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紋身男人坐上車後排,關上車門,車窗緊閉的狹小空間裏,混雜雨水的空氣被隔絕在外,比起外頭,車內靜谧許多,收音機放的當地電臺新聞,聲音很小,幾乎可以忽略。
等了幾秒也沒見游霧上車,後邊的轎車鳴笛催促,小師妹踩一腳油門。
她忽然變得緊張,看了看後視鏡,那人靠着椅子注視窗外人群。
小師妹問:“……游霧師兄呢?他不來嗎?”
“有人接了。”延伫回答,語氣聽起來不太好,掏出手機,“我住的地方有點遠,一會兒轉路費給你。”
女生還沒說不用,延伫接着冷冷清清講了一聲“麻煩你”,把自己手機遞上去,屏幕上是高德地圖軟件裏的地址定位。
“好的,沒關系,我其實也不住附近,你家離我那兒不遠哈哈。”
下雨天,塞車是常态,雨水映着車龍長長亮紅燈的尾巴。
女生不太能忍受這種安靜,後視鏡看了延伫好幾次,延伫一點表情也沒有,眯着眼小憩。
她沉吟片刻開口道:“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
“延伫。”他睜開了眼,滿面疲态。
“喔。”女生不敢問細了是哪個字,“你是游霧師兄的朋友嗎,感覺你們很不一樣哈哈。”
是嗎?
古鷹說他們是,游霧好像也說過。
那就是吧,反正是不是也不能改變什麽,游霧該對他笑還是會笑,想哭還是會哭,沒有他允不允許的機會,是不是朋友都沒有區別。
Advertisement
“算是。”
女生訝異片刻,“說實話有點吃驚啊。聽說師兄在實驗室很沉默……好像你也不太喜歡說話,哈哈,你們怎麽認識的。”
游霧會很沉默?延伫聽了,像聽了奇聞趣事,輕輕一笑,總覺得這個詞和游霧八竿子打不着。
但他想起來,游霧似乎和他同學關系不太好。那沉默也許是合理的。
延伫讀書時候和同學關系也不好,他走哪兒,那些人躲哪兒,說太子爺來了,太子爺脾氣不好,誰一個不小心可能就要惹火上身。
他要是說幾句吐槽學校的話,那些人連應和都不敢,畏畏縮縮嗯嗯啊啊就敷衍走了。至于那些小喽啰,延伫和他們沒話講。
所以他也沉默;再加上他長得就不讨喜,沉默起來就真成了那恐怖片《沉默的羔羊》了。
女生見他笑得莫名帶了些詭谲,又瞄到人脖子上的蛇,心驚膽跳閉了嘴。
隔了半天延伫才反應過來她問了個問題,于是他說:“他來紋身認識的。”
“嗯?”小師妹睜圓了眼,倒吸一口氣,“師兄居然紋身啊,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
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延伫心道,但他好像又什麽都知道些——已經這麽了解了嗎。
轎車開開停停,漫漫堵車讓他犯了困,忍不住打個哈欠,懶洋洋道,“你看不出來的事多了。”
游霧在浴室裏待了半個小時還沒出來。
游霧爸媽吃完飯,他爸爸在餐桌這邊扯着大嗓門朝游霧喊話:“洗完了沒啊——?”
“半小時了,真的是。”爸爸收拾桌面的碗筷,端去廚房,泡在水裏,擦擦手,來到浴室門口。
他哐哐敲兩下門,“游霧?水費很貴啊,洗沒洗完啊?”
他只聽得見花灑噴水聲,游霧好像說話了又好像沒有,他聽不清,看了一眼妻子,游霧媽媽滿臉擔憂。
從接游霧回來的時候,她就察覺到不對勁了。垂着腦袋,緊緊貼住車門,兩只手壓在腿下,一副抗拒一切的姿态——外頭下雨,他的心情好像也在下雨。
媽媽怎麽會看不出呢?
奈何路上堵車,她開得謹慎,分不出多少心神和兒子溝通,有時候開車不留神就錯過路口,她想着回家跟兒子聊聊吧,結果游霧一回家就往浴室鑽,說淋了雨好髒要洗澡。
一直到他們吃完飯,游霧還在裏頭。
游霧媽媽有點不祥的預感。
上一回兒子二話沒說工作日晚上從學校跑回家,說不想住宿了,一開始也是一個人在浴室待了很久,待到他老子發火把煤氣關了,游霧沖了一身冷水凍得牙齒發抖跑出來,第二天發了高燒。
“游霧!你還不——”
“老游!”媽媽打斷他爸的施壓,放下手上緊緊攥住的擦桌抹布,蹭蹭手,走到浴室門口,“你先去洗碗吧,我來看看。”
他爹皺眉,壓低聲音責備,“你給他慣的!”
趕走他爹,媽媽溫聲溫氣問:“寶貝,怎麽啦?洗太久了對皮膚不好,有什麽事出來談好不好?”
媽媽的聲音傳入游霧耳中,他抱着膝蓋,背對花灑水流方向,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有一下沒一下揉着自己的小腿。小腿肚上的天使紋身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淺磚色,和一開始鮮豔刺目的紅不一樣了。
“聽話,好嗎?媽媽很擔心你。”
游霧緩緩站起身,關了花灑,身上的水滴滴答答掉在瓷磚地上。
他慢吞吞擦着身體,四肢也讓水泡了一樣擡不起來。浴室裏熱霧蒙蒙,溫度過高,蒸得人頭暈腦脹。
游霧穿好衣服,猛地擦幹起霧的鏡子,自己的表情實在是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說太糟糕了。
沒一會兒鏡子又覆了一層薄霧。
游霧執着地擦幹,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眼睛鼻子嘴巴,沒缺哪個,都生得挺好的,從小到大也不停地聽人誇他長得好看,長得很秀氣很乖巧,好像親戚們見到他都想要靠近逗一逗,想要背懷裏抱一抱。
但是老天爺總能讓人的命裏碰到幾個硬茬。
——游霧又伸手擦一把鏡子,擦得鏡面吱嘎吱嘎響。
就算別人怎麽恭維他說長得比女孩子還漂亮啦,延伫看他一眼了嗎,沒有啊,為什麽不看呢,因為他再怎麽比女孩子漂亮卻不是女孩子。
延伫會毫不猶豫答應坐素不相識小師妹的車,而和自己吃個飯都要費盡心思磨來磨去。
要不算了。
但舍不得。
游霧又擡起手,這會擦的不是鏡子,是自己的眼睛。
媽媽在門口沒聽見水聲,等得着急了,問了幾次換好衣服了嗎,沒回應,半晌,浴室傳出低低的哭聲。
她趕緊推開門——游霧倒也沒鎖——見着自己寶貝兒子站在鏡子前痛哭流涕,兩只手不停地兜眼淚,手臂濕濕的,不知道是洗澡水還是淚水,她以為發生什麽大事了,沖過去抱住他,游霧哭得更厲害了。
他抽着氣兒,明明比媽媽還要高半個多腦袋,彎下腰埋在她肩頸裏像個剛出生的小孩,媽媽拍着他的背,爸爸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手足無措,不知道兒子受什麽刺激了,以前雖常見他哭,沒見哭這麽兇的。
“不哭了不哭了。”游霧媽媽盡可能溫柔地安撫他,聲音像春水流淌,饒是他老公也沒聽過這麽柔軟的聲線。
游霧哭得停不下來,一直哭到眼睛疼痛,精疲力盡,終于慢慢旗鼓偃息,趴在媽媽懷裏不動,也不說話。
良久,他媽媽覺得是時候了,悄聲問一句:“為什麽哭呀,寶貝。”
等了幾分鐘,末了得到的答案不是實驗失敗不是有人欺負他,不是夫妻倆經驗範圍之內的任何困惑痛苦,而是悶在雷聲裏的一句——“媽媽,我為什麽不是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