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垃圾島53
第084章 垃圾島53
奇良安靜地躺在床上。
他的眼睛對準漆黑的天花板, 窗外城市的燈光混着暗淡的月光照進那一扇雙開的小窗,不依不饒地攀在牆垣之上張牙舞爪。
有一點閃。
他的目光又對準那半厥局外的月光。
他兩手交叉在後腦勺的位置,腦袋後面枕着兩個疊起來的枕頭, 周宇的呼嚕聲在房間裏面沒有節奏的循環。
不管是光, 還是人, 都好吵。
吵得他睡不着覺。
他閉上眼睛,但很快,又睜開了眼睛。
他的腦子裏一直不停地回溯一句話——
“不要再做錯選擇了。”
“不要再做錯選擇了。”
“不要再做錯選擇了。”
他在床上翻身,從左邊翻到右邊。
睡不着。
還是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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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宇就在這時候醒了, 他鼻音濃厚地半閉着眼睛對這個饒人清夢的失眠患者控訴:“你不睡就去客廳玩,好不好?”
他扯住被奇良的身體帶到床左側最外緣的被子, 五指成爪一抓,壓住被子往外頭一裹,猝不及防就将被子的主導權搶走了。
被子在周宇身上完全地裹住,奇良只感覺身上一涼, 回過神來,身上什麽蓋着的被子都沒有了。
奇良:“……”
他忍住将周宇打一頓的沖動, 穿上拖鞋, 往卧室門的方向走。
“啪”。
他關上房間門,來到了客廳,打開燈,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不自覺地,他又回想起了那一句話。
“不要再做錯選擇了。”
剛才,她就是在這裏跟他說這句話的。
魏易很少對別人提起自己的事,她是從哪裏來的, 是什麽人,她過去做過什麽, 未來要做什麽,她什麽都沒有提過。
他們只知道她想越獄。
但她今天告訴了自己一個天大的秘密。
在這麽久的交往之後,她對他終于有了一點信任。
好像他登陸了一臺電腦,一覽無餘的空白桌面上突然彈出了一個文件夾。
他獲得了訪問權限。
文件夾裏的東西也需要破譯,但是她知道他能夠破譯出來。
她在問自己要留下,還是要離開。
散夥。
奇良深吸了一口氣,往沙發上躺倒。
沒有人料想到會在中控間這一步失敗,他們謀劃了這麽久,如果要失敗,至少也要失敗在逃跑的時候被追上,或者去集裝箱的時候遇見了什麽意外。
這不合道理。
這完全沒有道理。
他們的努力,找到周宇,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最後都化為烏有。
居然,密碼錯了。
他的家沒了,周宇也成了島府的眼中釘。她察覺了他們的退縮。但她不想退縮。
她的情緒結束得很快,今天上班之前,她還在安排陸英在家裏照顧好他和周宇這兩個“沒用”的大人,現在下班回來,她就交出了自己的秘密,問他還敢不敢繼續上路。
她似乎在勸他離開。
他要不要離開?
奇良将手插進頭發。
這世上無理的事太多了,老天爺對于努力的人和不努力的人一視同仁,在他們想不到的地方從天而降一塊大餅,又在他們滿心期待的時候一腳将人踢進深淵。
有的人能爬起來,有的人爬不起來。
就死了。
遇見魏易是一種獎賞,但之後就是老天爺一腳又一腳的戲弄。
下一次呢?接着做這件事,迎來的是獎賞,還是徹底出不來的深淵?
他猜不到。
誰又能猜到?
他不想賭,命運非要讓他上這個賭場。
現在他有一點困了。
他決定睡覺。
***
早上9:00,所有人吃完早飯,奇良跟着魏易下了樓,上車。
魏易開車。
過節的氣氛從新年第一天開始往後逐漸冷淡,街道上的行人變少——當然,還是比以往多出來不少,他們三三兩兩躺倒在地,不知道昨夜灌了多少酒,犯過多少混,有的人上衣沒了,有的人腦袋上破了口,血凝固在額頭和發根的交界處,旁邊是碎裂的啤酒瓶。
碎片上面沾着血。
這裏的早晨就好像落幕的電影院,到處都是果皮和紙屑,街頭的清潔工正在清理這些毫無道德的觀影人留下的垃圾,他們帶着手套,蹲下身,挑挑揀揀,有時候遺憾,有時候驚喜。
他們遺憾那個人還活着,驚喜躺着的混賬已經死了。
還能夠拉去賣錢。
他們在混亂中抵達了B區。
那一堵牆。
他們坐在車上,沒有開到牆的正面,離得稍有一些遠,車與牆面平行,他在右手邊的位置,副駕駛座,魏易在方向盤右側不遠的操作面板上輕輕一按,他的車窗就打開了。
她将手又挪回了方向盤,好像下一秒就要從這裏開走一樣。
安全帶沒有解下,車子沒有熄火。她那邊的車窗沒有開。
章馳:“看見了嗎?”
陽光從車窗毫不避諱地闖入,照亮了奇良的眼睛,他熬了大夜,眼皮本來就有一點睜不開,現在更加覺得刺眼,不由得閉了閉眼,有濕潤的液體從眼眶輕漫,很快,他重新睜開了眼睛。
一堵三角形的高牆立在他的右側,隔得有些遠,陽光沒有完全的被牆擋住。
足夠的遠,陽光可以同時将他和那一堵牆照亮。
牆下有行人路過,有的神色匆匆,擡頭掃了一眼那一堵牆上新換的裝飾,就低下頭揣着手離開。有的閑到發慌,圍在牆下,高高仰起頭,伸出手,對着那遙遠地挂在半空中的人指指點點。
他們的說話聲沒能傳到他的耳朵裏,但他看清了他們臉上的表情。
嘲笑。
幸災樂禍。
章馳:“什麽感覺?”
看見死亡,該是什麽感覺呢?
像剛才在街頭路過的時候,看到的那些在夜晚将生命揮霍一空的屍體一樣沒有疑問,沒有感嘆嗎?
街頭的屍體是垃圾島的塗鴉,每天都來,他見多了,沒有感覺了。因為他們都離他太遠了。
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因為不一樣的原因來到這裏,他跟這些人不一樣。
可挂在牆上的人卻跟他有相似之處。
他們擁有過同樣的勇氣,如果運氣再差一點,他就會成為跟他們一樣的存在。
奇良收回目光。
他只看了幾秒鐘,他不想看了。
他轉過頭,看向章馳。
章馳的目光越過他,穿過車窗,抵達遙遠的那一堵三角高牆。
她伸出手指,隔得太遠了,奇良沒能看清楚她指着的是牆上的哪一處。
“最左邊那個叫查林,他是醫院的搬運工,周末上班,平時就撿垃圾賣,他跟我們一樣,也想從集裝箱走,新年的第一天,他們跑到港口,被島府的人抓到了。”
奇良呼吸一緊。
章馳:“你還要這樣選嗎?”
今天早上,他告訴了魏易自己的選擇。
他選擇繼續。
魏易沒有多說什麽,她帶他出門。他聽話地跟上。
章馳:“行動總有很多意外,沒有任何人可以打包票,任何一次行動不會出現任何計劃之外的事情。如果有,那麽他肯定是在騙你。”
“你還年輕,你比牆上挂着的人更厲害。你不用工作,在這個島上已經能過上很好的生活,除了自由,你什麽都有。”
“你要想清楚,你到底一時沖動想擺脫這種乏味無聊的生活,還是真的覺得,這一點點局外的自由,可以拿命來賭?”
“賭輸了,你就什麽都沒有了。”
在牆底下議論的人離開了。很快,又有人從牆下走過,他擡頭看了一眼牆,無動于衷地走了。
奇良轉過頭。
他開始仔細地看那一堵牆。
牆上一共挂着三個人,最左邊那個穿着一件藍色的衛衣,卡其色的休閑褲,一雙老舊的運動鞋,頭發沒有多餘的造型,黑發,看起來比這個島上大多數的人都要“五好市民”。
中間那個人梳着莫西幹頭——他才是這個島上的主流,耳朵上挂着七八個造型多樣的耳飾,有圓形的,有方形的,小的,大的,活活将兩個耳朵弄成了飾物架,他穿一件皮夾克,褲子穿得吊兒郎當,兩雙手上都帶着戒指,每一根指頭都有,看不清楚是什麽材質,反正閃閃發光。
最右邊那個是個光頭,頭上一根毛沒有,太陽打在他腦袋上,好像一個光球。他穿得跟中間那個人差不多,只是身材更壯,至少一米九往上。
這三個人很普通。
在垃圾島上的普通市民。
其實沒有太多跟他們相似的地方。
首先,他們不是三個人,他們有五個人。其次,他們的着裝風格迥然不同。最後,他們有豐富的鬥争經驗。
魏易能将大法官的人玩得團團轉,周宇躲過了電子眼的窺視,他成功從改造營出逃,成了這座城市的幽靈。
——至少在被島府的人找上門之前,他從無敗績。
奇良:“我已經說過了,在這裏活着,比死了更難受。”
章馳:“可你明明很怕死。”
奇良:“……誰不怕死?”
章馳笑了一下。
“你很叛逆啊。”
車子就在這時候重新啓動,車窗緩緩往上提起,風從小變大,吹到奇良的頭發上,将他額前的碎發往後面撥弄,但很快,車窗完全的關閉了。
風停了。
章馳一腳踩足油門。
奇良抓住車把手,等感覺身體穩定下來,他轉過頭看向章馳。章馳能察覺到他的目光,但是她什麽都沒有問,她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的問題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冒險家,他們有膽怯之心,有畏難之心,但每一次賭局開盤,他們偏偏就要上場。
這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任何環境都無法扭轉的,近乎可以稱之為瘋狂的熱忱。
看似一樣的人,在人生的岔路口,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到最後,他們就真的成為了大相徑庭的兩個人。
其實他們從來就不是因為選擇而不同。
他們生來就不同,所以注定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一個人,被什麽成就,就會被什麽拖累。
奇良是一個合格的賭手。
奇良發現章馳心情不錯。
他跟她接觸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表情庫在他這裏也變得豐富,她是一個情緒不太外露的人,她高興的時候,好像跟平時也沒有什麽不同。
只有一點小小的差異。
他只看向她的側臉,能夠感受到她的神情比開車來看牆的松弛不少。
陽光穿透前擋風玻璃,輕柔地披灑在她的臉頰之上。
她的眼瞳是深調的褐,但陽光自作主張地調成了淺褐,融在她的瞳孔裏面,借她的眼睛随着奔馳在大道上的轎車冷冷地掃過街道兩側來來往往的芸芸衆生。
她的目光筆直向前。
好像誰都擋不住她的腳步。
陡然間,剛才面對牆的那一股恐慌,在此刻全都消散。他突然覺得,如果他是抛擲骰子的上帝,他會想給她最大的點數。
如果有一個人要贏,那就應該是她。
在車拐彎減速的時候,章馳再度開口:“你得想好。”
奇良:“……”
章馳:“游戲開始,就不能夠再退出了。”
奇良忍不住笑:“知道了。”
說不出來為什麽,這幾天時間,沉積的那些好像永遠不會減淡的陰影和後怕,就在此刻,突然一并在陽光之中一點點消融了。
向死而生。
大不了就上牆。
在低下頭顱的每一天,還能夠親眼見到燦爛的日輝,從頭頂之上升起彌散。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上牆的殊榮。
章馳轉過頭看了奇良一樣,很顯然,奇良開心得不太正常。
奇良收起笑。
他發現自己有點像個傻逼。
于是他試圖問一個聰明的問題轉移視線——
“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章馳很痛快地回答了他:“玩游戲。”
奇良愣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現在更像一個傻逼了——他完全沒聽明白怎麽回事。
紅綠燈了,車開始減速,最後成為了十字路口前罰站的排頭兵。
章馳将手從方向盤上放了下來,定定地看着奇良。
“我有了一個新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