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第 1 章
後元二年,二月乙醜。
長安城寒氣漸退,氣氛卻比往日還要冷肅凝重。
五柞宮內,天子殿前,一衆內外朝臣侍候在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都三天了,還沒醒過來,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以前可從沒沒有昏迷過這麽久的。”
三日前天子舊病複發陷入昏迷,太醫至今束手無策,衆人憂心皇帝的身體,而更為憂心的是國家的未來。天子年邁,尚未确立太子,若在此時有何不測,該由誰來繼位?
天子育有六子,嫡長子劉據乃衛皇後所生,七歲便被立為太子,本該是衆望所歸,卻在四年前遭人陷害卷入巫蠱之禍,被迫起兵反抗,兵敗後皇後和太子相繼自殺,家眷皆遇害,唯餘一個皇曾孫。
餘下五子,其中次子齊王劉闳早夭,三子燕王劉旦在太子死後不久自請宿衛天子,遭天子貶斥,四子廣陵王劉胥不得天子喜愛,五子昌邑王劉髆已于去年病逝,唯有六皇子劉弗陵健壯聰慧,最得天子喜愛,天子曾賜了一副《周公輔成王朝諸侯圖》于光祿大夫霍光,有意立為幼主。
然而六皇子名分始終未定,不僅如此,天子還因過賜死了他的母親鈎弋夫人,皇後和太子之位至今空懸。天子心性極難捉摸,尤其是近幾年,天子大肆屠戮參與巫蠱案和陷害衛太子的諸多臣子,修建思子宮,歸來望思臺公然思念太子,深有悔意,而就在前不久,天子得知太子尚有遺孫在世,言其“天使之也”,并為其大赦天下。
是以,皇子名分不定,終歸不是一件好事。
“醒了醒了……”
殿內傳來內侍的聲音,衆人齊齊往殿內望去,光祿大夫霍光此刻正跪在天子榻前,附耳貼近天子的面龐。
“陛下如有不諱,誰當繼立?”霍光強忍心中的悲痛,問出了這句大逆不道的話。
劉徹呼吸粗重,奮力擡眼掃視林立的衆人,個個面容哀戚,悲傷不已。
心知自己活不久了,不管他有多不想面對這個問題,如今都不得不面對,他閉上眼睛道:“君不明白之前所賜圖畫的含義嗎?立少子,君行周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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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的心底一沉,俯首下拜:“臣不如金日磾。”
金日磾心中惶恐,立即頓首:“臣是外國人,不如霍光,這樣會讓匈奴輕視大漢!”
霍光和金日磾兩人在争論什麽,劉徹根本聽不進去,他要死了,求仙求了一輩子,還是沒能逃過一個死,他認命了。寄予厚望的兒子死了,其他兒子都不成器,他只能倚仗霍光,立了太子,他的任務也完成了,以後的事他管不了,自有老天安排,随他去吧!
他太累了,沉重的眼皮緩緩阖上,看不見塵世紛擾,整個人都輕松多了。腦海裏的畫面逐漸模糊,他穿着素白衣衫,披散着滿頭白發,漂浮在雲端上,仿佛有種升仙了的感覺。
“陛下有令,太子勾結衛氏一族起兵謀反罪無可恕,立即廢黜,參與造反者全部逮捕,一個活口都不能放過。皇後已經畏罪自殺,太子宮人皆已受戮,我看你還乖乖束手就擒吧!”
“你做夢!”
劉徹聽出是劉據在說話,撥開團團雲霧,眼前出現一個村舍,破舊的農舍前一渾身是血的布衣男子手持一柄帶血的長劍,被一衆官兵團團圍住,他一眼便認出那是他的兒子。
“據兒!”他立刻跑了過去:“讓開,你們都讓開,他是朕的兒子,朕不許你們傷害他!”
他想推開那些官兵,竟直接從他們身上穿過,來到兒子面前:“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劉據聽不見他說話,也看不見他,他眼裏燃燒着熊熊烈火,宛如一只孤膽雄獅,怒吼一聲,長劍一揮,穿過他朝那些官兵發出攻擊。
劉徹回頭,地上一片狼藉,幾乎全是官兵的屍體,除此之外還有幾具庶民屍身,有男有女,有兩具他認識,半大不小的,是據兒的兒子,他的親孫子。
震驚中,劉據被人砍了一刀,吓得他朝那些官兵怒吼:“住手,你們都住手,不許傷朕的兒子!”
他拼命呼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響,沒人能聽見他說話,他們人太多了,劉據根本殺不完,連續被人砍了幾刀後連連後退,站穩後吐了一口鮮血,撐着劍跪倒在地,徹底敗下陣來。
“據兒——”
劉徹絕望喊叫,立刻飛奔過去,穿過層層包圍來到兒子身邊,看着兒子跪在他面前,耷拉着腦袋,他咆哮怒吼,痛心疾首,恨不能将那些亂臣賊子千刀萬剮。
他緩緩蹲下去,想要抱一下他的兒子,卻撲了空,連摸一下臉都不行,他就那樣血淋淋地跪在他面前,只能看不能碰。
劉據緩了一會兒,拄着劍緩緩擡頭,看着他笑:“爹,這就是您想要的嗎?”
“不是的,不是的,”劉徹瘋狂搖頭,眼淚湧了出來:“爹沒有廢黜你,更沒想要你死,他們是騙你的,你不能死,聽到沒有?”
劉據只是笑,鮮血染紅了他的牙口,片刻後他舉起長劍架在脖子上,用力一劃,鮮血灑了一地,整個人仰面倒在血泊中。
“據兒——”
他咆哮着撲過去,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兒子歇斯底裏:“是他們騙了你,也騙了朕,朕沒想要你死啊……”
他想幫他把脖子上血窟窿堵住,可那雙手就跟空氣做的一樣,什麽都抓不住,不管他怎麽捂怎麽按,那血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湧,眼睜睜地看着兒子在他面前斷了氣。
有人問道:“上頭只說逮捕太子歸案,沒說要殺他,他死了我們怎麽交代?”
領頭的上來踢了劉據兩下,确定他死透了,又将他手裏的劍踢開:“什麽怎麽交代?他拒絕受捕自己自殺死的,與我們何幹?帶回去收拾收拾,找個地方埋了。”
劉徹不許他這麽對待劉據,卻攔不住,又氣又恨,伸手去拾劉據的劍,抓不起來,他站起身來,赤手沖過去對着那人就是一拳,仍舊落了空,一個踉跄穿過那人栽倒在地。
幾個人迅速上來将劉據擡走,他眼睜睜地看着,無能為力,用力的捶打地面,爬起來跪在地上,捂着臉號啕痛哭。
他知道這是夢,他做過無數次,自刎,自缢,自焚……他幻想過無數次劉據身死的情況,每一次都想将他解救下來,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陛下!”
聽得有人在喚,劉徹愣了愣,猛然擡頭,四周屍橫遍野,天昏地暗。
衛子夫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神情冷漠:“你滿意了嗎?”
劉徹擦掉眼淚,站起身說:“你來幹什麽?又想來看朕的笑話是不是?”
衛子夫真的笑了,模樣溫柔端莊:“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陛下曾經賜予妾身的,今天已經盡數還給陛下了。”
“你還有臉說?”劉徹氣憤地指着她,邊走邊控訴:“除了這條命,朕什麽都給你了,你居然敢撺掇兒子造朕的反,還敢說你都還了,朕的兒子你還了嗎?你把朕的兒子還給朕呀!”
“還記得陛下曾經說過的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夫複何求?”
衛子夫拔下髻上發簪,滿頭青絲早已成了白發,似銀河落入九天:“妾不怨君不若磐石,亦不怨此生不相守,但我願來生不複見,擦肩不相識。”
說完,她手持發簪,微笑着往脖子上刺去。
“你放肆!”劉徹剛要伸手去攔,發簪便紮進了她的側頸。
随着血花飛濺,衛子夫立刻神形俱散。
他怔了怔,氣得對着她消失的方向大罵:“衛子夫,你混蛋!”
兒子來鬧心就算了,她也來湊熱鬧,他都要死了,他們還要來氣他,一群沒良心的混賬東西,欺負他在夢裏面不能把他們怎麽樣,等他死了下去,他一定跟她沒完。
煩死了,這個夢也不知道要做到什麽時候?他盤起腿席地坐下。
什麽都不想幹,什麽都幹不了,幹脆坐着等死好了……
好氣啊,他怎麽還不死啊?!
……
“陛下,陛下,您醒醒?”
迷迷糊糊中,劉徹聽到有人在叫,他艱難的睜開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讓他有些迷糊,分不清是雲霧還是帳幔,是死還是活。
他扭過頭,看到一張好久不見的臉:“元伯?朕是死了嗎?”
“沒有沒有,您只是暈了過去”,元伯哭笑不得:“陛下受命于天,自當洪福齊天,怎麽會死呢?”
王太後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了過來:“謝天謝地,你總算是醒了!”
母後?
劉徹驚懼地坐起身來,打量着屋子裏的陳設布置,以及周圍的人,不對,這裏是……溫室殿?
怎麽回事?
他不是在五祚宮快要死了嗎?
“你這是怎麽了?”王太後摸着他的額頭。
她能碰到他,而且手還是熱的,好像不是在做夢。
王太後滿臉擔憂:“我知道老師死了對你的打擊很大,可你要振作啊,不要吓為娘好不好?”
老師死了?
劉徹怔了怔,問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元伯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說:“陛下,今日是建元二年,二月乙亥,晨起您氣急攻心,吐了一口血記得嗎?”
建元二年,二月乙亥……劉徹開始在腦海裏回憶起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他推行新政失敗,他的兩位恩師下獄自殺的日子……
劉徹起身下榻,仔細打量了殿中的人和事,确實是溫室殿不假,又跑到鏡子前照了起來,鏡子裏的是一張青春年少的臉,與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他摸了一下肌膚光滑細膩,一點皺紋也沒有,只覺得不可思議,轉身又往殿外跑去。
殿外微風如絮,天朗氣清,陽光燦爛的有些刺眼,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踯躅半晌,慢慢緩了過來,他不是在做夢,是回到了十八歲,回到一切都剛開始的時候。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巨大的興奮席卷而來,劉徹控制不住地仰天大笑,王太後跟出來,急得要哭:“我的兒,你到底是怎麽了?”
劉徹趕忙收斂,轉身過去扶她:“兒子無事,母親不必憂心!”
入了殿內,又喚了太醫過來診治,王太後又詢問了許多近日的事宜,劉徹對這一年印象深刻,一一對答如流,确定兒子精神沒有問題,王太後才松了口氣,囑咐太醫和宮人好生照料後方才離去。
劉徹又坐到銅鏡前仔細打量起來,刺眼的白頭發沒有了,幹枯的皺紋也不見了,那些令人生厭的斑點也消失了,十八歲真的是好啊,青春正茂。
正當他為自己返老還童而得意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恩師死的那一日,正好是他在渭水河畔初遇衛子夫的日子。
“來人,朕要更衣!”
宮人們紛紛進殿服侍劉徹更衣,其中一人道:“陛下這是要出宮?”
“出去走走”,劉徹應道。
“陛下欲往何處去,奴婢好為陛下準備車馬!”
劉徹斜眼瞧了那內侍一眼,叱道:“怎麽?朕現在連出宮都要經過太皇太後同意嗎?”
內侍立刻吓得跪了下來:“奴婢不敢!”
劉徹瞪了他一眼,并未繼續深究,任由宮人幫他穿戴,他默默欣賞着鏡子裏玉樹臨風的少年,回憶起了他和衛子夫的過去。
那時的他剛剛經歷老師的死,出宮散心時意外碰見她在河邊浣衣,他滿心的愁緒被她柔美的歌聲化解,只是一眼,他便喜歡上了她,他帶她進宮,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尊寵和後位,她的兒子是太子,衛家一門五侯,相伴近五十載。
可是後來……
她背叛了他,協助兒子起兵造反,兵敗後放跑了他的兒子,毫不猶疑地選擇自殺,還留下一封來生勿見的血書,決意與他恩斷義絕,死生不見!明明他也是被人蒙蔽,他們起兵造反還有理了?
況且撇開那件事不談,那些年他哪裏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們衛家了?她絲毫不念舊情,狠心斬斷五十年的夫妻情分,三十多年的父子情分,絕情至此,他又有什麽好放不下的呢……
想到這裏,劉徹想起了剛才那個夢,滿腦子都是衛子夫的那封血書和自己受的那些苦楚,來生勿見就來生勿見,這世上誰沒了誰還不能活了?
無情無義的女人!
心裏有氣,他打消了出宮的念頭,吩咐宮人退下後,又去榻上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