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第26.灰_005
◇ 第26章 26.灰_005
心理治療過程漫長,枯燥,無聊。談話,做量表,檢查,吃藥,一周一次的談話——都很無聊。為了挂號看診,鄧成寧每周四下午都得請假,去做心理咨詢。他是好學生,說去看醫生,前兩次老師沒多問,到第三次,終于打了電話給家長。于是,鄧成寧在看心理醫生的事就這麽暴露了。
鄧成寧一開始就知道瞞不了,每周一次的請假,還有昂貴的治療費用,早晚會被他媽媽察覺。他媽媽哭着來問他,眼淚使他心煩,他懶得再瞞,如實說了。然後就是更多的眼淚,沒完沒了的追問,問他到底為什麽會得抑郁症。
這有什麽好問的?他們家這種樣子,還需要問嗎?
鄧成寧被問得煩了,說,你能有一秒鐘是不哭的嗎?
他媽媽崩潰了,把眼淚忍了回去,假裝沒有被傷害到,跟他說晚安。離開房間後,門外立即傳來壓抑的哭泣聲,逐漸遠去。鄧成寧知道他媽媽被傷到了,但他沒有心力去管。他能夠堅持吃藥,堅持心理治療,已經耗盡所有力氣了。
每天他都在想,要不然不去看醫生了,放棄吧,反正心理咨詢也只是重複談話。但每一次在學校見到賀睿峰,他都想,還是再堅持一下吧。也許心理治療有用呢?也許等他情緒穩定了,他就會敢靠近賀睿峰,跟賀睿峰聊天,嘗試跟賀睿峰做朋友。
這時候,他就會拿出手機,看賀睿峰的朋友圈。
賀睿峰發朋友圈的頻率不高,一兩個禮拜可能只發一條,通常是日常,跟同學打鬧、游戲破了新紀錄、體育訓練累了抱怨兩句。如果最近有體育活動賽事,NBA球賽、校籃球賽,他發朋友圈的頻率就會直線上升。還有第三種情況,就是他喜歡的電影上映的時候,買到手辦周邊的時候,這時候賀睿峰的開心顯而易見,一天可以發好幾條。
賀睿峰連快樂都跟別人那麽不同,能夠穿透屏幕,感染到鄧成寧,讓鄧成寧也有了一點點開心的感覺。
他開始看賀睿峰喜歡的電影,試着買電影周邊,把星際英雄的手辦擺在書桌上。
媽媽哭泣的時候,吃藥的時候,想放棄的時候——鄧成寧就看看書桌上的守護者。星際英雄對他比了一個星際敬禮手勢,好像在說,宇宙浩瀚,星辰閃耀,沒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勇敢點,年輕人。
暑假的表白事件發生後,鄧成寧感到一種長久而緩慢的痛苦,一點希望也沒有的痛苦。他覺得應該放棄了,理智上這麽想,實際上,他把賀睿峰的朋友圈全部截圖保存下來,做好備份,随時浏覽。他買了更多的星際英雄手辦,把守護者系列電影看了一遍,上網看影評,研究電影設定。
而開學後,再次遠遠見到賀睿峰和他的朋友們時,鄧成寧在絲絲縷縷的痛苦中,竟然還感到一絲快樂。
他懷疑自己沒救了,并且起了好奇心,想看自己的喜歡能持續多久。
高三上學期飛快地過去了,除了學習跟賀睿峰,鄧成寧沒留下任何記憶。他的抑郁症竟然逐漸好轉,醫生減少了他的藥,鼓勵他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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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睿峰沒再聯系過他。
鄧成寧沒覺得奇怪,畢竟那天從咖啡店出來後,他表情應該很難看,并不平易近人。事後回想起來,賀睿峰似乎還跟他說了很多話,但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想趕緊逃離。表現出來的,大概就是一副十分孤僻、不好接近的樣子吧。
他跟賀睿峰原本也不是朋友,沒聯系也沒什麽。
一整個學期,他跟賀睿峰只說過一次話。
那似乎是夏末的一個傍晚,學校讓年級排名前列的尖子生到誠廣樓梯形教室開會,說了一些升學相關事項,鼓勵他們制定更高的目标,為學校創造更大的輝煌。散會時,鄧成寧被老師叫住,單獨關心了幾句。等他出來時,偌大的校園已經空空蕩蕩,人幾乎都走光了。
他在誠廣樓下靜靜站了一會。
看磚紅色的跑道,看誠廣樓下的空地,看高大的梧桐樹,葉片正在慢慢變黃,看誠廣樓老舊的、牆漆有些微剝落的外牆。
他慢慢走着。
體育訓練早就結束,體育生們都回家了,辦公室已經上鎖。
鄧成寧踩着腳下的塑膠地,想象賀睿峰在這裏進行艱苦繁重的訓練時,心裏都在想什麽,還是什麽都沒想。
穿過林間小路的時候,他忽的發現樹下石椅上躺了一個人,臉上蓋着一張試卷,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
他一下就認出了,是賀睿峰。
他看過太多次,關注太久了,以至于如此熟悉賀睿峰的身形,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下意識停住腳步,猶疑地看了一小會,意識到賀睿峰可能真的睡着了。時間已經很晚,校門一會就該上鎖了。
“賀睿峰?”他走近,輕輕喊了一聲。
賀睿峰一下坐了起來,試卷掉落在地。
鄧成寧心跳得厲害,彎腰撿起試卷,瞄了一眼,被試卷上的36分震住了。
即使對體育生而言,這個分數也太低了點。
“考得不太好。”賀睿峰說,自己幹笑了兩聲,伸手要拿試卷。
鄧成寧迅速掃了一眼,很快就發現了賀睿峰存在的問題。他沒怎麽猶豫,就在石凳坐下了,幫賀睿峰标注了每道錯題的知識點跟課本的頁數。
那天賀睿峰跟他說謝謝,說你好厲害,每次考試都是第一。
賀睿峰背起書包,跟他一起走,一路誇他,誇他聰明、勤奮,說自己腦子笨,羨慕鄧成寧。
鄧成寧想,他有什麽好羨慕的?
賀睿峰說得很真心實意,臉上洋溢着開心快樂。
剛剛躺石凳上時,或許他真的很傷心。但只一會,他就已恢複了精神,重新快樂起來。
他走在鄧成寧身旁,身形完美,瘦而結實,胳膊、腿部的肌肉明顯可見,充滿力量。這是長期大量艱苦的訓練才能打造出來的身軀,是擁有堅韌意志才能錘煉出的身軀。不知為何,他卻一再說自己不行,很笨。
他多想告訴賀睿峰,你很好,萬中無一的好。
但最終,他還來不及講什麽,兩人就已走到校門口。
司機已經在等着了。
賀睿峰跟他說了謝謝,又說了對不起,為了暑假的事道歉,為了把他約出來、讓別人跟他表白的事道歉。
“你那天生氣了吧?對不起,我、我真的特別混蛋……不應該騙你出來……”
鄧成寧搖頭,說沒生氣,說沒關系。
他想說,你想叫我做什麽,你都可以直說,我哪裏會拒絕你呢,根本不需要找借口。
這是他們高三上學期唯一一次對話。
那次回去後,鄧成寧隐隐期盼,賀睿峰會不會來問他學習方法、問他數學題。抱着這種不切實際的期盼,他發瘋一般學習,他想讓自己一直待在榮譽榜第一位,讓經過榮譽榜的賀睿峰,一眼就能看見他的名字。
他考了好多次第一,但賀睿峰沒再找過他。
高三的第一個學期就這麽結束了。
寒假并不難熬,他們只放了十天的假。假期裏,賀睿峰每天都發朋友圈,有時一天發好幾條。這足可以讓鄧成寧感到安慰了。
高三下學期一開學,學校就給年級排名前五十的尖子生安排了課後培優,依然在誠廣樓上課,一周五天。每天,鄧成寧都能看見訓練的賀睿峰。一開始,他為此感到隐秘的快樂。但很快,他就察覺了異常。
下午放學後,賀睿峰的朋友們開始到誠廣樓下,等待賀睿峰訓練結束,一起回家。
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賀睿峰常在一起玩的三個男性朋友,鄧成寧都知道名字,薛霖、張博慶、李傑明。課間操稍加注意下,就都知道他們是哪個班級的了。跟鄧成寧表白過的女生,跟張博慶同班,張博慶經常帶着她一起玩,還有個女生叫孟含夏,兩個女生是閨蜜,所以孟含夏有時也會跟他們一起吃午飯。
五個朋友并不會每次都一起出現,等賀睿峰訓練結束。經常是兩三個在等,人員不定,只有一個人是固定每天都在等賀睿峰的。
孟含夏。
鄧成寧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他們并沒有單獨相處過,一直有朋友們在場,怎麽可能呢?
一段時間後,一起放學回家的人漸漸固定了,薛霖跟李傑明不來了,每天都是張博慶跟兩個女生來等賀睿峰。
兩男兩女,剛好兩對情侶。
意識到這一點後,鄧成寧發現,長而緩慢的痛苦,有時候會在看見賀睿峰跟孟含夏走在一起時,變成長而尖銳的痛苦。
鄧成寧每次都坐在窗戶邊,因此他每天都能看見,三個人一起等待賀睿峰的情形。
張博慶永遠在跟另一個女生說話,随着時間的推移,姿态越來越親密。孟含夏經常一個人坐在石凳上,有時看書,有時看賀睿峰。
她會放下手裏的書,出神般望着賀睿峰的方向,幾分鐘後,又慌忙低下頭,繼續翻書。
再明顯不過,因為鄧成寧自己也經常這樣。
再再後來,張博慶跟另一個女生會提前離去,剩下孟含夏一個人等着。
等到賀睿峰訓練結束,兩人一起走回家。
鄧成寧控制不住自己,一看賀睿峰訓練結束,就趕緊收拾書本,立即下樓。他像個跟蹤狂,拉開距離,遠遠跟在兩人身後。
兩人每次都是一起走到校門外的公交車站,賀睿峰送女生上車,然後自己等下一班車,回家。
兩人的家在不同方向,乘坐的公交車也不一樣。
鄧成寧想,如果兩人每天都乘坐同一輛車一起回家,他不曉得自己會怎麽樣。
單單是看到他們并肩走在校道上,鄧成寧的痛苦跟嫉妒就已經要使他崩潰。
他不該再跟着他們了,鄧成寧想。
可每一天,他還是跟在他們身後,面無表情,裝作毫不在意,在後面看着他們說話、微笑。
這樣的男生女生在實驗中學太常見了,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青春萌動的時候。
男生喜歡女生,不是很正常嗎?
只有自己,像個變态,默默地、發狂般地嫉妒。
鄧成寧以為,知曉賀睿峰不喜歡自己時,已經足夠痛苦。
他沒想到,親眼看到賀睿峰喜歡上別人,看到別人擁有他可望不可及的東西時,還能更加地痛苦。
至此,他完完全全地絕望了,也徹徹底底放棄了。
因為賀睿峰是異性戀,絕無喜歡一個同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