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陳良讓陸重下月一號早上八點準時去報到,現在已經月底,沒剩幾天。
28號,陸重一大早就出門,去吃老趙的喜酒。
對,準備打一輩子光棍的老趙,在他四十一歲這年,鐵樹開花,找到媳婦兒了。之前身體好的時候沒找到,反而是腿瘸了,幹不了什麽力氣活兒後,讓人看上。
所以,這人的際遇真是神奇!
陸重八點半就到了,是老趙新租的兩間平房,雖然破得不成樣子,但好歹算獨門獨戶,門上貼着個大紅的喜字,為這個破舊的院子增添了幾分生氣。
到的時候老趙已經忙活開,在釘床,看到陸重就嘿嘿笑,黝黑的臉上分明泛着紫。
陸重從來沒見過他這麽腼腆的樣子,強忍着沒笑出來,問:“趙哥,幹嘛呢?”
“這床有點晃,我加固一下”,說完想到什麽,轉身朝屋裏喊:“雯雯,出來喊人。”
語罷,一個穿着紅色連衣裙圍着圍裙的女人走出來,看起來比老趙要小幾歲,紮着頭發,臉上是紅彤彤的笑容,手裏牽着一個約莫四五歲小姑娘,正怯怯地看着陸重。
“這是你嫂子,慧英,那個是我閨女,雯雯”,老趙稍有點不自在的介紹。
陸重馬上喊了聲“嫂子”。
陳慧英比老趙大方多了,笑着“哎”了一聲,輕推了下雯雯,說:“雯雯,叫叔叔。”
“叔叔。”
陸重笑着應了,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
“那個,慧英,中午多整點菜,再打點酒,我跟陸重喝兩盅。”
“成”,陳慧英脆聲應道,把圍裙解了就牽着雯雯出門買菜。
陸重去幫老趙釘床,問:“這床給誰打的啊?”
“給雯雯睡的”,老趙手上動作不停,“大姑娘了,單獨給她支張床,弄個房間。”
這個小院總共就兩間房,廚房都是在外邊搭的棚子,陸重沒想到老趙這個大老粗還能有這麽細的心。
“你們哪天領的證?”他問。
“啥?哦,沒領”,老趙一邊鋸木頭,一邊繼續說:“你嫂子領不了證,她以前那個男人天天打她,還打雯雯,她是偷偷跑出來的,已經跑出來兩三年了,婚都沒離領什麽證啊。”
陸重沒料到居然是這麽個情況,有點擔憂地說:“那你們這樣沒名沒分的,也不受法律保護……”
老趙倒是滿不在乎的擺手,“哎,哪兒那麽多彎彎道道,她願意跟我過,我就當就是結婚,老子窮光蛋一個,屁都沒有,誰也嫌棄不上誰……就是以後雯雯讀書費點勁,大不了我帶她們回老家,那邊管得松。”
從來不考慮明天的趙國梁同志,居然想到了那麽遠的問題,陸重覺得,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他也不想再說煞風景的話,撸起袖子就開始幹活,“趙哥,我幫你把牆收拾了,把窗子糊上。”
老趙不客氣地笑,“就是叫你來幹活的。”
午飯是在院子裏吃的,支了一張小桌子,五菜一湯,葷素俱有。
陸重發現這家裏有個女人就是不一樣,老趙剛剛汗濕的衣服已經被換下,以前萬年油膩的頭發現在幹淨得根根分明,看他舒心的樣子,怪不得胖了一圈兒。
兩人邊吃菜邊喝酒,雯雯自從剛剛陸重給她雕了一個小貓後,一直黏在陸重身邊,吃飯都要挨着他坐。
陸重說:“早知道我把安樂帶過來了,陪雯雯玩兒。”
陳慧英已經聽說陸重家有個妹妹,比雯雯小一點,邊添飯邊回道:“下次呗,反正來日方長。”
陸重笑着“嗯”了一聲。
來日方長,他又嘴裏咂摸一遍,發現這真是個很好很好的詞語啊。
幾個人吃吃笑笑,好不熱鬧。
吃完飯剛放下碗,老趙一抹嘴,說:“走吧。”
陳慧英臉上泛起紅暈,“國梁,算了,不費那個錢,有那錢拿來幹啥不好啊……陸重,你勸勸你哥,老大不小了照什麽相啊,白費那錢。”
老趙卻不依,鼓着眼睛說:“城裏現在不都時興結婚要拍婚紗照,咱也結婚啊,咱為啥不能拍啊。”
到這兒,陸重總算聽明白了前因後果,再一次對老趙同志刮目相看,幫勸道:“嫂子,這大喜日子,趙哥不也想留個紀念嘛,節約也不在這幾張照片……不是以後老了,什麽都沒留下,連個看看的念想也沒有,多可惜啊。”
陳慧英臉上露出動容,手無意識在圍裙上擦了好幾遍,才像下定決心般開口:“那成吧,我把碗洗了就走。”
“洗啥碗啊,回來再說……我都打聽好了,店都在正興市場旁邊那條街呢,15路車半小時就到,我們早去早回。”
于是,大家收拾收拾向正興市場出發,在老趙的一再要求下陸重也跟着去了,懷裏抱着雯雯。
福州街是順城婚紗攝影集聚地,一條街四五百米,兩邊都是攝影店,櫥窗裏擺着美輪美奂的婚紗,像明星海報一樣的巨幅模特照挂在門口,即使在白天也打着光,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陳慧英看着那白色婚紗,想怎麽能那麽白呢?她低頭看自己的裙子,中午做飯時不小心蹭到油,她已經很努力地馬上用肥皂洗,可還是沒洗幹淨,水幹了後那裏變得烏漆漆,又硬硬的,她下意識用手遮住那塊地方。
第一次穿這麽好看這麽貴的裙子呢,嘴巴都說幹了才還價到100塊。
她突然就害怕了,“國梁,咱回去吧,這得多貴啊。”
老趙初到也有點迷花了眼,聞言又把背挺了挺,無所謂道:“沒事,咱就照個三兩張,錢我留着呢,夠了。”
話雖是這麽說,但他們還是走了好幾轉,在仔細觀察了很久後,選定馬路最頭上,比較偏僻,店面也比較小的一家,叫和美攝影。
剛到門口,還沒推門門就從裏邊拉開。
“歡迎光……”
拉門的是個小姑娘,盤着頭,穿着統一制服,踩着高跟鞋,還以為來了客人,可看到人後“臨”字就再沒說出口,只是狐疑地看着面前的二男一女帶一個小孩。
那目光露骨,疑惑、輕蔑、嫌惡,說不清楚哪一種多一點。
陳慧英被刺得往老趙身邊縮了一下,嗫嚅說:“我們走吧。”
老趙卻被激起了倔脾氣,拉着陳慧英就往裏走,“我們要拍照!婚紗照!還不讓人拍怎麽地?咱們有錢!”
那小姑娘嘴角扯了一下,什麽都沒說,把一張單子扔在他們面前的櫃臺上。
12888,9888、6888、2888……
老趙手抖了一下,趕緊翻面,終于在最下邊看到“488元套餐”幾個字。
他把那張價目表來回翻了好幾遍,問:“還有別的嗎?”
小姑娘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全在那上邊,我們最低套餐488元。”
老趙嘴唇翕動,最終還是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陳慧英輕輕扯了扯他的胳膊,小聲說:“咱走吧,我想上廁所。”
老趙頓了片刻,才順着她往外走,只是挺得直直的背再一次塌下去,再不複剛才的高大。
玻璃門快合上時,門裏傳來一聲嗤笑,陸重一頓,下意識地想回頭,可還是忍住了。
經過這一個插曲,幾個人的心情都說不上好。
陸重建議道:“要不就找個照相館拍,跟我小時候似的,又快又劃算。”
陳慧英強擠出笑臉,捧場說:“對,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我爹媽當年就是在照相館拍的,效果可好了,咱也跟他們學學。”
老趙臉皮扯了扯,露出一個生硬的笑容,澀聲說:“那走吧”。
最後,照片是在一家可以拍證件照的快印店拍的,大紅的底,兩人并排坐着,雯雯坐在老趙腿上。
開始老趙的笑容還很勉強,總是不自然,後來不知陳慧英跟他說了什麽,漸漸表情舒展開,在兩人相視一笑的瞬間,攝影師按下了快門鍵。
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秒。
過後,店主問:“要普通的還是快印,普通的明天取,快印馬上取,一個30一個20。”
老趙剛說了一個“三”字就被陳慧英打斷。
“20的就可以了,謝謝你。”
照完相,陸重該去梅園了。
“趙哥,嫂子,我先走了,晚上還要上班。”
陳慧英趕緊把他懷裏的雯雯接過來,說:“趕緊走吧,別誤了正事兒。”
老趙在一旁樂呵呵的點頭。
就此道別,往不同的方向走。
陸重走了幾步,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回頭,于是看到他們的背影。
老趙一手抱着雯雯,一手拉着陳慧英,兩人緊緊挨在一起,旁若無人的十指相扣,像是電視上最纏綿悱恻的愛情劇裏的戀人那樣。
周圍的人頻頻側目,有善意的目光,有竊竊的嘲笑,更多的卻是一種奇怪的打量。
或許因為他們的年紀已不再年輕,或許因為他們廉價的衣着還有滿是生活溝壑的臉龐。
剛剛在攝影店受到冷遇的時候陸重沒有難過,可就在這一刻,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在傍晚燦爛奪目的夕陽下,他悲傷得無以複加。
都說槐國蝼蟻,各有深情。
又道人間君臣眷屬,蝼蟻何殊?
可我們卻不相信那些我們鄙薄又不解的人生,也曾在那輪圓月下,生起跟我們一樣的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