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14章
寧珵钰見到古鷹,那人立在他跟前,大口喘着粗氣,入秋後雲南夜裏很涼,但古鷹額頭冒了不少細細密密的汗,頭發絲給弄濕了,黏在太陽穴。
寧珵钰沒有明白,古鷹這會兒又來找他做什麽,看起來很着急。他還沒開口問,古鷹反直截了當問他:“你怎麽一個人走了?”
語氣裏有一點責備,寧珵钰聽着并不舒服。
什麽叫他一個人走了,他給古鷹發了好幾條信息問什麽情況,到底來不來接他,古鷹跟死了一樣沒個話回。
寧珵钰悶悶不樂,沒說話,垂下眼睛看磚紅色的路面,路磚讓來往車燈照得明明暗暗。
“不……不是。”古鷹歇了一會兒,收斂起方才沒忍好的焦慮,“我不是罵你啊,真沒有那個意思,我是擔心……我手機剛才壞了,突然就開不了機了,然後我車也讓人給偷了,就耽誤了一會兒,你要是多等一下就……哎也不是,你不等也行,我就是擔心你知不知道回去……不是說你笨的意思啊,就是——哎呀,就是、就是想你跟我一起走的意思,怕你生氣誤會。”
古鷹一屁股坐在了寧珵钰旁邊,跟他一起等公交,面色憂愁,語無倫次,最後索性不講話了,他氣自己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弓着腰,兩手手肘抵着膝蓋,就這麽盯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車。
寧珵钰悄悄瞥了他一眼,瞥見了人手腕內側的紋身,他不是第一次見,但這回看得比較清楚,那紋身下的肌膚不是特別規整,他猜着或許是洗過一次紋身,又或者劃傷過,留下了疤。而古鷹朋友圈背景圖太糊,也就看不太出來。
寧珵钰盯着看了半天,注意到古鷹不知何時偏過頭來注視他,他有點不太好意思,挪開了目光。
方才古鷹胡言亂語說了這麽一大段話,寧珵钰并非沒聽懂,相反,他一字不落聽完了,古鷹不是故意不回他信息,也沒有就這麽丢下他跑了,古鷹本來也不可能是這種人。
只是寧珵钰總是在誤會古鷹,他等不到古鷹,真就以為對方忘了他,有時候他也挺佩服自己的腦回路,凡事兒總往最糟糕的結果去想,一次次地錯怪別人,又一次次讓自己難堪。
寧珵钰捏了捏膝蓋,他正想說點什麽,古鷹忽然對他一笑,寧珵钰身後是車站一大片LED廣告牌,古鷹的方向看去,是逆光,寧珵钰的臉藏在了一大片光芒之下,模模糊糊的。
古鷹問他:“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最後一班車》,蠻應景的。”
寧珵钰沒做過多思考:“……刺猬樂隊?”
古鷹眼睛一亮:“你知道啊,聽過?”
Advertisement
寧珵钰點點頭,“聽過,但,不太記得了,很久之前聽過。”
——意思是上學的時候聽過。
當時學生們家裏有點條件的,就會帶個小MP3,存滿了歌,在自習課塞着一副有線耳機,搖頭晃腦,邊轉筆邊寫作業邊聽。老師也不管,反正這普高已經是全市墊底的排名了,管也管不出狀元,搞不好還會和未來的“人中龍鳳”結下梁子,愛咋咋地吧。
寧珵钰沒有MP3,他只能聽同桌的,同桌多半都會分他一只耳機,兩根線連着,他就是從各種同桌的MP3裏認識了各種樂隊、歌手,而後在寶貴的計算機課搜一搜喜歡的歌聽。
他不記得怎麽認得的刺猬樂隊,估計也是哪任同桌給他聽的。
不過比起這件事,寧珵钰想問的,是古鷹的機車。
“你剛剛說你車丢了?”
“嗯。”古鷹悶悶不樂,吊起眼皮,望了一眼車來的方向,然沒有公交車,“丢了,倒黴,我才新買沒多久的。”
“很貴啊?”寧珵钰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有點局促,“好可惜。”
古鷹聽出來這一句“好可惜”挺敷衍沒誠意的,他扯扯嘴角一笑,“算了,再買一輛了只能。手機也是,再換一部。”說着他掏出手機,黑着屏,他按了一下,沒打開,估計開機又會跳出下載安裝包界面。
用了三四年,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像他這種自由職業者,手機也沒什麽重要數據文件,不愛拍照、照片更是沒多少,有的也都在作畫的平板裏存着,換就換吧。
沒多久他就看開了,身邊坐着寧珵钰,兩個人靜靜等待末班車,古鷹心底油然升起一陣愉悅。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沒有什麽是他看不開的事兒——再想不開,想想現在身邊坐着的可是當年拒絕了他的初戀情人,哪個男人能不高興?緣,還真是妙不可言。
其實古鷹剛開始沒一下子認出這人是寧珵钰來着,他哪敢做這種黃粱美夢,只不過越琢磨越看越發現不對勁,恍然大悟老天爺給了他“再來一次”的機會,他想都沒多想,直截了當袒露心跡,他就是想追寧珵钰,以前的寧珵钰也好現在的也好,無所謂,他就是喜歡這人,即便被他姐說這是一種執念而不是喜歡,都無所謂。
人生苦短,執念和喜歡有個屁的區別,等他這種凡人能區別開了估計都七老八十落葉歸根了!
何況古鷹又不是真的把寧珵钰給忘了,這麽多年都惦念着呢,基本上他看對眼的每個床伴,多多少少和寧珵钰的長相有點像。
寧珵钰是他的性取向啓蒙人,沒有寧珵钰,古鷹還真不一定能知道自己喜歡漂亮的男人,還真有可能就成了相親時由于互相看不上眼便開門見山問“你在xx有房嗎”的飲食男女。
以前有朋友好奇問他:“你怎麽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你那代人怎麽做到一個女朋友不談還能發現自己是個gay?”古鷹面上當然只說一些假大空的話,什麽天生的啦之類的。
但他心底清楚得很——怎麽發現?很俗,俗不可耐,欲望驅使——對着寧珵钰,腦子裏産生非分之想的時候。沒有特殊的場合故事,就是這麽個人,出現在他的世界裏,像水一樣流向他——就算兩個人的對話十根手指能數過來,卻是他意識到自己性取向的契機。
寧珵钰是那個契機。
寧珵钰聽見古鷹忽然哼起歌來,就哼了一兩聲,他瞥了古鷹一眼,只見這人剛才臉色還是鐵青的,現在居然喜笑顏開的,好像剛才丢車、壞手機的那個人不是他。
“你好像心情挺好的。”寧珵钰今晚話有點多,和在理發店跟客人聊天不一樣,私底下他不愛說話,平時的社交耗費了他太多精力。
可是對着古鷹吧,不說點什麽氣氛就會變得古怪。
古鷹點點頭,“是啊,因為你在這裏。”
寧珵钰差點給這話嗆住,他不太明白,古鷹到底為什麽要追他,也很好奇對方到底認沒認出自己,他倆可是高中同學,古鷹要知道了不怕尴尬麽。
“怎麽東西丢了還笑得出來……”寧珵钰索性回避了古鷹給出的理由。
“丢了就丢了嘛,又找不回來,我犯得着為它們傷神?”古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人還得往前看的……我猜我們已經錯過了末班車了,走吧,你打個車回去,我手機壞了。”
古鷹不過随口一說的話,寧珵钰一直從上出租車到回到家,心裏都還在琢磨,他不得不承認,這話給他的沖擊感不小,包括和古鷹出去吃個宵夜,都能讓他想起很多事情,而這些情緒無一不在告訴寧珵钰,他倆之間的差別,古鷹是自由達觀的,而他自己是規矩認命的。
比起這種差別,更讓寧珵钰心髒産生異樣情緒的——與其說羨慕,不如說是一種嫉妒——寧珵钰曾經非常、非常想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寄居蟹想要像風一樣無拘無束地生活。
他假裝不在乎爹媽去世,假裝不在乎被人強暴,假裝不在乎讀不讀大學,假裝不在乎犧牲自己奉獻給妹妹,假裝不在乎妹妹領不領情……
其實他越是假裝他越是在乎得很,越是在乎得很越是假裝不在乎,于是作繭自縛,惡性循環。
他曾一度以為世界上只有有錢才配有自由,他拼命攢錢,不敢花錢,積累下來了什麽呢?疲憊、麻木、絕望……他活成了自己最讨厭的樣子。
而古鷹卻過着他最向往的生活。
原來沒有雄厚財力也可以活得這麽潇灑。
寧珵钰羨慕死了,嫉妒死了。
盡管是這樣又恨又妒,看着古鷹每天嬉皮笑臉的甚至有點來氣,寧珵钰卻沒辦法拒絕古鷹一次次邀約。
古鷹經常問他吃不吃宵夜?寧珵钰次次都答應。自我補償般點着最昂貴的生蚝,在燒烤大排檔吃全肉宴,有時候晚上還同古鷹一起喝點啤酒,吹涼風,不勝酒力的他扶着電線杆子吐,次日一大早頭疼疼醒,幹脆不上工了,挂上一個“今日休息”的招牌。
古鷹帶他出入livehouse看一些他甚至沒聽過的樂隊的演出,每次去他倆都要遲到,寧珵钰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但回回見古鷹穿個拖鞋就出門,悠哉悠哉路上買糖油粑粑吃,還強迫寧珵钰也嘗嘗,等到了livehouse門口,裏面早堆滿了粉絲,他們只能站最後一排。最後一排卻沒什麽不好的,視野寬廣還不用跟人擠,寧珵钰跳的很開心,不用擔心撞到人。寧珵钰也變得開始不讓時間催着走了,兩個人因此在某次錯過了一整場的電影,只進去看了個落幕。
車丢了,古鷹報了個案,事情不了了之,古鷹讓他陪着去買一輛機車,寧珵钰便去了,古鷹買了一輛和之前一模一樣的大馬蜂,寧珵钰看着一排排車型,心頭喜歡得緊,也買了一輛送給自己,雖然不是古鷹那種跑起來時速吓人的,雖然是一輛極其普通的摩托車,雖然和當初爹媽摔入山溝溝裏的車,是一個類型的。
人是要向前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