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已修
◆第4章◆已修
洛泱失了記憶,卻還記得大部分生活常識,所以在看見外面游客扛着相機四處拍照時,也并不覺得驚訝——相機嘛,她認識的。
道觀裏面拍照的人很少,大部分都在外面拍;洛泱猜測這裏面可能有什麽不能拍照的忌諱什麽的。
哪吒帶着她繞去另外一條路,那條路人少,一級一級簡陋的階梯沿着山體盤旋向上,從山壁上橫生出來的岸柏在階梯上落下參差不齊的陰影。
階梯沒有護欄,往下看時可以看見斜對面一座巨大蓮花臺托舉着小亭子。
走了一會兒,洛泱就虛得眼冒金星,不得不拽住哪吒的手:“停,停會兒,沒有力氣了,讓我歇會兒。”
哪吒回頭,只見洛泱已經喘得站都站不直了,一手還緊緊拽着自己,另外一只手壓着膝蓋,臉和脖頸都漲紅。
他停下腳步,扶了洛泱一下,也沒有說什麽。洛泱靠着石壁,另外一邊胳膊被哪吒拽着——她站着緩了會兒,心髒還是突突亂跳,心悸氣虛。
洛泱:“不行不行,緩不過來,我得坐會兒……站着好累。”
哪吒眉頭微皺,半蹲下來将臺階清理了一下,拉着洛泱坐下——洛泱坐了,哪吒沒坐,他就蹲在洛泱面前。
洛泱捂着自己胸口緩慢調整着自己的呼吸,等到自己呼吸緩慢勻稱下來時,她一擡眼便和蹲在自己面前的哪吒對上視線;哪吒蹲得很穩,好像他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沒有改變過,唯一有變姿勢的似乎只有他的頭發。
偶爾山風吹過,拂動少年頰邊烏黑的碎發。
洛泱眨了眨眼,哪吒不動,烏沉沉丹鳳眼裏倒映出洛泱的影子。
她曲起胳膊支在自己膝蓋上,道:“哪吒,你和我說一下我以前的事情吧?我們是怎麽認識的啊?又是怎麽在一起的?”
哪吒略微垂眼,過長眼睫遮蓋了眼眸裏的情緒。
他開口,語氣平淡:“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在商周大戰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時候……我因為一些事情,離家出走,沒有地方去,你收留了我,我們就這樣認識。”
*
暴雨之夜。
海水從陳塘關城門前褪去,只餘下被浸濕的土地,和一些沒來得及随海水一起退走的小魚小蝦。
空氣中沒有暴雨天氣該有的潮濕和清新氣息,反而處處缭繞一股腥鹹的鹽巴味道。城樓上的守衛們靜默無言,唯有殷夫人的嚎哭聲在夜色中飄蕩。
雨水順着李靖的頭盔邊緣,如一片纖細的水簾,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低頭,抓着殷夫人的手臂将她拽起來。她身上全都被雨水浸濕了,藕荷色衣袖被李靖抓在手裏時,擰出一股細細的水流,往下,彙入地面淺水窪中。
李靖訓斥于妻子:“哭什麽哭?那孽根禍胎,死便死了,有什麽可哭的?今日死了也罷,總好過來日連累我李氏全族!”
被拽起來的殷夫人是個纖細的女子——她像一株從水裏撈出來的蘭花,又像是濕淋淋的鹿,轉瞬間被激怒,沖過去抓着李靖的披風,捶打他,驚怒哭嚎:“你不傷心!你當然不傷心!又不是從你肚子裏掉下來的肉——我的兒——我的哪吒——”
“我懷胎三年零六個月生下來的——”
李靖面皮抽動,躲閃不及,臉上被殷夫人抓出一道血痕。
雨水浸進血痕,霎時便如同将鹽罐子打翻在傷口上,酸辣苦痛齊全。
但任憑陳塘關城門上如何喧鬧,終究與哪吒無關;他曾站在這裏削肉剔骨還于父母,身形崩散後墜入滄海,轉瞬間又随着褪去的海水一并消散無蹤。
肉身崩壞,魂魄渾噩——哪吒自知本該一路飄去乾元山。雖然他人死了,可他的師父太乙真人最擅生物技術及獨門造人功法,必然能救他性命。
但他覺得厭煩,剛将骨肉還了父母的禍世魔王只覺得自己心裏一口怒氣還沒有發出來;更何況他也不願這樣血淋淋狼狽的去見自己師父,幹脆一閃身随便找了個山鬼地盤躺着。
山鬼的地盤就是好,山深林繁,處處開滿幽靜芬芳的花。
哪吒死狀凄慘,魂魄也漂亮不到哪裏去。他在花叢裏躺在來,一身血染得花朵都瑟瑟發抖。
他側過臉,伸出手摘了朵素白的花——皮開肉綻的指尖立刻将花杆子也染紅,潔白的花瓣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哪吒盯着那朵花,微微眯起眼。他耳邊聽到了一點動靜,很輕微,像是什麽動物跑過去。
或許是什麽野獸。
哪吒在心裏這樣想着,但那動靜卻越來越近,直到哪吒确實感覺到另外一個活物的氣息靠近了自己。
他動了動眼皮,看見了靠近自己的東西:是只兔子。
那可不是小兔子,而是只肥肥的大兔子,吃得圓頭圓腦,皮光水亮,三瓣嘴裏還嚼着什麽東西,唇瓣一動一動的。
哪吒嗤笑,擡手,用自己手裏的花戳了戳兔子嘴巴:“算你運氣好,小爺如今是個鬼了,也吃不了烤兔子。”
兔子一張嘴,啊嗚一口把花朵吞了。
哪吒愣住,看着自己手上光禿禿的花杆子——兔子三瓣嘴動兩下,又扭過頭去把花瓣吐了,張嘴就是:“哇!好難吃好難吃!”
哪吒反應過來。
他本就糊滿血十分猙獰的臉,又抽動幾下腮幫子,越發顯得兇神惡煞。兔子搖頭晃腦,轉身就走,留下屁股對着哪吒,圓滾滾雪球似的尾巴在哪吒眼前晃來晃去——哪吒爬起來,身上被血沾滿了花花草草,他俯身抓住兔子耳朵,把它拎起來:“好你個肥兔子,我不吃你就算了,你居然還敢吃了我的花!”
兔子被他拎起來,一個勁的蹬腿,大聲反駁:“什麽叫你的花!那分明是長在我家門口的花!我還沒有嫌棄你,這麽大一只不能吃的孤魂野鬼,跑來我家門口躺着幹什麽?”
哪吒眯了眯眼,開口:“山鬼?”
肥兔子瞪大紅眼睛,兩只短胳膊叉着肥嘟嘟的腰,得意非常:“認出本山神來了,還不快松開我?我告訴你,我很厲害的,只要我吱一聲,整座山都要來揍你!”
哪吒:“……嗤!”
他笑聲裏明顯帶着嘲諷之意,但手上仍舊松開了肥兔子的耳朵。
兔子渾身都白,像披着一層毛茸茸的密密柳絮毛。它的耳朵也長而大,被哪吒攥出一圈血跡,連忙用自己的短胳膊抱緊耳朵,非常愛幹淨的用舌頭舔掉耳朵毛上面的血跡。
半幹不幹的血在嘴巴裏化開後味道有點惡心,兔子一邊舔一邊歪過頭‘呸呸呸’。等它好不容易把耳朵毛上的血跡舔幹淨了,哪吒便十分故意的伸出手,半露白骨的手背往兔子雪白脊背上一抹。
兔子霎時炸了毛,一邊跳起來飛踢開哪吒的手,一邊生氣的滋滋亂叫,扭過頭去試圖舔幹淨自己後背上血跡。
奈何它确實長得豐盈了一些,不管怎麽扭頭都舔不到自己後背,扭着脖子一直原地轉圈圈。哪吒在旁邊捏着光禿禿的花杆子,笑得胸口肋骨亂顫,又痛又爽快。
兔子氣得直跺腳,嚷嚷:“不準笑!不準笑!再笑我就咬你了!”
哪吒躺在地上一直笑,側過臉,血糊糊的臉對着兔子,愉悅道:“來,給你咬,你咬。”
兔子瞪大眼睛盯着哪吒,哪吒扯了扯嘴角,繼續笑。兔子對着這只骨頭半挂血肉的孤魂野鬼一點辦法沒有,它好歹也是一個山鬼,無論如何也對哪吒這幅凄凄慘慘烏七八糟的樣子無從下嘴,氣得跺着腳跑了。
山鬼一跑,這處幽暗的地方重新歸于寧靜。
哪吒一個人笑也沒有意思
,很快便興致缺缺的松開手,将那根纖細的花杆扔在濃密草叢中。周圍的樹枝葉過密,任何一點光都照不進來,哪吒躺在地上,也分不清日夜。
他閉着眼睛,半睡半醒躺了許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好幾天,哪吒沒什麽印象。
他再次醒來,是被月光喚醒的。
冰涼的月光照在臉頰顴骨上,已經幹涸的血跡将骨頭都染成了淡紅色。他睜開眼睛,眼底落進一輪半弦月。
他頭頂那些繁密的枝葉不知什麽時候散開了,今天是個晴天,星月清晰可見。
螢火蟲從密林裏面飛出來,尾巴上亮着一點幽綠的光,虛浮在花叢之上。
夜風吹過,花瓣四起,像是一場稠密芬芳的小雨。被風吹起來的花瓣糊了哪吒一頭一身,他呼吸裏都是甜膩的花香氣,頓時又氣又好笑,一個鯉魚打挺起身,身上堆積的落葉簌簌墜下。
那些花瓣堆積在他裸/露的肩胛骨縫隙之間,遮蓋住了哪吒身上大部分可怖的傷口。
用花瓣遮掩傷口後,反而能從哪吒沒有受傷的地方隐約看出他原本應該是個十分秀美的男孩子。
他扭過頭,對着夜風來處高聲:“滾出來——不然今天晚上我就吃烤兔子!”
灌木叢簌簌的響了幾聲,冒出一個令人心甜意洽的白衣少女,兩手叉腰理直氣壯:“我哄你呢,你怎麽還不高興啊?你都躺那挺屍兩天了,再不動動都該長蘑菇啦!”
她頭發不長,卻豐厚微卷,蓬松可愛,發間沾着不知道從哪裏沾到的綠葉和小花朵,又在耳側垂下兩只白而長的兔耳朵。
哪吒略微挑眉,兩臂環胸:“你能化人形啊?”
少女不滿:“我是山神!是這座山的老大!我當然可以化人形!”
哪吒揚着嘴角,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嗎?那麽山老大,你能把你的耳朵收起來嗎?”
少女:“……”
她抓了抓自己的耳朵,臉上掠過一絲懊惱神色,嘀嘀咕咕:“這,這,這個,還需要一些時日!我這般天資聰穎,很快就能學會收耳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