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浮屠城
第094章 浮屠城
連闕的話音剛落, 車窗上重重疊疊的觸手竟被整齊斬落。
路燈昏黃的光線無孔不入地散入整間車廂,逆光而立的人站在車窗之上,指尖淩厲的鋒刃将不斷向他湧來的觸手斬斷。
連闕拉開車窗, 手中的刀飛向那道正與觸手纏鬥的身影。
下一瞬,那人已握住飛來的刀柄, 反手将蜂擁而至的觸手橫切而斷。
在一陣失重的墜落中,廂貨車重重摔回地上。
被斬斷了無數根觸手的怪物發出尖銳而痛苦的嘶吼,豹男見狀高擡起手, 無數機械兵撐着殘破的身體自廢墟後走出,與二人一同沖向闖來的不速之客。
他們還未近身,爆裂的子彈便在腳下的前進處一顆顆炸開。
“這麽多人欺負一個,要不要點臉了?”
豹男與牛頭異化人憤怒擡起頭,正對上連闕與時雲山的槍口。
時雲山說罷在豹男憤怒的咆哮中将廂貨車碾過幾名機械兵, 連闕的槍口亦在疾馳的車輛甩尾時橫掃而過。
槍聲四起間阻斷了豹男二人的腳步,景斯言步步緊逼, 握緊盤根錯節中縮回地底的觸手便欲将其連根拔出。
礙于他與觸手距離太近無法開槍的機械兵趁機一擁而上,将人制住後便要強行拉開。
機械兵的數量太多, 在重重疊疊的堆積之下粘膩的觸手幾次都要自他的手中滑落重新鑽入地底。
連闕的子彈擦着機械兵身側而過, 它們卻如同無知無覺一般, 即便半邊機械的身軀爆裂銷毀也依舊不動半分。
在機械兵一點點将景斯言掩埋時, 滑膩的觸手自他的指尖溜出,瞬息之間便要自地縫中鑽回!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 一陣沖天的電光自景斯言的身上閃爍而起。電光爆裂間他甩開身上如山巒一般壓制的機械兵,在觸手即将縮回地底的最後一瞬再次将其牢牢攥在掌心。
“他的異能恢複了?!”
時雲山在逼退牛頭人的槍口中轉過頭,在這樣震撼的一幕中驚喜道。
連闕卻并未有他那般樂觀, 他的目光始終定在那人身上,在周遭的機械兵再次向他擁去時, 他甚至能清晰感覺到——景斯言的應對速度在變得滞緩。
“不對。”
連闕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是續航的電力!”
賀同舟為景斯言更換機械核心時曾經為他儲備了三小時的電量——那是他找回異能的最後期限,但是,剛剛那樣的高強度電流,如果他沒記錯這已不是景斯言第一次使用了。
“同舟!”
連闕心下一沉,回身正欲與賀同舟确認時,卻驚見雜亂的車廂後被江霧拴住的人已再次被異化侵蝕,布滿甲殼的臉上雖然還保持着人類的五官,此刻卻正在勒緊的鐵鏈下抱住什麽東西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
細看之下,他在吃的竟是剛自窗口鑽入被連闕斬斷的章魚觸手。
“髒死了。”
江霧滿眼嫌棄地收緊手中的鎖鏈,将他拉至身邊。
就在連闕以為他想阻止賀同舟的動作時,卻見江霧竟取出那塊奇怪的機械懷表,對着生吞下足有碗口粗章魚足的人按下了拍照的快門。
“……”
這樣的空檔間,豹男已拆下一塊鋼板當做掩護,幾個起落間沖向景斯言的方向。
連闕暗啐了一句,拉開車門一躍自廂貨車上跳下。
“當心!!”
連闕卻已來不及顧及時雲山的叮囑,踏過腳下的機械兵疾奔向風暴中心的人。
在巨型章魚條條腕足的對比下,斷壁殘垣間堅毅的身影異常渺小,卻擁有着仿佛可以撼動天地的力量,竟當真将縮回的章魚一點點拉拽而出。
豹男的指節催生出寸寸堅硬的鱗甲,揚拳便砸向正費力将章魚自深淵拖出的人。
他的拳風剛剛蓄力,爆裂的激光彈帶着巨大的沖力将他推撞向一側的廢棄商鋪。
拉拽着将章魚拖出的人動作卻漸漸力不從心,滑膩的腕足幾次都險些自他的手中掙脫。
被攥緊的腕足掙不開景斯言的束縛,竟轉而纏上他的脖頸要害收力間向着深淵拖去。
連闕正欲上前身後卻傳來失重墜地的聲響,只見自車上躍下的時雲山被牛頭異化人踩在腳下,他的手中雖然握着槍卻在重力的壓制下擡不起半分。
“放下你的武器。”
牛頭異化人的槍抵在時雲山的額角:“你的一槍殺不死我,我卻能要了他的命。”
連闕攥緊手中的槍杆。
一邊是被牛頭異化人擒住的時雲山,一邊是電能即将耗盡的景斯言。
他雖然不在牛頭異化人重力壓制的範圍,卻似有無形的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自廢墟中狼狽走出的豹男見到這一幕眼底的瘋狂更盛,他快速閃身至同伴身邊,怒火中燒間一拳重擊向時雲山的頭部。
“放下你的槍,否則他的頭一定會先……砰!”
就在連闕凝眸快速擡起槍口時,豹男已嗤笑着回過頭:“瞧瞧你們現在多狼狽,我很好奇,他們兩個你要先救誰。”
連闕在豹男的目光下緩緩下蹲,在試探中将手中的槍放在地上,他的視線落向被重力壓制在地的時雲山和那杆貼覆在地的槍。
即便要救時雲山,他手中的槍亦是無法将同樣擁有堅固皮囊的二人一槍擊斃的。
但如果時雲山能在一瞬的反應間脫離牛頭異化人……
連闕回過頭對上景斯言的目光,又轉而落向被二人桎梏住的時雲山。
“你好像很恨他?”
連闕放槍的動作極慢,視線随着啓唇再次落在豹男身上。
“當然。”豹男怒啐了一口,洩憤般一腳踢在時雲山身上:“他加注在莎莎身上的痛苦,我一定會讓他千倍百倍奉還。”
“你不應該找他的。”
連闕将槍放好,理順衣擺間将手劃向身側:“因為……”
景斯言亦在同一時間反手斬落纏在刀身的章魚腕足,将手中的剔骨刀抛向連闕。
“殺了本莎芭的人是我。”
刀刃翻轉間穩穩落在連闕的掌心,在豹男擡腳的動作因為他的話片刻怔忪時,靈巧的身影已借勢躍起揮刀斬下。
豹男的目光輕蔑,只草草轉身看向借着廢墟堆躍起的人。
他甚至無需做任何事,只要再進一步,他就能看着自作聰明的人進入重力壓制的區域。
他的笑意還未達眼底,腳下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
被重力壓制在地的時雲山竟費力地将手腕擡起,蓄勢待發的一槍瞬間在牛頭異化人的臉側炸開。
血液飛濺上豹男的臉頰,他詫異看向身側。
牛頭異化人痛苦嘶吼間掩住血肉模糊的面頰,他雖有厚實的表皮卻遠不似豹男的鱗甲那般堅固,這一槍雖不足以要了他的命卻燒灼掉他的半邊面頰,壓制的重力也已在頃刻間消散。
連闕的刀鋒在下一瞬劃過豹男的前襟。
三人這樣的默契仿佛經歷過無數次演練,卻只在一個眼神交彙的瞬息之間。
刀尖之下的皮囊瞬息間變為堅固的鱗甲,就在豹男不屑地輕嗤時,卻驚覺即便鱗甲已被催生出,鋒利的刀尖依舊破開了甲殼在其上劃出了一道裂痕。
“什麽……”
鱗甲與鋒刃刮擦出尖銳的聲響,帶着久違的痛楚傳入豹男的神經。
他下意識攥緊嵌在鱗甲間的刀鋒,似是回憶起了本莎芭身上的刀傷,神色也變得越發猙獰憤怒:“真的是你!!”
他身上的鱗甲比本莎芭還要堅固,連闕的心神卻未因他的怒吼動搖半分,手中的刀鋒一點點刺入寸寸堅硬的鱗甲。
刀鋒破甲間,異化技能被阻斷的牛頭異化人憤怒地向時雲山沖撞而去。
時雲山的身上雖多處受傷,但那一槍向着他頭部開去的時雲山賭對了,失去異化技能的牛頭人只剩蠻力,即便他再憤怒一時半刻也無法在時雲山身上讨得什麽便宜。
連闕心知景斯言的身體撐不了多久,只欲速戰速決。
但就在這時,地底的東西似察覺局勢逆轉,竟魚死網破般将碩大的身體從地縫中擠出,一條條腕足不斷纏向景斯言,竟是拼個魚死網破也要将他拖入地底。
景斯言的電能殘存微薄,在腕足層層纏繞之下向深淵拖去,時雲山亦被牛頭人拖住無法及時支援。
景斯言在與拖拽抗衡間腳下的地面也被拖拽出一道極深的溝壑,燃燒的能源因極速消耗而發出超負荷的電流音。
即便這樣,他也逐漸被拖到了深淵的地縫口處,随着腳下的塌陷險些墜向深淵。
他垂眸看向口袋中的藥劑。
連闕的刀鋒只要再進半寸便會将豹男了結,就在他當即打算将刀抽出時,被利刃刺入的豹男卻竟握住了連闕欲抽出的刀。
連闕擡眸迎上對方的視線,豹男的眼底寫滿了瘋狂,竟是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将他拖住。
豹男不肯松力,溝壑縱橫的鱗甲更是将刀尖嵌入難動半分。
連闕不會猜不到景斯言想做什麽,一向淡漠的眼底在這樣的困局中也染上了惱意。
他的眸中厲色急轉,便欲不計代價地扔下刀時,不遠處卻突兀傳來一聲槍響。
直覺不妙間連闕愕然轉過頭,開槍的正是被牛頭人追逐的時雲山。明明是性命攸關的時刻,他竟在追逐博弈間将這一槍開向了景斯言的方向。
這一槍崩斷了纏向景斯言的條條觸手,臨近深淵的人終于堪堪站穩,蓄力将剩餘的腕足扯斷。
然而也正因這一槍的片刻,獸化的牛頭異化人沖撞到時雲山身邊,尖銳的角瞬間貫穿了他的身體将他整個人撞向樓體倒塌的廢墟。
連闕的腦海一片嗡鳴,他将蓄足全力的一腳踢在豹男的胸口,這才堪堪将刀拔出不敢耽擱片刻地跑向時雲山。他擋開了牛頭異化人的攻擊,将時雲山護在身後。
牛頭異化人如今已經陷入瘋狂,見連闕攔路便再次以頭撞了上來。
手中的刀刃劃過鋒利的牛角與異化後堅實的皮囊,即便是這樣的時刻,連闕的刀依舊拿得極穩。
察覺同伴危險,豹男也在痛楚中掩住滲血的前襟提速撲向搏鬥的二人。但他還未近身,終于掙脫了章魚腕足的人已擋在他的眼前。
豹男與牛頭異化人皆是強弩之末,連闕二人的眼底卻是一片凝重,他們不敢耽擱片刻,只因身後人的傷勢已不能再拖。
元氣大傷的章魚縮回了地底,但異化人極難以被殺死。連闕在牛頭異化人的沖撞中踏過堅實的肩膀,将染血的牛角整齊斬落。
血液自牛頭異化人的斷角處噴湧而出,連闕卻在落腳後再次一刀揮向他的手臂。
豹男見牛頭異化人已然敗退,撞開景斯言擋在了他的身前。
連闕卻放棄了以刀刃直接破甲,他的刀鋒一次次擦着豹男的皮膚而過,任由他的周身被鱗甲一點點布滿。
空蕩的街巷中回蕩着豹男野獸般的咆哮聲,景斯言察覺不對将連闕攔在身後,示意他去查看時雲山的傷勢。
連闕這才停下動作,在短暫的沉積後将刀扔給景斯言,走向一旁的時雲山。
時雲山卻擺了擺手。
“如果有可能……替我去看看他們吧。”
“說什麽呢。”連闕的動作一僵,未敢再看他被鮮血浸染的制服便欲将他背起:“車上有急救箱,咱們……”
“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我累了,休息一下。”
時雲山打斷了連闕的話,将那枚始終戴在胸前的吊墜拽下,遞到連闕手中:“不用難過自責,你們不是說過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
“……重要的是活着的人離開。”
時雲山目光空洞而不舍地看向灰黑的天際,他頹然摸出口袋中的煙盒,卻發現煙盒中早已空空如也。
“但是……真遺憾啊。”
他攥緊陳舊發皺的煙盒,終于沉沉閉上了眼睛。
連闕怔忪垂下眸,沾染在指尖的血液分明殘存着溫熱,眼前的人卻已再也無法睜開雙眼。
但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恢複平靜的腳下重新翻湧起一陣輕微的震蕩。
連闕直覺不妙間看向景斯言,只見他已将兩名異化人捆住,掌心的繃帶之下激光裝置正欲掃向二人——
兩名異化人的腳下忽然裂開一道地縫,竟瞬間将他們卷入地底。
“你終于來救我們了!”周身布滿鱗甲只餘脖頸處一塊皮膚的豹男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聲嘶力竭地呼救道:“他從來就不是站在您這邊的,一心為您的人只有我們!”
他的笑意還在唇邊,便被突然襲來的觸手貫穿了咽喉,随着咀嚼般骨骼斷裂的咔嚓聲一同被卷向地底。
兩名高大的成年男人竟在觸手的黏液與擠壓間被整個彎曲折疊起來,一個呼吸之間送入地底張開的血盆大口。
“不好!”連闕的目光微凝,他急忙攔住欲上前的景斯言,将時雲山的屍體背起:“兩名産生意識、擁有異化技能的異化人,我們現在恐怕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
連闕的話音未落,地底的觸手忽然瘋長出條條腕足,在地動山搖的震顫中湧向裂縫口的二人。
“跑!”
連闕說罷拉住景斯言,與他一同奪路狂奔。
身後的腕足卻來勢洶洶,比之從前更加迅捷兇悍。
不說電能即将耗盡的景斯言,連闕亦在經過如此長時間的體能消耗後漸漸力不從心,熟悉的困倦感也随之再次侵蝕過他的每一寸神經。
他的腳下一空,竟帶着背上的人一同倒向地面。
景斯言忙想将連闕扶起,觸手就在這時截斷了他們的去路。
慌亂中,他驚見連闕始終放在口袋的那把木梳掉落在兩人腳邊,忙将它高舉起——
突襲而來的觸手竟當真在下一瞬停在了二人面前不足半寸的地方。
“阿律。”
就在觸手的遲疑中,虛空之間傳來了缥缈的嘆息:“我留給你的針劑,你為什麽沒有用。”
景斯言将連闕擋在身後,目光人就戒備地打量着四周的條條觸手。
“我無法控制我自己……殺了我,只要你打下針劑,你就可以殺了我親手結束這一切。”
景斯言的目光動容,他攥緊手中的木梳,恍惚間摸向裝着藥劑的口袋。
但是——
他什麽都沒有摸到。
他震驚地低下頭,口袋中竟當真是空的。
“我曾經經過一座公館,在那裏遇到了一個小女孩,她叫莎莎。”
連闕含笑的聲音自景斯言的身後傳來:“她一直在尋找離家的父親,只是直到她死,也沒有等到她的父親。我本來并不以為那個故事會和這個有什麽聯系,直到這把木梳……”
回憶起景斯言不同尋常的反應,他似顧慮身側的人并未将話說完:
“讓我想起我曾經在公館看到過兩套一模一樣的兒童餐具,但是,汪所長卻為了替你遮掩默認了莎莎是他的獨生女。”
他的手穿過他的身側将那把木梳重新握在手中,指尖摩挲過木梳上的刻痕:“溫博士?或者我該叫你——溫森瑞?”
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靜默。
“不過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什麽會一直希望他打下針劑呢?是真的希望他能結束這一切……還是也想将他變成‘養料’?”
“還是因為你來自十九獄,你也知道他在異化後會保留克拉肯的三段技能——那對于你來說恐怕才是最想要的吧。”
“我當然是……”
“但是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連闕打斷了虛空中争辯的話,只見他擡手的指尖正是那管異化針劑,他竟未有片刻猶豫地将它刺入手臂:
“因為這一次,他不會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