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獨往孰礙之
第012章 獨往孰礙之
“不是說顔青沅已經沒有家人了麽?那這位披着斬衰的又是誰?”
“據說是顏太守的學生,也在霁陽守備軍中任職呢。”
“哎喲,這郎君真英武,得八尺有餘吧!就是面相有些兇,看得人害怕……”
“人家師父去世,怎麽還笑得出來?”
“他那眼神,看着不像傷心,倒像是要殺人呢!”
“……”
話題的重心已經轉移,鄭來儀憑欄而立,靜靜看着隊伍中那個鶴立雞群的身影。
一個月未見,他的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周身透着濃重的疲憊感,整個人瘦削落拓了不少,日光打在他高挺的眉骨和鼻梁,襯得一雙眼睛愈發幽深如淵。
比起鶴臯山中初見,此時的叔山梧已經大不一樣,彼時一身飒爽自由的少年氣質已然難尋,除了眼神中難掩的鋒銳。護送靈柩的隊伍在迎着朝陽行進,可他卻似乎始終處于陰影之中。
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那個叔山梧,在她重生後時常出現在噩夢中的那個叔山梧t。
紫袖聽着人群中嘈雜的議論,輕聲問:“小姐,當真會有那麽不近人情的人麽?為了守城,連自己妻子都能殺來獻祭?”
鄭來儀收回視線,平靜無波的語氣:“殺妻以證道,果然一脈相承。”
紫袖沒有聽懂,卻也并未追問,從南邊回來之後,小姐的性情就變得難以琢磨,總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于是也沒有深思,只提醒小姐,送來的酥山要化了,趁着口感正好趕緊用吧。
鄭來儀卻起了身,淡淡一句“吃不下了”,便出了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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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王最終采納了鄭國公的建議,向懷光帝上奏,請求追封顏氏勳臣,享将軍鹵簿、司空法駕,由百官臨吊,厚葬英靈。
懷光帝對自己這位堂兄的識大體十分滿意,爽快地允準其所請。然而不出鄭遠持所料,有人做得比虢王更甚一步。
因着顔青沅遺體入都,皇帝為表哀思辍朝三天,鄭國公府在這三日內卻是門庭若市。
先是吏部前來探聽的口吻,因左仆射房速崇一直抱恙,只能來向國公爺打聽聖上對這位青山将軍,到底預備如何安置。
杜昌益滿臉愁容,帶着手下的兩個兵部郎中一道來了。青山将軍帶來的十四萬大軍就地駐紮在城外,誰的面子都不給。京兆尹如同驚弓之鳥,不敢直接去找他們的統帥,只好找到兵部尚書,說再不給個如何安置的說法,就要上禦史臺彈劾他杜昌益不作為了。
鄭來儀回到府中,經過前廳時看見裏面一從從的人,鄭遠持陷在人群深處,靠坐在院廳頂頭的一把圈椅中,滿臉不堪應付的神色。
現在說話的是禮部侍郎,正一臉為難地訴苦,不無抱怨的語氣。
“按照慣例,奉诏改元是要祭天酬神的,眼下又撞上迎接功臣遺體入都,兩件事湊在一處,各種典儀制度都無先例可循,眼下靈柩已經入都……”
抱怨的對象正坐在另一把圈椅上——袁振一身绛紅官袍,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韓侍郎,我朝自開國建都,經歷多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事,你身為禮部侍郎,這些儀制規程,怎麽還要來叨擾國公爺?”
韓侍郎看一眼坐在鄭遠持旁邊的袁振,敢怒不敢言。若不是他,禮部也不會如此兵荒馬亂。
繼虢王李澹奏請厚葬追封顏青沅後,袁振又出奇招,向陛下進言稱“顏司空節見時危,為彰君臣之義厚莫重焉,何不賜其陪葬建陵,以旌勳臣?”
懷光帝沉思半晌,點頭認可了袁振的提議,至于細節,讓他去和禮部具體商議。
袁少監得了好,卻讓禮部亂了方寸。
韓侍郎終于忍不住:“可此事并未與顏司空的遺屬溝通過,如今鹵簿停在西郊皇陵外,一時也等不得……”
袁振聞言豎起眼睛:“溝通什麽?顏司空哪兒來的遺屬?”
韓侍郎尚未答話,阍者匆匆從門外進來,向國公爺禀告又有客來。
鄭遠持皺了皺眉,本欲吩咐請人改日再來,聽到阍者禀明來客身份,迅速看了一眼袁振,沉聲道:“請人進來吧。”
衆人突然安靜,視線一齊停在踏入廳內一身玄素的男人身上。
鄭遠持緩緩打量着廳中站着的人,眉眼間突然和煦的笑意:“這位小将軍便是顏司空的愛徒?”
叔山梧脊背挺直,回視上首兩把圈椅中坐着的人,森冷眉眼停在袁振的臉上,叫袁少監不由打個寒戰。
“是。”
鄭遠持毫不在意眼前人有所失禮的表現,面上笑意加深,反而是一旁的袁振坐不住,尖聲道:“便是你對朝廷給顏司空的安排有不滿?”
這話裏直接給人扣帽子的意思明顯。在場者皆為叔山梧捏了把汗。
卻見他舉起手中一只錦緞包圍的卷軸,并不入袁振的圈套:“霁陽守備軍奉旨護送師父靈柩入都。只是禮部的這篇銘文,其中論述有違事實,蒙蔽聖聽、欺瞞天下,有辱英靈。”
一旁的韓侍郎忙不疊撇清幹系:“此文非我禮部所拟,是袁少監主筆!”
袁振已經從圈椅上起身,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指着叔山梧,喝道:“大膽!司宮臺奉旨為顏司空立志,你小子竟敢如此污蔑咱家!!”
叔山梧冷冷看他一眼,展開手中卷軸,沉聲念着上面拟就的墓志銘。
“……顔青沅以良家子選羽林郎,騎射絕倫,材官入仕,便蕃左右,趨奉階闼。披荊榛而執殳,冒風雨而持蓋,中原行在,實掌禁戎……”
念完這一段,他從卷軸中擡起眼,冷聲道:“師父出身北境,十六歲入槊方軍,後調任祈州都知兵馬使守霁陽,何曾如你所寫一般,以良家子出身成為禁軍一員?!”
鄭遠持好整以暇地端起手邊茶盞。熱氣氤氲中,他的目光投向這個初生牛犢一般的少年将軍,唇邊浮起一絲隔岸觀火的笑意。
袁振惱羞成怒:“禁軍乃天子近衛,非他軍可比,說他顔青沅出身仕漢羽林郎,難道還委屈了他?!”
在場衆人心如明鏡,袁振此舉,本意絕非為顏司空增添履歷那麽簡單,實則是要為他所掌的禁軍貼金而已。
英雄不問出身,禁軍卻需要這樣一個護國功臣,在歷時八年中州自始至終沉默的麒臨之亂中,彰顯自己的功績。
本以為顔青沅已無家族親眷,此錦上添花之舉順水推舟,無人會來置喙,誰知半途殺出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學生”,竟不知好歹地出來較真!
“說師父身為禁軍,霁陽被圍之時,如何不見禁軍半點影子?”
袁振指着叔山梧,被堵得說不出話:“你、你……你這豎子……”
韓侍郎抱臂站在一邊,一臉看好戲的神色。他身後一直坐着看的杜昌益,對這敢于頂撞袁振的後生尤覺佩服,面上的激賞幾乎要遮不住了。
鄭遠持終于不急不慢地放下茶盞,和事佬的語氣:“袁少監莫急,你也是一片好心,這位……小将軍年輕氣盛,好較個真,有事不如坐下慢慢商量。這篇銘文只是草稿,少監大可和禮部商量着來啊!”
他看一眼韓侍郎,嘗試出主意的口吻:“或者,為表榮寵,追封顏司空為總禁兵?”
袁振的面色愈發難看,這不是讓一個死人騎在自己的頭上?
好在鄭國公似乎也察覺到自己這主意的不妥,又搖頭道:“此事還是需請陛下聖裁,不若等複朝後,我等一起去問問陛下的意思?”
袁振本就是憑着皇帝那一句“與禮部商量着來”,借着雞毛當令箭,若是讓陛下知道自己因為這點小心思,耽誤着英靈的鹵簿停在帝陵外三日,引發玉京百姓一同看戲,好事便成了壞事了。
當下冷哼一聲:“就按禮部的意思改吧。禁軍事務繁多,咱家這便告辭了。”說罷起身,朝鄭遠持叉了叉手,便準備走。
鄭遠持呵呵一笑,熱絡的語氣試圖挽留:“不慌嘛,我看天色不早了,就在我府中用晚食如何?”
在場都是識時務的,主人此話一出,誰還敢多留,當下紛紛起身告辭。袁振臉色不豫地婉拒鄭國公,最終狠狠瞪了叔山梧一眼,甩手離開。
鄭遠持立在廳中,微笑目送同僚離開。轉身回到圈椅上坐下時,已經是一臉倦意,摸到涼了的茶盞,正欲喚人,只見鄭泰從外面送完客回來了。
“都送走了?”
鄭泰點頭,看上去欲言又止。
“怎麽了?”
“老爺,那一身玄甲外罩喪服的,是——?”
鄭遠持掀眉看了鄭泰一眼:“已故霁陽太守顔青沅的學生。怎麽了?”
“果然沒認錯,他真是霁陽守備軍的……”
“你見過此人?”
鄭泰神色有些激動:“見過啊!老爺,老奴和小姐在鶴臯山遇見的就是這位小将軍!”
鄭遠持站起身來:“果真?”
“就是他,老奴不會錯認的!”
在鄭泰的描述中,那位小将軍神采英拔、氣度不凡,可是後來又聽方姨娘說,來儀對這人的評價倒是不大一樣。
原話是:身長五尺、膀大腰圓,像西市賣豬肉的。
鄭遠持回想方才廳中少年的氣度,這一回女兒實在有失偏頗了。
“方才倒忘記問他姓名了……”
鄭泰撓着頭:“我記得那時他說過,好像叫……叫……叔山什麽?”當時情急,僅聽了一遍,事情過去太久,此刻竟然想不起來了。
“叔山?”
鄭遠持一時敏銳的眼神,這個姓氏可不多見。和青山将軍同姓,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