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長安龍鳳
第六十三章 長安龍鳳
在太學宮開始第一天課程的時候, 霍屹就已經舒舒服服地窩在小椒殿了。
周鎮偊确實十分想念霍屹,有時候甚至面對面坐着的時候,那種莫名的情緒會更加強烈。
之前霍屹剛回來的時候,他們都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兩人其實沒有過多交流。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 他們倆人忽然之間都沒那麽忙了。
周鎮偊問了一些關于河套地區的事, 雖然有公孫羊的報告,但他還想聽聽霍屹的想法。
霍屹此去河套地區, 呆了整整三個月, 開始是清雪,後來則是抵禦匈奴的突然襲擊,直到河套地區的防禦系統初步建立起來。周鎮偊不僅下令要興建朔方, 五原兩郡,還休整了夏王朝建立的城牆,加高加固,使整個北方邊境線上烽燧連綿不斷。
河套地區已經慢慢步入了正軌, 兩座邊郡已經打起了地基,霍屹每次縱馬路過的時候,仿佛能看到兩座正在成長的邊城。
北有高樓拔地起。
他給周鎮偊描述着那一望無際的草原,随風飄揚如水波的馬草, 蜿蜒的河流,成群的牛羊在草原上游蕩,天空遼闊一望無際,渾圓的落日仿佛近在咫尺。駿馬可以肆無忌憚地跑得很快,當大雪消融, 草地又冒出綠芽,農夫們彎腰在田地裏耕種, 而不必擔憂匈奴的侵略。
生命存在于那片草原。
周鎮偊含着笑聽他說這些遠方的風景,雖然這是他的領土,但他從來沒離開過長安城。
“我也想去那裏看看……”周鎮偊不由自主地開口道,但很快他又回過神來,對身為一國之尊的他來說,要去哪裏是個十分興師動衆的事。
平時周鎮偊在紫微宮裏呆着,周圍就有上百人跟随在後,除了內侍,宮女,禁衛軍,還有一幹随時等着的侍郎等等。當初夏王朝皇帝外出巡游,帶了兩萬多人,到哪個地方,哪裏就得至少提前兩個月準備。
周鎮偊想親眼看看自己治下的疆域和百姓。
如果他想輕車簡行的話,除非他不再是大越皇帝。不過皇帝一直以來是個終身制職業,倒是很少有死之前願意把位置交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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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鎮偊和霍屹又閑聊了一會,沒有固定的話題,偶爾也沉默下來,各自思考,兩人都感到放松。
今年是元鼎帝登基第三年,三年以來,周鎮偊對霍屹的态度從來沒有變過,一如既往的信賴和誠懇。
從一個皇帝的角度來講,周鎮偊真是值得托付令人敬佩的帝王。
霍屹想,如果周鎮偊不是皇上,說不定他們之間有更多的話可以聊,他們本來就很談得來,有很多方面的觀念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想法也可以互補。
當天晚上,是霍靈月第一天從太學宮回來,叢雲夢特地準備了一桌子飯菜。
霍靈月看上去也很激動,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絮絮叨叨地說着今天的事。早上講課的果然是陶嘉木,她以前是一個人在院子裏聽陶嘉木漫天遍野地扯,第一次和那麽多人聽課有一種別樣的感覺。當然陶嘉木講課的內容收斂了很多,至少不像在霍家院子裏那麽嘴上沒個把門的啥都敢說。
太學宮裏大家是按長輩的官職坐的,霍靈月和李封離得挺近。下午就把他們提溜到紫微宮裏的校場去訓練,霍靈月誇張地描繪了紫微宮裏的校場有多大,那裏可是能容下整個禁衛軍的地方,教他們武藝的人也是軍隊裏的校尉,騎術很好。像李封和霍靈月這幾個孩子,早已經擁有了一身卓越的騎術,在校場上倒是出了風頭。
霍靈月還談及了幾個影響比較深刻的同學,除了那幾個世子之外,大部分人還是低調的。她興致勃勃地說,那個叫周雲深的人很有趣,雖然他一直沒有表露出很厲害的一面,無論是學識還是武藝都很一般,整個人就沉默寡言地獨自呆在後面,但霍靈月總是忍不住關注他。
“他就像四大皆空,看破了紅塵的陶叔叔一樣。”霍靈月撐着下巴看了霍屹一樣,心想她其實還在周雲深身上看到了自己小叔叔的影子。
明明從表面上看,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大概是更深處的一些相似吧。
叢雲夢高高興興地聽完霍靈月的報告,覺得自己孫女又踏進了人生的新臺階,她看着這個孩子長大,一晃眼,居然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霍靈月走了之後,叢雲夢便看向霍屹,慢悠悠地說:“小月長大了。”
“是啊。”霍屹此時還沒有危機感,同樣感慨道:“小姑娘真是一天一個樣。”霍靈月還格外成熟一些,那個從牆頭上往下跳的姑娘仿佛離現在很遠了。
叢雲夢瞥了他一眼:“小月都這麽大了,以後在霍府呆的時間越來越少,嫁人之後那就難再幾面了。”
霍屹哪想到那麽遠的地方,連忙說:“還早着呢,她才十一啊。”
“不早了,女子十五及笄,就到了嫁人的年齡。”叢雲夢幽幽地說:“你呢,到現在連個知心人都沒有。”
完了,這是叢雲夢第三次提這件事。事不過三,看來他娘是真把這件事放心上了。
不過說到知心人,其實霍屹覺得自己和當今陛下就挺知心的……周鎮偊那張臉浮現在腦海中的一瞬間,霍屹打了個哆嗦,渾身冒出冷汗。
這也太可怕了!
叢雲夢還在追問,霍屹連忙随意糊弄過去,因為之前的畫面,腦子一陣陣發寒。
太可怕了!
他強迫自己忘掉這個想法。
之後霍屹照例每天上朝,去軍營練兵,去宮裏和周鎮偊聊天。霍靈月則每天上太學宮,他們上課的時間和上朝時間差不多,霍屹幹脆每天送了她之後直接從那個“其他人都不可以進的內宮”往前殿走。開始他還覺得這樣不太好,有違規矩,但規矩都是皇帝定的,周鎮偊親自帶他跑了兩趟之後,霍屹就習慣了。
霍靈月上了一周的太學宮之後,熱情就逐漸消退了,變成了按部就班的狀态。
主要是她發現太學宮裏學到的東西,遠沒有她以前學的刺激。不論是學識還是武藝上,她都超過了其他人一大截,甚至到了讓她懷疑是不是其他同學都在藏拙,只有她傻乎乎地表現出來了,但怎麽看都不太像。
而且她慢慢發現,除了李封和少數幾個人之外,她和那些貴族子弟們确實玩不到一起。
太學宮慢慢劃分出了不同的圈子。
以淮安王世子和楚海王世子為首的各有一批人,以霍靈月為首的少數幾個人,剩下的便默默抱團,沒什麽存在感。
還有游離在衆人之外的周雲深。
當初淮安王世子和楚海王世子就有了龌龊,于是剩下的人便被迫站隊,霍靈月這幾個人在其中倒是特立獨行,那幾個世子倒是從來找過他們麻煩。
他們上課的時候,除了固定的老師之外,還有其他人會來講課,甚至包括趙承,公孫羊等都被拉過來了,下午的時候,霍屹和秋鴻光也偶爾會客串教練,這對其他人來說十分難得,但霍靈月越發覺得——這不就和從前一樣嘛。
從前霍屹會教她兵法和戰場經驗,附帶一些人生大道理,秋鴻光會教她刀法,以及一些只有他敢做的事,陶嘉木會教她以儒學為主的百家學派,就連趙承和公孫羊也偶爾會和她聊上幾句。這兩人表面上和霍屹關系冷淡,但私底下見了霍靈月倒是十分照顧。
唯一不同的,是皇帝陛下有時候會來旁聽,順便随機考核。
周鎮偊對霍靈月很滿意,連帶霍靈月那整個小圈子都入了他的眼。
在一次考核結束之後,他忽然問霍靈月,如何看待如今的土地兼并問題,如何處理地方豪強遠離長安,不聽王令的行為。
這兩個問題看上去毫無關系,很多人都不明白皇帝為什麽會這樣問。
有的人沒有聽懂,有的人聽懂了卻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們狐疑的目光放在霍靈月身上,整個太學堂一片寂靜。
霍靈月回答說:“這兩個問題聽上去沒有關系,實際上是一個問題。地方權力需要監督,在遠離中央的地方,經過百年來的積累,那些豪門世家擁有極高的聲望,他們的話語比當地官僚更有用。就在三個月前的雪災之中,尚書令公孫羊為了籌備救災的資源,就曾經遭到了當地豪強的強烈阻撓,甚至差點身死于當地。對官僚擁有監察能力的尚書令公孫羊尚且如此,更遑論說其他人了。”
至于她為什麽知道這些事,當然是大人們親口告訴她的。
“當初尚書令曾經設下了考察制加強中央與地方百官的控制,但只是治标不治本,當地豪強比官吏更難管理,而如果無法對他們進行管理,那麽土地兼并将會不斷深化。”
說到這裏,已經有很多人跟不上了。
周鎮偊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你覺得應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
霍靈月在皇帝面前毫不露怯:“土地兼并這個問題,本質上是不能解決的,只能适當地抑制,因為它的存在,是因為人的本性。”
周鎮偊:“怎麽說?”
“在夏王朝覆滅,大越建立之初,人少地多,自然不會有這樣的矛盾。但百年過去,因為修生養息的政策,百姓的數量翻了數倍,土地卻沒有增加,導致了人地緊張的情況。當初為了鼓勵土地生産和貿易,大越實行的是土地私有制,由此産生了大量的食利階層。有了好處,當然會想要更多的好處。他們對底層農民竭澤而漁,荒田越來越多,農民依附于農田才能生産,由此也産生了大量的流民。”
“朔方,五原将十萬流民遷移于此地,給他們提供農具,讓他們開墾的荒地歸個人所有,這能夠減緩一部分壓力,但随着時間過去,那裏也将産生新的食利階層。”
她忽然捂住嘴唇,似乎有些猶豫接下來的話能不能說,周鎮偊看着她,目光溫和。
“我認為,朝廷應該管制田地交易,使地主不能毫無限制地收割田地。”她覺得這話說的有些天真:“還有就是,針對已有的豪門大家,他們的權力和威望來自于當地,只要讓他們離開家鄉,他們的威勢就會弱化。”
“凡天下豪傑,兼并之家,亂衆之名,必須強行搬遷……我看遷到長安就不錯。”
周鎮偊這句話已經有點玩笑的意思了:“總不能說讓他們搬遷,他們就願意的吧,到時候又有很多文章要罵朕了。”
“找個理由嘛。”霍靈月腦子清楚地很:“就說修建皇陵什麽的。”
很多皇帝,從登記起就着手修建皇陵了,周鎮偊一直沒着手做這件事,他把錢先拿來修建武庫,後來又修建太學宮了。
周鎮偊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心裏忽然很遺憾地想,這個姑娘要是姓周多好。
他腦子裏瞬間轉過了很多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半晌之後,他又想,姓霍也不錯。
當皇帝和朝廷中的任何職位都不一樣,他的權力基本盤不再是某個階層,某個地方,某股勢力,而是整個國家的所有階層所有人民。
必須不斷平衡不同階層之間的關系。
他所圖謀的,也不是一個人的權利,而是大越江山将如何延續,百姓怎麽越過越好。建立太學僅僅只是為了以後有更多人能寫文章嗎,當然不,是為了将某些概念深入人心,為國家培養有學之士,之後太學宮裏的人會越來越多,百年之後,必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同樣的,修建武庫僅僅是為了鑄造武器為北伐做準備嗎,武庫代表的是大越目前最先進的生産力,能讓耕種速度更快,效率更高的農具已經在逐步推廣到大越每一個角落,周鎮偊更是傳達了他重視創新的态度。
現在的投資,都是為百年後的利益。
但事情肯定不能完全按照周鎮偊的想法來進行,例如國家緊縮的財庫,以及他種種改革所帶來的社會動蕩,未來某些時候,他甚至可能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做出遺臭萬年的事。
周鎮偊其實比他的父親越雲帝更需要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這場問答讓霍靈月他們在整個太學中更加突出,太學宮內所有人臉色不同,那幾個世家弟子低下了頭,其他學子多多少少則有點發生了什麽的迷茫,周雲深看着霍靈月,他注意到,那個叫李封的少年也一直注視着她。
下午去校場的時候,周鎮偊也跟着去了,看霍靈月穿着精幹的獵服在場上十箭九中,她的裙擺在風中肆意飛揚,身上如同散發着光芒一樣,令人不由自主地追随她。
和十幾年前的霍屹很像。
從那之後,周鎮偊便經常來太學宮見霍靈月,有時候甚至會問她一些關于政事上的想法,雖然霍靈月的思想終歸還是偏激和幼稚,但已經顯露出這是一塊可以打磨的璞玉。
其實如果不是陶嘉木和霍屹一直在影響她,霍靈月的想法還會更偏激一點。
周鎮偊有時候會玩笑般地教授霍靈月一些為君之道,來自皇帝陛下的直接教導,就是霍靈月所感受到唯一和以前不同的事,她看問題又多了一個更高的角度。
宮中開始傳言,比起周家人,皇帝陛下更喜歡霍家人的說法。
長安适宜耕種的時候,武庫提供了一種新的鐵犁,下面還有人為皇上供上了新的種子,那個農夫說這種種子将會成熟地更快,而且可以和現在的水稻交換着耕種。
那天皇帝陛下就帶着烏泱泱的一大批人,到了紫微宮的後山一片空地裏,用新的鐵犁挖溝破土,再将新的種子埋進土壤之中。
這種行為自古有之,是歷朝歷代皇帝為了鼓勵農耕搞的一個儀式,你看皇帝都親自種田了,下面的人自然得更加努力,還有專門負責這事的官職。
這個官職特別閑,一年就幹兩天活,一次提醒陛下耕種,一次提醒陛下收割。
平時澆水灌溉施肥除蟲當然不會讓陛下親自來幹啊!
周鎮偊這次耕種是為了傳播新的農具和新的種子,不過種完之後,他心裏也稍微有了點奇異的感覺,問那個農夫:“多久能成熟?”
“三個月之後。”農夫說。
周鎮偊還以為能更快的,他拍了拍土壤,仿佛透過土壤盯着裏面的種子,不知不覺露出一個微笑。
就在他努力帶動整個大越農耕發展的時候,霍屹回到霍府之中,迎面而來的是叢雲夢拿給他的畫卷。
霍屹莫名其妙地打開,裏面是一個溫婉漂亮的盛裝美人。
霍屹:“……”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霍屹仍然想掙紮一下,艱難地說:“娘,我之前不是說了嗎,這事不急,我不想拖累人家姑娘……”
“我的兒子,哪有拖累一說。”叢雲夢的表情淡淡的:“幺兒,娘已經這個歲數了,唯一的願望就是看你成家,有個知心的人能體貼你,照顧你,包容你。”
霍屹心裏一沉,試探地問:“娘,怎麽了?”
“沒事,只是有感而發罷了。”叢雲夢眼眶微紅:“幺兒,你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
“娘……”
她拉住霍屹的手,霍屹能感到母親手上松軟微涼的皮膚,叢雲夢的手心是溫暖的,她的力道并不大,霍屹還是跟着她走了。
叢雲夢把他帶到書房,書房內有很多個卷軸,裏面想必是各種各樣的美人圖,霍屹心裏一陣無力,就聽叢雲夢說:“凡是他們拿來的都在這裏了,娘沒看,全憑你喜歡。”
霍屹小聲說:“娘,光看畫像,怎麽可能找到知心人呢。”
叢雲夢坐下來,問他:“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霍屹整理了一下語言:“不管外表和身份,有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付諸努力的人,內心強大,意志堅定,目标清晰,認真負責,腦子靈活……”
“還有溫柔善良。”他最後加了句。
叢雲夢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這是給自己找妻子的标準嗎?”
“不是嗎……”霍屹認真地說:“我就喜歡這種人啊。”
叢雲夢從善如流:“那也行,明天有個詩會,長安世家的适齡女子都會參加,你去詩會看看,有沒有那種——內心強大,意志堅定,目标清晰,認真負責的人。”
霍屹啊了一聲。
叢雲夢說:“我已經幫你聯系好了,你明天直接去就行。”
霍屹:“娘,你看我長得像是會寫詩的樣子嗎?”
“雖然是詩會,但也有騎射這些活動。”叢雲夢拍了拍他的肩:“明天是休沐,幺兒,去好好表現吧。”
霍屹第二天早上被迫起床,被叢雲夢弄來弄去地折騰了一早上,然後坐上馬車,扔到了秦河柳岸邊。
詩會就在這裏舉辦。
霍屹覺得自己跟個猴子一樣被人觀察着,今天叢雲夢确實為他精心裝扮了一番,身穿玄色修身長袍,勁瘦的腰身勾勒的極為顯眼,好好養了一段時間後,骨相的優勢發揮的淋漓盡致,臉色也好了很多,臉頰上甚至有了點肉。
他就站在那裏一會,每一個路過的人,無論男女,都忍不住看他,并且舍不得移開視線。
霍屹心想我真是個猴子。
他尴尬地欲生欲死,想他堂堂一個萬戶侯,為什麽要站在這裏被人圍觀。
他寧願去宮裏和皇上讨論日益嚴峻的經濟問題。
就在他準備找個機會逃跑的時候,對面傳來一聲驚呼。
那聲音十分熟悉,霍屹好奇地看過去,穿着十分華麗的大司農張來潛正一臉驚訝地看着自己。
霍屹:“……”
他看上去如此淡定,一定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正在無聲尖叫。
“這、這不是萬戶……”張來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霍屹快步走過去,拼命沖他比了個禁聲的手勢。
張來潛呵呵一笑,問他:“霍将軍怎麽來這裏了,以前沒見過啊,唉,不愧是萬戶侯,一來就把我的風采都奪走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在相親會上遇到了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