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過去生已滅
第029章 過去生已滅
綠樹陰濃夏日長, 車馬一路西行在寬闊的官道上。回程的路上戒備森嚴,鄭來儀沒心情,一路都縮在馬車中。
她這幾日一直在後悔, 從發覺絲雨是奸細開始, 便頭腦發熱,行事沖動的下場便是引起了叔山梧的懷疑。
面對叔山父子,她只能演出小女兒的情致,将自己的疑心往争風吃醋上引, 好在前世有過這樣的經歷, 所以也算是得心應手——雖然細思有諸多破綻,但好歹沒讓叔山梧繼續糾纏下去。
她至今沒有想明白,倘若那刺客真是平野王府為了上位的手段,叔山尋又怎會将自己的兒子設在局中。叔山梧被刺時她就在當場,他眼中的意外分明不似作僞。
整件事如同一團亂麻,而唯一的線索已經死在了青州大獄。但無論如何經過這一遭,叔山氏重回武将陣營, 兵權已然到手。
一想到這裏, 鄭來儀的心口便如同被一塊大石堵住, 喘不過氣來。
她斜倚軟枕,一手按在膝邊的小幾上, 那裏擺着一只信封, 上面寫着“惟宰親啓”幾個字。
紫袖察覺主子的動作,訝道:“小姐,您這樣老爺會怪罪吧?”
鄭來儀手持裁紙刀, 輕輕劃開密封的信箋:“怪便怪呗, 反正父親對我也不會真生氣……”
紫袖閉了嘴。也是,四小姐任性的行為老爺從來都是縱容默許的, 不過以往也就是淘氣愛玩些,對老爺的公務她從來是不感興趣的。今日也不知怎麽了。
薄薄的信紙從信封中抽了出來,鄭來儀展信,視線在寥寥幾行字之間來回掃了數遍,神情愈發嚴峻。
她所料不差,叔山尋能重新掌兵,其中多有舜王的推動。李肅對叔山父子頗為看重,不惜親自背書,将所轄範圍的河東道駐軍交給叔山尋,甚至在和鄭遠持商量為叔山二郎覓一個軍職:信裏提到,他拟将叔山梧薦往槊方,在虢王麾下做一名節帥。
雖然李肅此舉手伸得未免過分長了些,然而縱觀如今朝中的形勢,重回東都的舜王顯然比屢次讓陛下失望的虢王掌握更多話語權。
叔山尋本就出身槊方,昔日同袍也大多留駐當地,叔山梧身為嫡系将領之後去到槊方,本就沒什麽根基的舅舅處境便更加危險了。
“父親,你真的會舉薦叔山梧去槊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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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遠持放下信,看見女兒關切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你這丫頭,拆阿耶的信還不算,這會還細打聽起來了——”他微眯起眼,“怎麽對叔山家那小子如此上心?”
鄭來儀為父親倒上一盞茶,一邊緩緩道:“如今舅舅乃是槊方節度,當地一應官員選任理應由他舉薦,父親若插手槊方節帥的人選,是陛下和舅舅兩處不讨好……”
她仔細看着鄭遠持的神色,接着道:“況且,陛下将叔山尋調往河北,想必也考慮到麒臨軍在河北根基不深。可槊方不一樣,叔山氏出身于此,現在讓叔山梧去槊方,難道陛下心裏真的不會犯嘀咕麽?”
鄭遠持凝眉沉思半晌,忽地向後一靠,面帶促狹地問女兒:“你到底是在擔心為父,還是在擔心叔山梧那小子?”
“自然是為父親考慮!我擔心他一個外人作甚麽?!”面對父親連番猜測,鄭來儀終究沒好氣地把茶杯放下了。
鄭遠持不再調侃,語氣嚴肅了些:“你說得不錯,叔山尋重掌兵權,朝廷重用他的同時也不能不有所防備。舜王只是提議,從陛下的角度,未必就能接受讓叔山尋的兒子去槊方從軍。”
“不過,叔山梧此次在青州的差事辦得不錯,還受了逆賊重傷,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的視線在鄭來儀的臉上停了一會,頗有深意道:“若想要牽制叔山尋,自有別的地方安置叔山二郎。”
鄭來儀正要追問,這時門外有人禀告:“老爺,嚴大人來了,已經請到花廳了。”
“請他來書房吧。”
鄭來儀不好多留,識相地離開了鄭遠持的書房。走出廊下,正遇到阍者引着一人進了院子——是個一身襕袍的男子,約莫三十來歲,身形挺拔,溫文爾雅。
男子看見鄭來儀,目光在她臉上略定了定,面帶笑意微微颔首。她便也略一屈膝,便與他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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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半月時間過去,很快便要到中元了。
中元節乃是舉國上下祭祀先祖、悼念亡魂的日子。玉京內外的大小寺庵、道觀早早便開始準備節日的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錠燭。
今年又适逢先帝誕辰百年,經歷過去一年的動蕩,自紫宸宮以降,早一個月前便開始定制神座、幡節和祭祀禮服。陛下都對中元日祭祖分外上心,朝中衆臣自然也不敢怠慢,唯恐被人以“不事孝道,目無祖先”為由參上一本,家家供物排場所費器具的攀比之風愈演愈烈。
青岫堂裏,李硯卿和方姨娘帶着兩個丫頭在繡制祭祀用的袍服,衣裳是有專門的繡娘按照制式預備好的,只是袍服的內裏需由女眷親手補針,以表對先祖哀思。
本來兩個丫頭和夫人姨娘一同坐在屋內,沒一會,鄭來儀便覺氣悶,以“房中光太暗,盯得眼睛疼”為由,拉着綿韻去了外面。兩個人坐在廊下一邊做針線,一邊說閑話。
“椒椒,你前陣子不在家裏,長姊回來過一趟,聽說了麽?”
“聽說了,長姊回來幹什麽的?”
“說是前陣子,左仆射大人和父親在朝上有了分歧,沖突得挺厲害,長姊聽說後抑郁了好幾天,都無心侍奉君姑,幹脆回家來小住了幾天。”
鄭來儀皺眉。
房速崇乃是學術派,出身清貴,為人矜持倨傲,歷任太子賓客、禮部尚書,在朝中有一衆老牌世家支撐,勢力與鄭國公旗鼓相當。而身為尚書右仆射的父親是實幹派出身,與房速崇政見不和由來已久。
當t年鄭遠持主動遞出橄榄枝,兩家聯姻,朝中一度傳為佳話。然而即便長女鄭薜蘿嫁入房家後,二人在朝上的争鬥也始終未曾停止過。長姊嫁入房家,心中依舊牽挂母族,如今已經不是新婚,姐夫将長姊送回娘家,恐怕會更不為君姑所喜。
“是什麽樣的分歧,鬧得如此厲害?”
“聽說,自圖羅人騷擾北境一事後,宮裏就傳出要罷免虢王的風聲,左仆射大人帶頭彈劾虢王,說他‘不堪重用’,不過是憑着與父親的關系才一路順風順水,一意堅持将肅州從舅舅的轄區裏剝離出來。後來又在肅州節度的人選上和父親意見相左,父親推薦的是表舅,最後陛下采納了左仆射大人的意見,用了他推薦的人,叫什麽、什麽明來着……”
“季進明。”
“哦對!季進明。你在青州也聽說了?”
鄭來儀沉默。
聖人端坐龍椅,在高處看得清楚,無論是李澹還是張紹鼎,都是鄭國公的嫡系,恐怕也是對父親有所忌憚,這次才會連番采納房速崇的意見。
她以前從不會對這些縱橫捭阖過多留心,現在看來,父親行走于朝中,遠非表面看來那麽順遂無虞。
國公爺會和舜王走得這麽近,也是為了與房速崇及其背後的勢力相抗衡。在肅州節度人選一事上落了下風,按照鄭遠持的性子,失之東隅,必要收之桑榆。
牆頭兩只麻雀打架,叽叽喳喳的聲音将鄭來儀的思緒拉回。
她歪頭看向綿韻,拉長聲音問:“前朝的事,你怎麽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等綿韻說話,又恍然的樣子,“——哦,我知道了!姐姐真了不起,看來兵部也有眼線呢……”
鄭綿韻臉一紅不答話,只将手裏的布料往眼前湊了湊,似乎這一針特別難下些。鄭來儀看她這副鹌鹑樣,噗嗤笑出聲來,身邊埋着頭的人又羞又惱,擡手拍了她一下。
屋子裏,李硯卿聽着外面姐妹倆笑鬧的動靜,手裏針線不停,一邊問方姨娘:“紹鼎的任命下來了麽?”
方花實搖頭:“上回匆匆碰到表哥一面,看他心情似乎不是太好,便也沒多問。”
李硯卿嘆一口氣,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卻聽方姨娘善解人意的口氣:“不說他了,那些前朝的事,咱們不操心!對了,前兩日,我看有個臉生的來府裏找老爺,倒是儀表堂堂的,不知是什麽人?”
“這兩日來府裏的都是熟人……”李硯卿略一思忖,“你是說嚴子确?”
“好像是,我聽他們稱呼嚴大人——看着很年輕的樣子啊,成家了沒有?”
李硯卿失笑,方花實為了女兒的婚事,都已經有些魔怔了。
“這個嚴子确确實是個人才,他父親在時就家道中落,只留下了兄弟倆。他頗為争氣,進士及第,算是老爺的半個門生,二十三歲便外放渝州為官,在外面歷練了七年,這次是回京敘職。可惜就是命不大好,發妻早喪後便一直沒有續弦。”
方花實聞言一臉惋惜:“竟是個鳏夫!看上去,可一點都不像已到而立之年的樣子呢。”
“不過,雖然他是鳏夫,卻也有不少人家來打聽。此人文武兼備,聽聞陛下有意在渝州設立節度使,屬意就地擢升嚴子确,往後也算是一方藩帥了。”
方花實點頭,想來這其中也不乏鄭遠持的推波助瀾。
“真不錯,也算是青年才俊,再嫁給他便是節度使夫人,自然會有女子趨之若鹜的。”
她的口氣略帶惋惜,嚴子确條件雖不算差,可再怎麽樣,讓女兒嫁一個鳏夫,還年長不少,她自是不樂意的,方才一時興起的念頭也全然打消了。
“那他弟弟呢?”
“弟弟在大理寺,似乎家中也早已定親了。”
到此方花實便徹底死了心。李硯卿朝屋外看了一眼,低聲道:“你也不必擔心,杜境寬的事,老爺也知道了,他對杜家并不反感,綿韻若當真喜歡,也沒什麽不能嫁的。”
是啊。只要女兒喜歡,還挑什麽呢。
方花實嘆一口氣,擡眼看見李硯卿捏着針卻遲遲不動,知道她也在擔憂來儀,于是也去寬她的心。
“四丫頭追求者不少,那叔山家二郎聽說在青州又救她一回,還有那個舜王世子,眼睛挂在椒椒身上拔也拔不出來——這麽些頭角峥嵘的人物,還愁沒有合适椒椒的麽!”
李硯卿卻沒心思想這些,将針線放回笸籮中,擡手揉了揉眉心。
“短短的時間裏,這已經是第二回了,她一出門就出事,真不知是不是沾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方花實聞言直拍桌子:“快呸呸呸!哪裏是因為這個,實在是有人賊心不死,我們四丫頭福氣旺着呢,姐姐莫說這話!”
李硯卿強擠出一絲笑容:“我随口說說的……”
“這種話哪能随口說呀,不作興的!”方花實責怪道,“後日去寺裏,可得菩薩面前好好拜拜,消一消口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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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雲寺在玉京西郊拂霄山麓,傳聞此山曾有神隐遺跡,數百年來香火十分旺盛。加上此地山水景美,是個踏青的好去處,玉京城中的貴族世家不少選擇将祖先神位供奉于此,國公府便是其中之一。
霄雲寺的住持慈濟大師是鄭遠持的老友,親自陪着他在正殿供奉祖先,鄭成帷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一直跟在父親身邊。女眷們則由李硯卿帶着,由知客僧陪同,去經堂聽講。
嘈嘈細語中,講經的維那語調平直,聲音低啞。鄭來儀聽着“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只覺頭暈腦脹,透不過氣來。趁人不注意悄然起身,從後方步出經堂。
前院正殿裏擠滿了行香拜佛的人,男客們理完佛,大多會留在殿中和僧人們聊上幾句,女眷們身着華服,跪拜完佛祖後視線便在那供臺上來回比較,看誰家的供盆祭品最為氣派、擺的位置更好;未出閣的姑娘們便留心着,若有樣貌俊美的年輕公子便偷偷多瞧幾眼,或是私下商量着行香結束後去哪裏消遣。
只她一人逆着人流避開人聲鼎沸,沿着院牆向後山方向去。
霄雲寺後院緊依着拂霄山,最早時并無一座廟宇。霄雲寺第一任住持昙俨自西域雲游至此,在陡峭的山壁鑿山開窟,镌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形态各異的佛像,雕飾精美,栩栩如生。後來霄雲佛窟揚名于世,在朝廷的資助下才依山擴建了樓閣殿堂和重重庭院。
當年的佛窟遺跡遍布青苔和藤蔓,幾無打理的痕跡。只剩一些無力于寺中供奉祖先牌位的窮苦百姓,才會選擇繞道後山,于佛窟前祭奠。
今日霄雲寺中來的貴族人家大多集中在在正殿或經堂,越往山壁石窟的方向,人煙越是稀少。
拂霄山被蒼翠樹木掩蓋,濃郁的樹蔭遮蓋了霸道的日頭。鄭來儀仰頭,深吸一口空山中清新的空氣,氣悶一時緩解了不少。
她走到後殿的角門邊,與拂霄山只有一牆之隔,牆頭隐約可見被植被掩映的巨大山壁石窟,突聽得一個低沉的老者聲音,隔着院牆傳來。
“無盡燈者,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檀越至此,可不必再執着了……”
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
鄭來儀一時怔忪,陡然聽見另一個聲音冷然響起。
“多謝大師開解,但我并無執着,執着者另有其人。只願母親在此,可以安歇。”
鄭來儀猛地擡眼。
半掩的院門後,熟悉的男人身影背手站着,衣袖下右手腕上,露出一截白色的繃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