進門就沒有說話的三夫人,此時開口道:“芙兒,你和公子夫妻一體,語舒向你道歉也是一樣的。”
她說這話,便又使洛芙想起她們當日你一言我一語,在三房強壓着她喝語舒的敬茶。洛芙心中生寒,世上怎有三夫人和周姨媽這等不知廉恥的人,當初是她們要語舒給夫君做妾,而今被損了一頓,覺得丢了面子,她們又将錯怪到語舒頭上。
洛芙望着地上的語舒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心中一嘆,轉眸看向三夫人和周姨媽,平靜道:“當初我就說做不得公子的主,這回也是一樣,我更做不了他的主,杏子,還不快去請公子回來。”
杏子又應聲要走,周姨媽死死拽着杏子不讓她走,強笑道:“公子正上值呢,哪能為這麽點小事勞煩他跑一趟。”
“是啊、是啊。”三夫人也應和道,“我忽然想起院子裏還有事沒做完,我和你姨媽就先回去了,讓語舒留下來陪你說說話。”
周姨媽一愣,回過神讪讪道:“對、對,我們還有事要忙。”
兩人說着,便轉身走向門邊,周姨媽一面走,一面回頭沖語舒道:“語舒,好好跟你表嫂道歉,不然……”
那沒開口的威脅,終究被三夫人一扯她衣袖,咽回了肚子裏。
洛芙望着兩人潰逃的背影,心中微微有些舒爽,但轉眸一看地上的語舒,洛芙又皺起眉來。
“将語舒姑娘扶起來。”洛芙吩咐道。
晴天和小雨便上前,一人一邊攙扶起語舒,語舒跪久了腿麻,雙腳在地上颠了幾步,才勉強站穩。
兩人将語舒攙到椅子上坐下,先時她跪伏在地上,看不見面容。此時洛芙打眼一瞧,心中震驚,僅僅過了三日,她就像老了好幾歲一般。原本柔嫩細白的肌膚變得幹枯,面上糊滿淚水,雙眸也紅腫無神。
洛芙忙道:“打水來給表姑娘淨面。”
語舒聽到這句話,細碎的啜泣變成恸哭,她哀呼:“表嫂,救我……”
洛芙雖被她叫一聲表嫂,但到底與她無甚關系,又如何救得了她。只得嘆息步到語舒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終究沒說什麽。
待婢女們給語舒淨了面,又重新挽了發,語舒才慢慢止住了哭泣,她起身向洛芙曲膝行禮,聲音嘶啞道:“語舒謝過表嫂。”
“你又何必不必多禮。”洛芙說着,托起她的手臂,扶她坐下,推了推她身邊的茶碗,道:“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語舒依言喝了幾口茶,擡起一張萎靡的面容,對着洛芙挪了挪嘴唇,難言道:“表嫂,我、我……”
洛芙坐到她身側的椅子上,開口打斷她的話,疑惑問道:“今日這一出到底是怎麽回事?”
語舒便将昨日周姨媽收到任命版檄的事說來,“母親和姨媽以為是公、公子做的,便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說是我惹惱了公子。”
一府推官是七品,一縣主簿是九品,确實天壤之別。
洛芙雖心中有了大致猜想,嘴上卻道:“今年朝觐考察,多少人盯着那些位子,怎就怪在公子頭上?京城多少權貴,陸家又不是只手遮天,看中的位子被人搶去也很正常。”
語舒又哭起來,“可母親現在心中有氣,總要尋個人出氣,表嫂,救救我,我活不下去了。”
她說着,起身作勢要拜倒在洛芙身前,洛芙忙伸手扶她,一旁的晴天小雨也趕過來相扶,這才把語舒重新扶到椅子上坐下。
洛芙耳邊聽着她嗚嗚的哭聲,心情也跟着煩悶起來,悵然道:“語舒妹妹,你回去罷,在我這裏也無濟于事。”
語舒搖頭,嗚咽道:“不……我不回去。”
洛芙嘆道:“難道你還要留在聽竹院給公子做妾?”
語舒一想到那位表面溫潤,實則不講一絲情面的公子,心中便一陣懼怕,她猛然搖頭,哭道:“表嫂,我沒地方去,有時候,我真想一根繩子吊死算了,也就不受這些磋磨了。”
當初周姨媽帶青翎上京時,語舒是不來的,奈何周姨媽說要給青翎在京中尋一門親事,讓語舒随來,也将她嫁到京城,兩姐妹互相幫襯也有個伴。
她一個庶女,哪敢抗衡嫡母。然而等到了京城,周姨媽和三夫人就專門尋那權貴人家,讓她去給人做妾,語舒不肯。後來周姨媽又讓她給陸雲起做妾,她見陸雲起清潤端方,身為主母的洛芙又為人和善,這才點頭應允了,于是便有了後來這麽多的事。
“說什麽傻話,總會過去的。”洛芙嘆息,周姨媽不把庶女當人看,可她也幫不了她,嫡母對庶女,天然就有掌控權。
語舒心中悲涼,她不知自己以後會如何,但不管以後如何,現在她就熬不過去了。
“你現在不想回去,便在我這邊歇一歇,等公子快下值時,再回去吧。”洛芙能為她做的,便也只有這些了,又問:“可用過早膳?”
語舒搖頭,哽咽道:“我吃不下。”
洛芙只好道:“行,那你先去休息一下,晴天,帶表姑娘到廂房去。”
晴天應聲,和小雨一人一邊攙着語舒出去了。
大早上鬧了這麽一出,弄得洛芙也抑郁起來,這世道禮法,壓迫得女子根本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生存。
半下午時,杏子見洛芙在午憩,便尋了個空檔去書房。
杏子站在書房廊下,跟淮序交代,“你記着,公子回來時,跟他這樣說……”
杏子絮絮交代良久,最後問:“可記清楚了?”
淮序點頭,複述道:“早上三夫人和周姨媽、領着語舒姑娘去給少夫人道歉,鬧得少夫人煩,少夫人不高興了。”
杏子兩眼一翻,她得得得說了那麽半晌,他就記住這麽幾句話。“我要在少夫人房中做事,沒功夫時刻等着公子回府,不然還用得着你!”
淮序摸着腦袋,嘿嘿地笑。杏子無奈,好在最重點的一句,他記住了,便從腰包裏掏出一把糖給他,再次提醒道:“少夫人不高興了,就這一句,一定記着跟公子說。”
淮序看到糖果,一舔唇,歡快道:“杏子姐姐,你放心,我記得牢牢的。”
至陸雲起下值時分,淮序早早等在他們公子回聽竹院必經的路上,他抻長了脖子,待終于看到陸雲起的身影從道路盡頭走來,淮序忙撒丫子跑上去。
等到了陸雲起跟前,淮序放慢腳步,穩穩當當垂首立在路邊,躬身喚道:“公子。”
陸雲起頓住腳,撇一眼這個最小的書童,道:“何事?”
“下午時,杏子姐姐來書房讓我告訴您,三夫人和周姨媽……”淮序說着,最後提高音量道:“少夫人很不高興!”
陸雲起一聽,眉梢便緊攏了起來,腳下急急往聽竹院而去。
陸雲起進屋後,就見洛芙恹恹蜷在貴妃榻上,他眉頭微皺,快步向洛芙走去。
洛芙聽到腳步聲,知道是他回來了,微垂的眸子沒有動,依舊望着虛空某處。
“怎麽了?”陸雲起俯身,用手指輕撫她的側頰。
洛芙不答話,伸手牽過他的手,翻開他的手掌,将臉頰貼到他掌心。
陸雲起瞧她郁郁不樂的模樣,仿佛又回到了她與自己剛成婚時,滿腹心事的樣子。
陸雲起心中也跟着憂郁起來,“我去将她們打發走。”他說着,就要起身。
洛芙卻雙手抱緊他的手臂,臉頰在他掌心貼了貼,小聲道:“別去,別管她們,什麽都不要做。”
掌心裏,是她溫如羊脂的臉頰,陸雲起俯身,将洛芙抱起,而後抱着她躺到貴妃榻上,他的腦袋抵在她發頂,憂心道:“我該怎樣做,才能使你高興起來?”
洛芙背靠在他懷中,挪了挪身子,聲音低低的,“你什麽也不用做。”她說着,柔白細指穿進他指縫中,輕輕握着。
“語舒不想給人做妾,可是沒有辦法,她的婚姻是不受她自己控制的。”
陸雲起靜靜聽着,筆挺的鼻尖壓在她的墨發上。
“我只是有些難受,身為女子總是不由自主。” 洛芙嘆了一口氣。
陸雲起撐起身子去吻她側臉,柔聲道:“不怕,你有我,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洛芙知他不懂,便只輕輕“嗯”了一聲。她是有他,但也只有依靠他,她才能做一些事,而不是僅僅靠自己。
這個世道,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不能單獨擁有戶籍,總得歸屬在某個男子名下,是沒有自由之身的。
所以她才那樣迫切地想生下孩子,因為身如飄絮,便總想找個依靠。
洛芙在狹窄的貴妃榻上轉身,将頭臉埋進陸雲起胸膛裏,他身上氣息清冷沉靜,使她感覺心中安定。
兩人衣衫交疊,青色與紫錦垂曳到地上。陸雲起大掌攏住她的後腦,将她輕輕按在自己懷中,清俊的臉上,一雙鳳目凝在虛空,不知想些什麽。
小雨輕手輕腳進來內室,請示是否用晚膳。
陸雲起揮手讓她出去,爾後拍拍洛芙的小腦袋,輕聲道:“起來用晚膳了。”
洛芙攀在他腰間的手攬了攬,悶悶道:“不想吃。”
陸雲起再拍她,依舊耐心哄道:“不行,不吃飯怎麽成?”
他說着,将洛芙抱起來,眼看就要這麽抱着她去裏間用膳,洛芙忙道:“快放我下來,要被她們看到了。”
陸雲起唇角揚起一抹淡淡笑容,依言将洛芙放下,眸光聚在她臉上。
洛芙被他看得臉熱,此時感覺方才那樣子,似乎有些矯情了,慌慌推開身前的他,垂眸嬌嬌說一句:“不準看!”便一扭身往外走去。
陸雲起低頭微微一笑,随在洛芙身後走出內室。
夜裏,陸雲起沒有鬧她,等洛芙睡着後,起身喚杏子,“去書房将我桌案上的文書拿過來。”
杏子應聲去了,沒多久抱回來一疊文書。
陸雲起坐到桌邊,翻開一本《建興年考》,仔細翻閱兩頁,然後執筆在紙上寫起來。
內室裏,只有桌案這邊燃着澄明的燭光,陸雲起端坐光中,眉宇清揚,如圭如璋。他時不時側首去看床榻上安睡着的洛芙,俊逸出塵的面上,盡是溫柔。
也不知過了多久,洛芙睡夢中翻身,迷糊感覺不是被人抱在懷中,手腳都行動自如了,人一怔,就醒了。
她朝外側卧着,迷蒙睜眼,就見燈下的陸雲起。
內室靜谧,洛芙一動,發出細微的響聲,陸雲起心有所覺,偏頭朝床榻望去,見洛芙醒了,便擱筆起身,幾步走到榻前,溫聲:“怎麽醒了。”
洛芙撐着身子坐起來,仰頭望他,“你在做什麽?怎麽不睡?”
朦胧燭光中,洛芙的墨發盡數散開,柔柔垂落在錦被上,她仰起一張巴掌大的鵝蛋臉望着他,瑩瓷般細膩的玉面,即使在昏暗的燭光中,亦淨透發光。
陸雲起忍不住俯身吻她俏麗的瓊鼻,又吻她柔潤飽滿的櫻唇,柔聲道:“你先睡,我還有一會兒就好了。”
洛芙輕輕應聲,重又側躺下來,卻也不睡,睜眼望着陸雲起在桌邊寫字。
陸雲起執筆側目,微笑道:“你快睡,我馬上就好了。”
洛芙搖頭,依舊望着他。陸雲起無法,只得繼續寫着,好在就要收尾了。
翌日陸雲起照常去上值,卻在半上午回來了。
他一進屋,便道:“晴天,給少夫人尋件厚些的氅衣來。”
洛芙坐在桌案前,正手持刻刀雕一塊梅花做的胰子,見陸雲起突然回來,又這樣吩咐,忙放下刻刀,問道:“尋氅衣做什麽?”
“我帶你出去走走。”陸雲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