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垃圾島38
第069章 垃圾島38
晚上的接風宴在一樓大廳。
金碧輝煌的裝修風格, 閃瞎眼的水晶吊燈,實木椅,外頭一層皮料, 色調金白紅, 延續了在三金市的傳統。
在這個主張效率和簡約的科技時代, 黑邦是唯一堅定的複古時尚捍衛者。
無論潮流是什麽,他們都喜歡繁複的內飾。
和乏味一致的西裝外套。
跟這個時代的大衆好像兩個極端。
大衆住着簡單的房子,每天都酷愛将自己打扮成跟昨天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好像換了風格,他們就能夠從沉悶的日常當中脫離, 變成他們向往的該穿上這身衣服的人。
他們張牙舞爪地體現自己的個性,表達着作為個體不甘随流的尊嚴。
他們想成為不一樣的人。
但黑邦不一樣。
他們想成為一樣的人。
他們想要融入團體。
抛開那一張臉, 他們穿着一樣的西裝外套,梳着不過長也不過短的頭發,摸上發油,精神得好像金融雜志的封面人物。
人大概就是這樣奇怪的生物, 越沒有什麽,越想要裝出什麽。
韓戈走上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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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質彬彬地發言。
發言完了, 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韓戈有一點想笑, 垂了垂頭,掩蓋掉了臉上所有情緒。
大概很難有人可以這麽快适應,從改造營那種地方出來,到舞臺上跟明星似的接受大家的矚目。
接風宴其實就是認臉,衛啓死了,221也死了,他搖身一變, 從三金市的中層,變成了垃圾島的高層。
手底下驀地多了上百號人。
吃完飯了, 上百號人都跟他打過招呼,然後就去2樓的賭|場開始玩牌了。
他留下了一個帶他去看房子的中層,還有那個中層底下的人。
一個叫桑達,一個叫施鴻。
大法官修了很多空房子,一般一兩層樓高,就在大樓的後面,繞着彎彎曲曲的小花園過去,就是高層才能住的地方。
看完房子,韓戈又跟着他們去看辦公室。
桑達一間接一間地給韓戈介紹,走到最後一間的時候,房間裏的電話突然響了。
韓戈擡起頭。
門口的金屬标牌上寫了五個凹進去的大字——
“業務熱線部”。
電話持續在響。
韓戈看了眼施鴻:“不接電話嗎?”
大概新領導來了,沒誰敢不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業務能力。
施鴻飛速奔到辦公桌前接起電話。
“又是你啊?”
“哎呀,我說了要跟領導打報告,你找什麽急……”
“快了快了……”
“你這個事情比較複雜,我們的規矩是不動醫生,要不這樣,我給你保證,你要是被她弄死了,我們大法官一定給你報仇。”
人都死了,報仇又什麽用?
韓戈不鹹不淡看了施鴻一眼,也說不清楚是覺得好笑還是不滿,反正從他的臉上,施鴻讀不出來什麽情緒。
施鴻心頭一凜,對着電話另一頭道:“這個島上攏共就那麽點醫生,你們就不能和平共處嗎?團結,知道吧?”
他試圖做出自己努力解決事情的樣子。
韓戈:“怎麽回事?”
施鴻按住電話筒,用微低一點的聲音向這位新領導解釋了一下具體情況。
韓戈聽完,沖施鴻伸了伸手,施鴻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将電話筒遞到了韓戈手裏。
韓戈接起電話:“醫生沒法殺。”
他把電話挂斷了。
施鴻臉色一緊。
桑達帶着韓戈接着參觀大法官的“辦公地點”,業務熱線部在8樓的角落,從這裏出去,還有一個金碧輝煌的扶梯載人上行。
桑達和韓戈走在前面,韓戈略前一點,施鴻跟在最後面,遙遙拉開距離,就在他剛要走出業務熱點部大門的時候,電話聲又響起了。
韓戈還在往前走,桑達倒是回頭看了他一眼。
電話聲持續響起,吵得很有規律,在安靜的8樓非常有存在感。
施鴻明白了他的意思,掉過頭往工位走。
在他接起電話時,韓戈和桑達的身影就已經從扶梯消失了。
“怎麽又是你啊?”
“……你要投訴?”
“服務态度差……”施鴻笑岔了氣,“醫生,你是不是沒搞清楚,是我們大法官的人罩着你,不是你憑本事活得這麽滋潤的……”
“他是誰?”
“我們領導的領導。”
“脾氣大不大我不知道,反正權力挺大的。”
“感謝來電,你就自求多福吧。啊。”
施鴻挂斷電話。
***
接風宴結束,大法官還有第二件大事。
給于度辦葬禮。
于度死在B區,和他死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司機,那天晚上出任務,一共7個人,沒有一個人回來。
身份越高的人,葬禮就要辦得越隆重,總之一兩天是不夠的,少計得有三五天,布置會場,安排賓客,還有當天儀式的流程排演。
除了有任務在身的,所有人都要參加。
韓戈坐在家裏的沙發上抽煙。
一邊抽煙,一邊發呆。
她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沒有人能夠打過于度。
他不能,大法官的所有人都不能,于度來到垃圾島,是因為他犯下的罪孽人神共憤。他殺過的人不計其數。所有人都怕他,外面的人,自己人。
他那一批因為政府換屆被清掃來的重|刑犯。
大法官想要保他,失敗了。
三金市的市長立志要掃清黑邦,但他只有了一點成效,後來也失敗了。
市長,議員,參與抓捕行動的警長……都死了。
他們兩敗俱傷。
于度只認了一部分罪,沒到紅章的刑期程度,來到了這裏。
很難說清楚,這裏對他這種人來說,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在這裏,犯法沒有懲罰。
因為關在這裏已經是最大的懲罰。
他嚣張跋扈,可也死在了她的手下。
再厲害的屠夫,有一天也會躺在別人的砧板上。
韓戈掐滅煙,起身換衣裳。
對着鏡子,他整了整自己的黑色西裝外套,扣緊袖口,抻平衣領。
他太高了,普通的鏡子離近一點,無法将他裝下。
他只能往後靠。
退到一個可以将他整個人裝納進去的距離。
有一點遠,遠到他覺得自己的臉都開始模糊。
突然間,他不想去這場葬禮了。
他開始分辨不清楚,鏡子裏的那個人,是他自己,還是于度。
韓戈從桌上拾起終端,撥號。
“有任務,請個假……”
***
下午2:23。
城景醫院,院長辦公室。
終端響了,打來的屏幕上面顯示的是“大法官熱線部”六個大字——它們私自地被存進了通訊錄。
雷領先渾身一震,接着擡頭掃了一下四周,站起身将窗簾拉上,門反鎖,慌慌張張接起電話。
電話通了5分鐘左右。
他放下了電話。
滿臉都是狂喜,參雜微微的疑惑。
打電話來的人是施鴻,說的是大法官受理了他的訴求,不過醫生不能殺,但可以幫他來鎮個場子,讓那個醫生別對他輕舉妄動。
畢竟島上醫生很少,殺了一個就少了一個。
大家和氣生財。
大法官的人說他們非常重視這一次行動,所以來的人是高層。
說他走運。
高層願意管他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雷領先哈哈笑了兩聲。差點從座位上蹦起來。
在這個島上,再怎麽厲害,誰能厲害得過黑邦?魏易一個流氓,混混,也就能威脅一下他這種“老實巴交”的技術型人才了。
她一定會被吓死。
她以後不會再敢跟他大呼小叫,指手畫腳。
她會屁滾尿流,祈求他高擡貴手,原諒她之前的冒犯。
雷領先将終端收進褲兜。
過了一會,他又咧開嘴笑了。
無聲地笑。
然後憋不住地大笑。
***
車開得不快,現在是白天,也不是上班高峰,車流量很少。
施鴻很不理解為什麽這個新高層又突然想管這兩個醫生的事了。
他安靜地開車。
新高層說想要兜風,所以他打開了車頂。
這是一輛四座的敞篷跑車。
很拉風。
反正跑起來的時候風一直在拉。
呼啦啦地刮得他耳朵都疼。
高層說車不要開太快,繞着城市開,他想散散心,然後再出面去幫忙威懾一下那個不長眼的又很上進的“庸醫”。
開了一個小時之後,施鴻覺得他應該重點應該不在管那兩個醫生的糾紛。
因為他的臉色并沒有因為優美的風景而變好。
一般來說,想要散心的前提,就是心頭堵着的。
施鴻不知道他心裏堵着什麽。
突然,高層開口說:“這個城市很大。”
說完,他就沒有下文了。施鴻不大理解他什麽意思,所以他直接按照字面意思解讀:“是啊,繞着外圍走,得開很久很久的車,才能回到原地。”
“不過只走主幹道的話,去B區沒有那麽久的時間。”
高層又說:“找一個人應該很難。”
施鴻又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不回複會顯得沒眼力見兒,回複的話——還是回複吧。
“可不是麽,于老總帶人找了那麽久的082,結果還是在酒吧被人給碰見的,他們走得忙,沒安排好,要是安排好了……”
要麽安排好了,就一定能贏嗎?
也不一定。
因為出任務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想好了各種突發情況。
他們不是新手。
施鴻的話止住了。
于度死了,大法官找到那晚上給于度傳話的人,得知了當天的行動內容,還有082去過的那一間酒吧。
施鴻擡手往外一指,遙遙地鎖定了一間灰撲撲的,在一溜裝飾繁麗的酒吧之中,醜得獨樹一幟的存在。
現在是白天,沒有開燈,也沒有旋轉的投影在門外拉客,店裏更沒有人——這個點,很少有人。
酒吧被燒得牆面漆黑,但竟然還能完好地立在那裏,看起來店主似乎也沒有放棄營業,至少大門打開,裏頭有人在擦桌子掃地。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店就是這麽個風格。
”就是這間酒吧。”
韓戈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
施鴻:“她也許就住在這邊,我們的人已經在排查了。”
韓戈收回目光。
“倒回去。”
施鴻:“什麽?”他感覺自己沒聽清楚,至少沒有從這兩個字中拼湊出他完整的內涵。
韓戈往座位後面靠了一下:“沒什麽好看的。換條街看看。”
施鴻:“哦。”
車就在下一個路口調頭。
跟酒吧那一條街背道而馳,很快,遠了。
車開了大概2個多小時。
一路上看了很多店,很多樓,很多人。這個島确實很大,要找一個人,大概跟大海撈針一樣。
也許兜風真的有用,因為見到的風景變大了,心胸好像也要跟着變大。
082是在躲于度,這裏不是改造營,他們有武器,有人,沒有需要遵守的規則。一把槍,可以讓勝負在瞬間倒轉。
他們有很多人,很多槍,所以082要躲。
她沒辦法跟他們這麽多人抗衡,更不可能不要命地跑到大法官的總部自投羅網。
即使她知道他出來了,那又怎樣?
是她在躲大法官。
只要他不主動去撞槍口,她就絕對不會蠢到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命——還不一定能夠換成。
她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瞻前顧後,從不損人不利己。
韓戈悶聲笑了一下。
他忽然發現自己在改造營待久了,忘記了自己是誰——他有組織。沒有哪個單獨的人,不害怕組織。在三金市是這樣,在垃圾島也是這樣。
大法官有眼線抓到她,可她呢?她就自己一個人罷了。
這個城市很大,他大概再也不會遇見她了。
施鴻擡眼看了一下內後視鏡,發現那位新高層開始閉目養神,于是減緩了車速,但很快,那位高層就睜開了眼。
“去城景醫院,免得人家下班了。”
施鴻想說這裏的醫院不下班,醫院的醫生也不會在這個點換班——至少那個叫雷領先的自稱院長的人是這麽說的。他保證此人晚上11點才下班回家。
但是施鴻沒有開口反駁。因為改造營是五點下班。
這個高層才從裏面出來,也許是還帶着那裏頭的思考慣性。
剛出獄的人會恍若隔世,因為外面的世界跟裏面的世界不一樣。這裏也差不多,不過外面的世界有時候比裏面的世界更殘酷。
因為在裏面,你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在外面,你不知道誰會成為你的敵人。
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就會遇見他。
“隆隆”——
“锵”。
車熄火了。
停在城景醫院的車庫。
施鴻跟韓戈坐電梯上樓。
他們先去了2樓的院長辦公室,雷領先已經等候多時。韓戈身材高大,大概比施鴻還要高出一個頭,雷領先一見到就覺得他必然是那位賞臉的高層。
他彎腰曲背地給他們泡茶遞茶,那位高層沒接過茶,只是說:“帶路。”
他的聲音低沉,說話間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令人不自覺悚然。
黑邦比混混危險。
因為他們令行禁止。說殺你就殺你,說打你就打你,誰惹了誰遭殃。
雷領先吓了一下,自覺是自己冒犯了——也許人家不喜歡喝茶,喜歡喝咖啡來的。
但他也沒空去給他換咖啡了。
他慌慌張張地将茶杯擱下,拉開門在前面開始帶路,往201手術室的方向走。
“她就在裏面練習設備操作……”雷領先在前面一點一邊彎腰曲背地引路一邊說話,“她這個人陰險狡詐,簡直就是我們醫生中的毒瘤敗類……”
韓戈笑了一下。
這醫生說話挺有意思。
還沒有走到門口,201室的門就被打開了。
一個背影從裏頭緩緩拉出,她手上推着一輛移動擔架,從裏正往外退。
擔架上染了很多髒東西,大概是要推出去替換。
雷領先一下就停住了腳。
他指了指那個穿着白大褂的背影,小聲湊韓戈身邊說:“就是她。”然後便迅速躲在了韓戈身後。
韓戈臉上的笑容又擴大了。
一個女的。
能把他吓成這樣。
但陡然間,他覺得這個背影有一點熟悉。
章馳就在這時轉過了頭。
韓戈的笑容僵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