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hapter 44
☆、chapter 44
今天是陰天,天空是迷蒙的灰白色。
海面上沒有霧,可以清晰地看到船行過時,拖出的長長白浪。
山裏的風微冷,空氣清洌,熱帶喬木的枝葉茂密地連成片,灌木與草生植物一年四季都在野蠻無序地生長。
爬上半山腰,黎若谷剛想停下來,就被一個跑步的男子撞了個踉跄。
他扶着欄杆,望着那長蛇一般沿着山道蠕動的游人,對追趕上來的趙寧靜說:“哪來的這麽多人?”
“你什麽時候來過這裏?”
“前天!”
“前天這些人都在辦公室裏,”趙寧靜說着越過他往前走。
黎若谷拖住她,“等等——”
“爬到山頂至少得兩小時,你走會兒歇會兒,什麽時候才能到?”
黎若谷一愣,“去山頂幹什麽?”
趙寧靜也是迷茫,“不去山頂,你來這裏幹嘛?”
“散步!”黎若谷說着前後左右看了看,确定方向以後,握住她的手,“應該還在前面一點。”
大概走了十來步石階,出現一條往下走的岔路。大部份人往上走,這條往下,不知通往何處的小徑便無人踏足。
黎若谷帶着她鑽進密林,沿階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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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條人跡罕至的路,石階兩旁鋪着厚厚的青苔,相思子藤葉攀援到了欄杆上。漫山的山蕨葉,葉子粗闊如芭蕉。
他們越往下走就越發的幽靜,微風吹過山林,樹葉沙沙響。
“我們去哪裏?”趙寧靜問埋頭走在前面的黎若谷。
“是不是累了?你在這裏等着,我先去前面看看。”
說着,他松了趙寧靜的手,步伐矯健地跳下臺階。
趙寧靜想叫住他,見他已經過了拐彎處就放棄了。
又一陣風吹過山林,樹葉沙沙響過後,遠遠的風中卻仿佛響起誰的低語。她望向聲音響起的方向,卻只有靜靜地樹和草。不知道那聲音是在樹葉裏,還是在蕨葉叢中?
低語卻依然在耳邊響起,越來越陰森詭谲。她往每個方向轉身尋覓,寂靜的樹,寂靜的草,低語聲卻越來越清晰……
她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只能垂下眼皮,屏住呼吸,學着駝鳥,努力地把自己頭藏起來……
突然,有東西從她的視線中飛快掠過——
她聽到自己繃緊的神經,“啪”的一聲斷了——
她一動不敢動,等到最深的恐懼過去。轉過臉,才看到攀到欄杆上的相思子葉子随風顫動……
輕柔地迎風而動。
趙寧靜的眼淚不能抑制地滾落下來,為這樣一個被風吹草動就吓得半死的自己。
她放棄了最後的希望。
最糟糕的、她無力面對的情況發生了。
她的眼睛,徹底被灰霧遮住,別人眼中的美好,她再也不能看見。
這時,寂靜的樹林裏響起了黎若谷的聲音。
“下來吧。”
她擦去淚水,一步步地走到他拐彎消失地方,視野豁然開闊,大海和白帆不遠不近地又出現在視線中。
她往下看,這條通幽小徑的盡頭是平滑寬闊的車道。靠海的那一邊是樓層不高的房屋,被樹木掩蔽起來。
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裏,大概少有人知道,這裏有一個幽靜的綠色森林。
在那一片青霁明淨的碧綠裏,穿着白衣的黎若谷站在一棟爬滿常青藤的房子前面,笑容明淨地朝她揮手。
“在這裏!”
趙寧靜仿佛靈魂出竅般,飄到一旁,觀看着隔路兩望的兩人。然後,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她的身後,只有那條幽靜的小徑,小徑上無人。
靈魂突然被這股巨大的悲傷打散,像一縷煙消失在空氣中。
“發什麽呆?快下來,過馬路小心,這裏時不時有車經過。”
黎若谷催促她。
房子位于四樓,落地窗戶開着,海風吹進明亮的客廳,夾雜着濕潤的涼意。
窗外是藍天浮雲和奔流的海水,水泥森林的城市,再沒有比這更接近海的海景房。
黎若谷就像自己家一樣,随意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是哪裏?”她問。
“喜歡這套房子嗎?”
“好像很大。”
“近200平米吧。”黎若谷說,“每年繳一些很低的房租就可以,你不喜歡我們也可以領房補買房。”
“外面買不到這樣的房子。”
“房子一項是大家最看重的待遇,更何況是海景房。”
“待遇?”
“科大正式給我發offer了。如果你喜歡這套房子,我就接下offer。”
“你不問問我想不想去美國?”
“你說過你不想去。”
“我什麽時候說過?”
“喝醉的時候。”
“喝醉的話你也當真?”
黎若谷重重地吐了口氣,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我們在一起之前,這些問題就全都考慮過。在美國小鎮上,如果不讀書,也不工作,生活是會單調得發瘋的。你之前不是說過,喜歡這個城市的煙火氣?”
趙寧靜沉思了一會兒,擡頭露出一抹笑,“這樣也太吓人了。”
“吓人?”
他的神情嚴肅得更吓人。
趙寧靜還是讪讪地笑着,“我沒想那麽遠,”她頓了頓,“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你有空回國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你就回去。”
“沒想那麽遠?”黎若谷問,“你想的是什麽?”
“談戀愛能想什麽?覺得不錯就在一起,彼此都輕松一點,別太當回事,那樣就沒意思了。”趙寧靜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說真的,我怎麽也沒想到,這年頭誰還會像你急成這樣的。這樣會給別人造成很大的壓力。”
“不該為你着想是吧?”他說,“那你跟我去美國吧。”
趙寧靜搖搖頭,“你剛把國外說得那麽吓人,好像我晚上餓了想出去吃個宵夜都沒有。”
“的确沒有,小鎮一到晚上就是漆黑一片,商店也關門了。”
“這種地方待着還真的會發瘋,左鄰右舍全是外國人,也沒法溝通。”
黎若谷忍耐地皺了下眉,“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能怎麽樣?你一直都是在什麽樣的環境裏?還這麽單純?談戀愛就一定會結婚嗎?”
“就是你說的那樣,很單純的圈子。”
“再單純,也還是要考慮很多現實的問題吧。現在我們的問題很清楚,我不想跟你去美國。你要是回來,一輩子我都像欠着你很多一樣,我也不會舒服。”
“你直說吧,”黎若谷說,“別再說那些廢話!”
“就到這裏吧,再繼續也沒什麽意思了。”
她說話時,眼睛望着牆壁,只是餘光模糊地看到他忽地站了起來。
“你當初跟我在一起是為什麽?”
“因為你是教授啊,像我這種人,對你們這樣的人總是很仰慕的,”趙寧靜看了他一眼,又立刻移開目光,“在一起之後,才知道想像和現實差距很大。在一起真的很無聊,沒什麽時間陪我,什麽家務都不做,也沒什麽情趣——你需要的根本不是女朋友,而是一個多功能保姆——”
“夠了!別說出更惡心的話。”
趙寧靜笑了笑,“嗯,”拿起包起身,“總之,雖然最後不能在一起,但還是謝謝老天讓我遇到你。”
說完,朝門口走去。
“說實話吧,”他在身後問,“什麽時候開始的?半夜在外面,肯定不是你一個人;在港口不接我電話,卻騙我說很忙;明明就在家裏,為什麽不敢給我開門?還有早上,你對我的敷衍……如果你還有點良心,跟我說實話。”
趙寧靜緊緊捏着門把手,“你跟他不是都打過幾次交道的嗎?說實話,我跟他在一起,比跟你在一起面對的問題要少很多。”
“哼!你也就這點眼界,”他諷刺,“你這樣玩弄我的感情,看看會有什麽好結果?”
她開了門,仰起頭看向模糊的梁頂。
“就看看我會得到什麽樣的下場吧!”
說完這句話,趙寧靜就帶上了門。
到了樓外,一陣冷風,刮到她濕透的臉上。
她沒有停下來,沿着車道狂奔。沒一會兒,臉上的淚痕幹了,皮膚緊得仿佛要繃裂一樣。
她想起了小時候看完西游記,她這樣問爸爸:我長大了是不是也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去西天?
爸爸的臉在陰影裏,他的聲音很模糊:不用,凡人去西天只用經歷一個劫難。
直到他去世,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凡人一個劫難就挂了。
她不理解這樣的脆弱,直到她也抑郁。
那時她又明白了,對于總想殺死自己的抑郁病人來說,最美好的事是意外身亡。
她跑到了海灘上。
冬天的海灘上沒有人,淺灘處有一個不知道誰用石頭堆砌起的巨大的心形灘塗。
她涉過冰冷刺骨的海水,走到了灘塗中間,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
身體得越難受,她的心裏越輕松。
雨下起來,她剩最後一點力氣,回到沙灘上躺着。
冰冷的雨水鑽進毛衣裏,身體再次感受到冰冷和難受,她的心裏又輕松了一些。
不知不覺。
那曾經交手的黑影無聲息地停在了她的上空。
她睜大被雨水沖刷的眼睛,看着它一點一點鑽回自己空洞的胸口……
風吹着,雨水沖刷到身上,浪花像大海張大嘴吐出的白色泡沫,她在風急雨驟中漸漸失去聽覺和感知,天地間突然萬籁俱靜。
她翻過身,把臉埋進沙裏。
沙子吃進嘴裏,鹹得發苦,熱燙的淚,汩汩流進沙裏。
她閉緊了雙眼。黑暗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風勁雨急的臺風夜,他提着燈,開了門。
一切從那裏開始,卻再也回不去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