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癢意
第13章 癢意
游弋在沈星淮擔憂的目光下搖了搖頭,聲音很平靜,“沒事。”
他原本真覺得沒什麽感覺,可當沈星淮的目光認真地落在他的皮膚上時,臉上皮膚劃破處的刺痛明顯了些。
沈星淮一貫溫和的臉色沉了沉,将游弋從自己面前拉至身後,“薛女士,我們出去說話。”
薛麗本來就被其他床的患者和家屬的目光看得臉上微熱,有些無地自容,聽見沈星淮這樣說,也沒再說什麽,跟着沈星淮一塊兒出去了。
關于術前戒煙淨肺,早在一周前,沈星淮就跟李大爺交代清楚過了,當時薛麗也在場。
“推遲手術并不是故意為難你,而是對病人的安全負責。”沈星淮再次耐心的解釋了術前戒煙的原因和術後感染的風險,在薛麗聽不懂的情況下,又舉出了一些術前不聽醫囑導致有術後并發症的病例。
見薛麗都聽進去了,沈星淮又嚴肅表示,“無論有什麽問題,都應該好好溝通,動手打人是不對的。”
“做為醫生,我們要對病人的生命安全負責,一切考慮都是為了病人。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只為了發洩情緒地打人,只會寒了醫生的心。”
“我……”薛麗面露悔色,“對不起,沈醫生。”
沈星淮其實大概了解薛麗的情況,她是個單親媽媽,丈夫很早去世,一個人拉扯孩子,性格潑辣強勢。
李大爺這肺病反複住了好幾次院,為了給李大爺交住院費手術費,她一個人打兩份工,偏偏李大爺是個生了病也不聽話的。
“下次別這樣。” 沈星淮看了看這個剛剛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的女人,她臉上有些自責,點了點頭沒說話。
沈星淮猶豫了一會兒,拍了拍薛麗的肩膀。他理解她剛剛的行為只是巨大生活壓力下難以克制的情緒崩潰,也感受到這個女人垂着頭時散發的傷感與無助。
“這段時間辛苦了,你一個人也很不容易。”沈星淮知道,那些兇悍之下,其實也只是一顆被苦難磋磨後仍堅韌自強的心。
薛麗有些驚訝的擡頭看了沈星淮一眼,又繼續低下頭,擡起手在臉上抹了抹,用比剛剛更微弱、但更真摯的聲音又對沈星淮說了一句,“謝謝你,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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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淮從口袋裏掏了掏,他還是沒有養成随身帶紙的習慣。身後有腳步聲靠近,沈星淮轉頭,看見游弋朝自己走過來,手裏沒拿相機,那幾道被指甲劃破的傷口仍舊顯眼。
“星淮哥。”游弋先是輕輕叫了一聲沈星淮,随後又遞了一包紙給他。
黃色亮眼的皮卡丘包裝讓沈星淮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沒想到游弋看着這麽冷酷沉穩的模樣,會用這麽可愛的小袋包裝紙巾。莫名有點反差。
沈星淮接過後,遞給了面前靜靜流淚的薛麗。大約是很久沒人對她說過這樣帶着體諒意味的話,又或是她實在很難找到一個傾聽她的人。
她抓着沈星淮的手,不斷傾訴自己的不容易。沈星淮很耐心地在一旁傾聽安慰,知道薛麗的情緒平穩下來。
又過了十幾分鐘,薛麗回來跟游弋道了歉,對沈星淮的态度也尊重了許多,只是對病床上的李大爺仍舊擺不出什麽好臉色。
——
沈星淮拿着消毒藥品回來時,游弋正乖乖坐在沈星淮的工位上,背影一動不動的,看起來像是在發呆。
直到沈星淮走到他身邊,他才側身,仰頭對上沈星淮帶着歉意的目光。
游弋再次申明,“我沒事。”
小小抓傷,在游弋看來确實沒什麽,不痛不癢的。但是在沈星淮看起來,就覺得這傷口落在游弋臉上,很是礙眼。
“給你消個毒。”正好游弋的臉轉到自己這邊,又是一個微微仰頭的姿勢,沈星淮就着這個姿勢輕輕将棉簽送往游弋的傷口處。
醫用棉簽按上去的時候,沈星淮的身體也微微彎了下去,整個人靠得離游弋更近了一些。
游弋本能地朝後縮了一下,卻很快被沈星淮輕輕地捏住了下巴,“忍一下,很快的。”
消毒藥水塗抹在皮膚上會産生刺痛感,沈星淮以為游弋是因為痛才會有剛剛的動作,為了防止他亂動被戳到,沈星淮的手又微微用了一點力。
游弋的頭不得不又朝着沈星淮微微上仰,沈星淮的手和游弋每次不小心觸碰到時的溫度一樣,冰冰涼涼的,但游弋卻感受到自己臉上被碰觸的地方像是産生了什麽過敏反應似的,微熱中帶着癢意。
他仰頭看向沈星淮時,沈星淮只是很認真專注地垂着眼,纖長的睫毛蓋住了好看的淺色眼瞳,視線輕輕落在自己臉側那塊兒受傷的皮膚。
游弋的呼吸漸漸亂了,不知道是因為下巴處的癢意,還是臉側傷口處傳來的輕微痛感。
沈星淮認真地擦拭完游弋的傷口,又給他抹了點藥膏,有點可惜道,“這幾天要破相了。”
游弋本來就皮膚白,這傷口這幾天估計都在他臉上挺顯眼的。
“沒關系。”游弋開口說話時,嗓子有些幹啞,但聲音透着一股滿不在乎。
沈星淮想到昨天聽見幾個護士聊天時說想要游弋的微信,又吐槽他看起來好冷酷好兇,不太敢靠近。
盡管沈星淮湊過去替游弋說了幾句,解釋游弋就是長了副高冷樣,其實很好相處,一點也不兇。但那幾個小護士還是搖了搖頭,說“算了算了,感覺是追不到的那種類型,就算追到了也hold不住”,又自我勸退地補充“再說了,這麽帥怎麽可能單身,一看就不缺女朋友”。
想到這,沈星淮本來擔心這傷口讓游弋看起來更不好惹,要害他弄丢好多桃花運,又覺得那幾個小護士說得有道理,游弋這樣的人應該也不缺桃花。
“好了。”沈星淮塗好藥之後,松開了握着游弋下巴的手,又把藥膏收好,囑咐了幾句。
游弋接過沈星淮手中的藥,手和沈星淮的手短暫地碰觸在一起,又很快分開。
“星淮哥,” 游弋忽然叫了沈星淮一聲,然後問,“你單身吧? ”
沈星淮在電腦上寫病歷,聽見游弋的問題時頭都沒轉,“問這個幹嘛?”
“幫別人問的。”游弋習慣性地擡起手,食指輕輕擦過鼻梁,語氣和聲音都帶着點事不關己的輕松淡然。
“是。”
沈星淮如實承認,猶疑着想補充什麽時,聽見游弋繼續問,“那有喜歡的人嗎?”
游弋的聲音很輕,也很溫和,話裏的好奇探究意味并不重,像是話題聊到了就随口問一句。
沈星淮回頭,對上游弋平靜的視線。
他和游弋之間隔着幾步的距離,下午的光線從窗外透進來,把游弋整個人包裹出一種溫暖、讓人感到安心的色調。
最近因為拍攝原因,沈星淮大部分時間都和游弋待在一塊兒,盡管交流不多,大多數時候游弋沉默地如同一臺機器跟在他的身後,或是扛着攝像機在角落。
沈星淮有時候幾乎會忘記游弋的存在,有時候又會覺得游弋像是一臺移動的人形攝像機,目光永遠是平和冷靜,整個人仿佛游離于所有場景之外。
但似乎也因為這樣,沈星淮對游弋也建立起一種特別的信任。游弋是冷漠的記錄者,他客觀的去映射,而不感受、不評論,因此對他說什麽好像都無足輕重,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沉默片刻,沈星淮腦海裏冒出了那個在雪天舉着傘的身影,随後點頭,輕輕說了聲“有”。
“他也喜歡你嗎?”游弋沒再看沈星淮,他垂下頭,盯着地上兩人挨在一起的影子,聲音裏沒什麽感情地繼續問着。
“我不知道。”
以前是喜歡的。現在,模模糊糊的,沈星淮也搞不清楚,也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去确認。
但他想到祁慎向他傾斜的傘、喝醉時電話那邊親昵又在意的聲音,還有很輕柔地為他整理頭發的動作。又覺得,應該也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吧。
但他沒再繼續和游弋說,而是轉頭繼續寫病歷。
身後游弋的目光再次擡起,盯着沈星淮背影,嘴唇動了動,“星……”
游弋連完整的名字都沒叫出來,就被沈星淮的手機鈴聲打斷,游弋的目光下意識追尋着聲音看過去,看見閃爍的來電提示,還有上面明顯的聯系人名字——阿慎。
只不小心瞥到了一眼,游弋趕緊移開目光。只是看到這個稱謂,足以說明電話那邊的人對沈星淮是如何特別,也能窺見他們的關系是如何不一般。
然後游弋聽見沈星淮接起了電話,用很輕的聲音和帶着哄勸意味的語氣跟對面的人解釋剛剛發生的事情。
游弋覺得自己又在犯蠢,問出的問題明明早就在心裏有了答案。他忽然覺得室內有些悶,想要出去透會兒風。
“你剛剛怎麽突然跑了我話都沒和你說完。”祁慎問出口時連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在以哪一種身份和沈星淮打電話。
他其實知道沈星淮剛剛是因為病人的事去忙,也知道自己應該裝作理解,但還是忍不住像從前一樣感到生氣,也忍不住給沈星淮一點不痛快。
祁慎開口後就有點後悔,他生哪門子氣呢,以他和沈星淮現在的關系,沈星淮為了病人推遲或者無視掉他的事情,都是完全無可指谪的。
沈星淮的反應也和從前一樣,幾乎如同慣性一般,在祁慎明顯的不滿情緒裏産生了愧疚心理,開始解釋起來。
沈星淮的語氣因為帶着歉意柔軟得不像樣子,祁慎捏着手機,慶幸自己剛剛說話時語氣沒有像從前一樣帶着濃重的興師問罪,又因為沈星淮的反應而很想抽一根煙。
沈星淮從前其實也沒做錯什麽,他自律上進,對自己的工作和學習都有嚴格的要求,擁有自己的一套不可改變的原則。
祁慎每次的指責也并不占理,但沈星淮總是那個先道歉、先服軟的。
祁慎以前只覺得能讓沈星淮認錯、讓他感到愧疚,把自己因為沈星淮而産生的不快也給沈星淮一份,自己就贏了,他永遠掌握着這份感情的主動權。
可是現在,他脫離自己當時感情中莫名的勝負欲,覺得沈星淮對自己的愛純粹天真到一種近乎“傻”的程度。
他好像毫不計較,也難以察覺自己惡劣的小心思,僅僅因為自己不開心,為了讓自己開心就可以放低姿态做很多事情。
祁慎又開始陷入莫名的情緒漩渦,甚至奇怪地想,要是宋薇瞳可以像沈星淮這樣就好了。
祁慎覺得冒出這樣的想法實在是精神不正常,但原本要說的話變得不是太想說。
他突然懶得再讓沈星淮去補錄采訪了,因為也不太有必要。
祁慎剛剛去看了采訪樣片,視頻裏方木問完問題後沈星淮臉上微妙的神色變化和突如其來的沉默,其實和回答了的效果差不多,甚至更能給觀衆們留白去發揮想象。
這種反應也有很好的節目效果,只需要播出時推波助瀾在媒體上帶下節奏,稍微提一下當年那件社會熱點新聞,不愁紀錄片沒有讨論度。
至于沈星淮……好像真的對這件事感到抗拒,祁慎有些沒想到。
在接受沈青川的死亡這件事上,沈星淮一直都表現得很堅強,從來沒哭過,也從來沒有表現出消極壓抑的情緒。
祁慎此刻忽然感到懷疑,究竟是沈星淮足夠堅強,還是說,自己忽視了沈星淮那些脆弱的時刻
聽完沈星淮的解釋,祁慎壓下內心的情緒,問了句,“對了,聽說剛剛病人家屬鬧事,你沒事吧”
其實醫院這種事情很常見,更過分、甚至不通情理的病人家屬也有,沈星淮剛開始來醫院規培的時候也遇見過。
那時候沈星淮和祁慎還沒有分開,祁慎對他在醫院的事情并不感興趣,更沒有像這樣關心過他。
沈星淮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心裏像是有一個漏風的口子,被他假裝不在意擱置角落許久,卻在剛剛被輕輕堵上了,有細微的溫暖湧上。
過了一會兒,他才對祁慎說,“沒事。”
祁慎想着應該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出于表面情分随口關心一下,于是也沒再問,“你沒事就好。”
末了,聽見對面沈星淮沒再繼續說話,又補充一句,“我剛剛……很擔心你。”
祁慎的聲音猶豫又沉緩,任誰聽起來都帶着幾分欲掩難遮的真摯情意。
沈星淮耳朵貼着手機聽筒,忽然很想确認一下自己內心設想的那種可能。但他猶豫了,最後直到祁慎挂掉電話也沒能問出口。
十年過去了,沈星淮發現自己早已經不像十七歲那時候,擁有在感情裏不顧一切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