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改造營(17,18,19)
第017章 改造營(17,18,19)
章馳:“……”
跑什麽?
座位空空蕩蕩, 影院的大門口迷你機器人還在不厭其煩地招攬顧客。
左邊是入口,機器人喊的是“歡迎光臨”,右邊是出口, 每一個人出去, 機器人就會喊一次“請攜帶好随身物品, 下次再來”。
現在機器卡殼了。
一瞬之間跑出去的人太多,一直在“請攜”和“請”字之間輪轉,從沒有說完過一整句話,最後直接拉成了一條刺耳的長音——
“請——”嘟嘟嘟嘟嘟嘟。
吵得要命。
章馳跑上去拍了一下機器人。
“哐當”。
殼子掉了。
她雖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增強了很多, 但是下意識的力度還是維持在原來的狀态。
她沒想到自己的破壞力這麽強大。
章馳放下113,手忙腳亂地開始将殼子從地上撿起來, 一點點拼接回去。好在這些機器的金屬外殼非常堅硬,沒有掉下去就砸爛什麽卡扣,只要按照原位置放回,就能輕易恢複成原樣。
機器人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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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馳屏息凝神, 伸手按了一下小機器人屁股後面的重啓按鈕。
時間非常漫長。
漫長到她在腦子裏面計算了十遍弄壞一個機器人要賠多少積分。
“嘟嘟——”小機器人嘴巴張大,“歡迎使用影院機器人……”
章馳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她打定主意再也不亂碰任何“公物”。
113的身體很輕, 比903的身體輕了很多, 一個可能是身高體型跟903相去甚遠,另一個可能是在吸收掉113的“能量”之後,她又變強了一點。
從圖書館進來到電影院的位置全是拖行的血跡。
章馳将113的上衣脫掉,折成一塊大豆腐揣進了褲兜,接着拖着人按了電梯按鈕。
坐電梯上了1樓,章馳直接将人扔出了電梯。
關上門,再按了一下“-3”的按鈕。
電梯飛速下降。
章馳跑到圖書館的廁所, 掏出113的上衣,用洗手液清潔了個大概, 擰幹之後慢慢開始從電梯口,圖書館過道,一直擦到了全息電影觀影室的座位上。
——她必須要在所有觀衆離場之前幹完這一切,否則血跡就會被腳印帶得到處都是。
擦完地,章馳回到衛生間,對着鏡子搓了搓臉。
她的上半身濺了非常多113的血。
每個犯人只有兩套獄服,殺903的時候她已經換過一套,現在這套幹淨的獄服也已經被弄得全是血點。
她忽然明白為什麽販售機裏要賣獄服了。
章馳沖到圖書館的販售機前,買了一套獄服加襪子,回到洗手間将身上的獄服換了下來,順手扔到了垃圾桶裏。一切搞定。
走出洗手間,電影院裏還沒有觀衆出來。章馳走向全息電影的觀影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百無聊賴。
聊賴到她又把手環套了回去。
電影已經播放了将近兩個多小時,愛德華似乎已經将過去都看不起他的人全都“偶遇”了一遍。
由于業績突出,他獲得了海恩科技提供的可以永久免費使用的員工公寓,父母為他感到驕傲,他在相親市場上無往不利,富家千金親自在海恩科技公司樓下等他下班,不知名學校将他列為了傑出校友。
他擁有了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全家人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年夜飯,孩子們都發誓以後要成為像爸爸一樣的人。
全劇終。
制片人和主演的名字緩緩在屏幕右側開始滾動,而屏幕左側,打着一個金色的logo,一個圈,裏頭是一條海豚。
logo下方有六個大字——
“海恩科技贊助”。
狗屎。
章馳取下手環。
觀影室內的隐隐傳來啜泣聲。
犯人們一個個起身離開觀影室。
由于卡上有将近兩千多分,章馳決定待在電影院接着把今天在映的電影全部看完,她跑去大廳購買了今天剩餘場次的所有電影票,幾桶爆米花、巧克力棒、還有汽水若幹,重新進了305觀影室。
305只播放普通電影。
超高清大屏,沒有任何神經接入裝置。
看全息電影是一個比較有風險的事。她暫時不想遇見像113這樣的人了。
她對這些片子的內容不大感興趣,但是電影所在的環境和背景可以很好的評估當前世界的科技和文明程度。
這部電影叫做《改造》。
主人公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犯,他生長在貧民窟,父母沉迷“血清”,到處欠債購買“血清”,多次被債主找上門來,年幼的他飽受欺淩,他決定要變強。
他加入了街頭的幫派,年僅14歲的時候,犯下了一樁搶劫罪,被警察抓住。
由于他年少輕狂,也非常沒有家教,在法庭上對着法官出口成髒,本來看他可憐的法官在一怒之下将他頂格處罰。
他被帶到了少年監獄,監獄裏面到處都是人才。他認了很多個大哥。學習盜竊、開鎖、搶劫、詐騙等傳統手藝。
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到監獄看過他。
其他犯人都有人噓寒問暖,于是他感到非常的孤獨。
有一年春節,獄警告訴他有人來探望他。
他忐忑地走出監獄,發現來的人竟然是他當年戲弄過的老師。
老師說聽說了他的情況,知道當初他不是主犯,只是被幫派叫去頂罪,幫他提起了上訴,希望能夠幫助他減輕刑期。
他終于意識到了幫派的溫暖不是真的溫暖,學校的懷抱才是真的懷抱。
從監獄出來之後,他洗心革面,認真學習科學文化技術,争取長大之後好好報答老師。
一直向上的道路是不夠戲劇的,所以他毫無疑問地挫折了。
老師家遭到盜竊,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小偷。大家想要把他扭送警局,老師出面阻止,騙大家東西沒丢,他知道老師是在保護他,但他也因此感到非常受傷。
因為老師也認為他是小偷。
于是他憤然離開了這座城市,漂泊多年,打工、攢錢、考上職業學院,成為了一名工程師,他回到了家鄉,找到了老師。
他告訴老師他不是小偷。
老師說他知道。
老師說在他離家出走的半個月之後,警察抓到了一名慣犯,那名慣犯的家中有老師被盜竊的財物。
兩個人抱頭痛哭。
全局終。
狗屎。
什麽玩意!
主題呢?邏輯呢?意義呢?
什麽都不是。
章馳氣得狂吃爆米花。
這部電影唯一有價值的信息,就是在開頭很隐晦出現,還被打上了馬賽克的“血清”。
根據這部電影的描述,血清是一種在黑市廣為流通的,價格非常高昂的成瘾物。
血清只是一個大類,就好像蘋果、櫻桃、葡萄、草莓都可以稱作水果。提取自不同物種的血清有不同的全名。
他們的共同點是在注射之後能夠迅速讓人感覺到極度的愉悅和興奮,但副作用是,在長期使用注射“血清”之後,人會跟提取血清的物種趨同。
他們被稱作血清異種。
跟異血人的融合不一樣,他們是已經完全喪失了意志的人類。行屍走肉。唯一的攻擊力來自于外表——
看到的人會遭受強烈的精神污染。
章馳托着下巴。
周柯說他是從公司盜取的“血清”,這種違法的商品,公司竟然可以持有。
還有,黑市的血清,是有特別的供應商,還是都向周柯說的那樣,是從公司偷來的?
***
剛才被章馳吓走的人陸陸續續又回到了電影院——也可能不是剛才那一批了。總之,每一場電影都有新的觀衆進來,差不多能坐滿一半的位置。
305電影院的過道非常窄,類似于傳統的影院結構,在有限的空間之內,在保持觀影體驗的前提下盡可能的多設置座位。
每到電影開始播放,燈光就會調暗,部分燈光完全關閉。
章馳一直坐在第一排的位置。雖然仰起頭看電影很累,但至少可以保證,有人從後面入場的時候,要走非常長的一段路才能找到她的座位——
在此之前,她早就反應過來不對勁了。
新進來的觀衆也不會特意去看前排的觀衆。他們一個個依次落座,等待電影開始。
接着播放的電影叫《上學》。
主人公是一個醫學生,她從小立志成為一個醫生,但由于她生長在貧民窟,家境貧寒,醫學院的學費非常高昂,父母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從十幾歲就開始打工掙錢。
每當她攢夠一筆錢的時候,就會出現一個突發事件将她攢的所有錢掏空。
好像老天爺故意在玩她一樣。
生活的磨難不能阻擋她學習的熱情,她一直保持着全校第一的優異成績。
成績不如她的富家子弟有時會對她進行嘲諷:“分高有什麽用?你掏得起神經外科的學費嗎?”
神經外科是醫學院學費最高的專業。
在電影裏面,成為神經外科醫生是一件非常光宗耀祖的事情。收入高,社會地位高,在親戚面前非常有面,許多人靠當醫生實現了階層的跨越。
當然,電影總有一些藝術誇張手法,神經外科醫生是否有這麽搶手,值得一個待定。
高考成績出來,她考了全校第一。
但是報志願的時候,她猶豫不決。
她根本交不起醫學院的學費。她甚至連普通大學的學費都交不起。
主人公藏起了成績單。
她放棄上大學了。
她在網上發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許多網友為她感到遺憾,他們甚至希望通過衆籌幫她繳清學費。
主人公拒絕了。
新聞報道了她的事件。
過了一段時間,海恩科技公司的人找到了她。
原來,海恩科技公司有專門的助學金項目幫助貧困生完成學業。
在海恩科技公司的幫助下,她順利進入了醫學院,在醫學院裏,她依然名列前茅,經過了八年的學習,進入了工作崗位。
她成為了醫院的明星醫生,父母都為她感到驕傲,他們擺脫了貧民窟,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大房子。
畫面一閃,又是多年以後。
她結婚了,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他們都發誓要成為像媽媽一樣的人。
全劇終。
改造營18)
屏幕一黑,跳出來一張圖片,上面只有一行字:
“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接着再一黑。
演員和制片的名字緩緩往上滾動,最左邊又是一個金色的logo,一個正在跳圈的海豚。
底下還是六個大字:“海恩科技贊助。”
商業片。還是拍得稀爛的那種。
刻意的曲折就好像一塊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的黑面包。
本意是想果腹,最後連昨天吃的都在摳搜喉嚨的時候一塊吐了出來。
還不如不吃。
最後一部電影是《愛上勞動》。
有了前面幾部電影的教訓,章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沒有放在電影情節上了。
對比這四部電影,事件發生的時間和背景都不大一樣。
首先是年代,最遠的是《上學》——通常久遠的故事都會在開頭的字幕标記上時間,還會打上昏黃的濾鏡。
其次是背景,每一部片子的故事都發生在白銀共和國,《愛德華的救贖》主要場景在城市在繁華地段,《改造》裏面着重描寫了貧民窟和監獄的生活。
大團圓結局的商業電影必不可少的要素是生兩個孩子。
狗尾續貂的刻意。
——白銀共和國的生育率恐怕不大好看。
《改造》裏面的監獄跟這裏非常不一樣。
環境衛生比改造營好很多,也沒有像這裏一樣的積分制度,所有的餐食都不需要花錢購買——監獄免費提供。每一頓都是三葷一素。
社會文明程度非常高。
她是奧天帝國的人,但是完全能夠看懂和聽懂白銀共和國的電影。
不單是她。
所有監獄裏的犯人都沒有交流障礙。
這兩個國家用的是同樣的文字和語言。
通常情況下,很有可能,這兩個國家很有可能在很早之前,是由一個國家分裂出來的。
也許在地圖上非常近。
不止海洋。
可能陸地接壤。
《上學》裏面,醫學生不僅要學習醫學知識,還要學習編程和電子設備維修技術,他們需要準确的判斷腦機、各個部位神經裏的哪些電子元件出現故障。
《愛德華的救贖》和《上學》裏都提到大學學費非常昂貴——也符合周柯之前的說法。
都是一些非常瑣碎的知識。
而且電影經過藝術手段加工,也很難說是否完全反映了真實情況。
《愛上勞動》也播到了尾聲。
章馳吃光了所有的爆米花、巧克力棒還有汽水。
時間來到8:45。
8:50,電影徹底結束。
這是電影院今天最後一場電影。
所有犯人開始起身離開座位,3分鐘內,影院內的所有燈全部熄滅。
犯人往出口湧去。
章馳本來想帶點巧克力棒回宿舍,但是售賣窗口已經關閉了。
大門口的小型機器人正在催促觀衆趕快離場。
人群一部分流向電梯口,一部分流向樓梯口。
章馳選擇了走樓梯。
走到1樓的時候,她又轉去了1樓的電梯口看了一眼。
113的屍體已經不見了。門口幹幹淨淨,一點血漬都沒有。
監獄一樓的空地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升起了一個高臺,高臺上架着一臺投影機,照着光滑的空地中央,映出一個大概1m*1m寬的方框,框內正在倒計時:
00:03:10
00:03:09
00:03:08
……
監獄每一層樓的外牆都亮着燈,燈不是很大,功率也不算高,但由于每一個轉角都沒有落下,也足以将所有樓層的過道都照得一清二楚。
每一個犯人都往樓上在走。
他們趴在護欄上靜靜等待着什麽。
沒有人在一樓逗留。
夜已經深了,一樓能看得出來輪廓的只有正在計時的投影和高臺。
計時器的投影技術非常先進。
打在地面上的紅色計時框清晰又立體。
章馳回到了五樓。
這一層樓住的都是猛虎和大法官的人。
她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但是意外的是,沒有人為難她。
她從樓梯口出來,能看見888的目光從對面樓掃射出來,但是888沒有做什麽。
00:01:01
00:00:59
00:09:34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所有的犯人都集中在了大樓的過道。大樓是環形結構,每一個犯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見一樓空地上發生的一切,以及他們彼此。
廣播開始播報——
“9,8,7,6,5……”
“3……”
“2……”
“1。”
剎那間,倒計時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排名框。
左邊是名次,右邊是分數,沒有标牌號碼。
排名框比剛才的計時框大了很多,也是紅框紅字,大概2m*3m。
第一名:4212.3分
第二名:3482.2分
第三名:2333.7分
前三名都是紅章——
其他人最多攢夠1500分就可以出獄了。
中間沒有了。
全是省略號。
然後就只剩下倒數第一。
分數是負的。
有标牌號碼。
432。
廣播再度響起:“432,432,432。”
催命一樣,又響亮又急促。
章馳不知道432是誰。
但2樓一些人顯然知道。
他們從某一個也站在護欄邊上的人身邊呈半圓形退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這裏。
他就是432。
短發,二十歲出頭,身高不高,左肩有一個紋身。
跟她同一架飛機來的。
有一點臉熟。
但也不是很熟。
432崩潰了。
好像憑空被一個大箱子砸到了腦袋,暈眩中搖搖欲墜。
“怎麽可能是我……”
“不可能是我!”
“你明明分數比我低的,為什麽……”他往外走了出來,可是所有人都随着他的動作向更外圈走去,被他指到的那個人也在圈裏,他沒有說話。
432一直在質問他。
過了一會兒,人群也都看向他了,他才開口,說:“你這麽盼着我去死嗎?”
432被他問呆了。
停住了向他走來的腳步。
“你活該。”被問的人又說,“我騙你的。”
432說:“不、不可能!我算過你的分,你肯定比我低!你當我傻?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他滿臉都是不可置信,過了一會,他又說:“你殺人了。”
一個肯定句。
“你殺人了。”他又說。
被拆穿了。
被問到的人不慌不忙道:“那又怎麽樣?”
在這裏,大家都傾向于隐藏自己的積分。
無論是多是少。
知道別人的動向,工作地點、上工時間、殺過幾個人,就好像電影院裏面不斷從第一排站起來的觀衆,第一排的站了起來,第二排想要看見,也不得不站起來,第三排,第四排,于是大家都會站起來。
每個人都有了一個想要超過的對象。
競争就會開始變得激烈。
這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
432說不出話來了。
是啊,那又怎麽樣呢?也沒有人說過,不可以在這裏說假話。
氣氛正焦灼時,廣播又響起了——
“432,432,432.”
“目标鎖定。”
“即将瞄準。”
“瞄準。”
五層樓所有重機|槍都在同一時刻對準了432。
“警告,警告,警告。”
“請無關人員立刻撤離。”
“請無關人員立刻撤離。”
“請無關人員立刻撤離。”
2樓所有人開始朝他所站位置的反方向跑走,1樓,3樓,4樓,5樓,也陸陸續續有人回到房間,他就這樣站在二樓的護欄上,被牆外的燈光照得滿臉慘白。
胸前寫着432的标牌亮起,好像暗夜裏大海上指路的燈塔。
槍口全都瞄準了标牌。
432轉過身跑了起來。
“砰。”
一聲槍響。
他躲過了。
本來要打中他的腦袋。幸好他跑開了。
廣播又響起:“未擊中目标。”
“重新瞄準。”
“正在瞄準。”
“瞄準。”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十幾發子彈在同一時間射出,頭、手、腳、心口、包括标牌,目标全中,432跟篩子一樣,站在2樓搖搖晃晃抖來抖去。
他必死無疑了。
但還沒有完。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又是十幾發子彈。
子彈還沒射完,他已經倒在了地上。胸前的标牌閃了一下,接着暗了下去。
部分子彈射到了牆壁上,彈了回去。
連一個凹坑都沒有留下。
防彈的。
章馳心想。
廣播繼續響起——
“檢測到目标已經沒有生命體征。”
“停止射擊。”
“射擊停止。”
所有槍口又緩緩歸回原位。
“結算結束。”
“請再接再厲。”
高臺還是亮着,投在空地上的表格還沒有消失。
犯人又陸陸續續從房間裏面走了出來——
好像還有什麽事情沒完。
忽然之間,投影在地上的倒數第一欄,有關432的數據全都消失了。
空白的格子裏再次出現了新的數字。
但這一次沒有了标牌號,只有積分。
這是目前的最後一名。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除了他自己。
如果下一周什麽都沒有改變的話,那麽死的人就會成為他。
大家臉上各有顏色。
但也沒有人能從臉色判斷出來倒數第一名是誰。
如果大家都知道誰是倒數第一,那麽下一周沒有人會靠近他。
瀕死掙紮的魚總能劃破大網。
他必須要小心翼翼地潛伏,等着某個目标掉以輕心的時候出擊。
他甚至也許是這裏面看起來最淡定的人之一。
在這一刻,章馳忽然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荒謬。
有別于人類面臨天災時的渺小,這是一種人為制造的,只要身在局中,就無法逃避的孤立、隔離,以及無處不在的恐慌。
它切斷了人類在生物史上最擅長也使他們在生靈之中脫穎而出的兩件事:合作,以及共享同一個信念。
這裏沒有信念,也沒有合作,甚至幫派在這裏的成立都算得上是一個奇跡。
每個人都察覺到自己的弱小,那麽就會無限地趨于服從。
他們不會相信任何人。他們永遠在試探,欺騙,以及利用。
所謂的結算日,更像是一個公開的表演。當所有人看見主謀揮出大刀的時候,他們就更加相信他的力量,以及命運的無法選擇。
他們将槍口對準同類,就沒有人再去計較真正的劊子手是誰。
每一個曾經挑戰法律權威的犯人,在這裏都要接受權威的教育,他們需要從精神到身體上感受到權威的不可戰勝。
如同從小被父母指責無能和失敗的兒童,即使成年以後不再弱小,父母的話也言猶在耳,甚至更可怕的是,他們自己都想不清楚這種退縮和恐懼從哪裏而來。
他們也許能夠客觀評估自己的能力,但就是每當他們去做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就開始提醒,他們一定會失敗。
失敗的代價很殘酷,所以最好不好輕舉妄動。
他們是死不足惜的蝼蟻,大人物早就拿槍對準了他們。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無所遁形。
監獄大樓異常的安靜。
廣播繼續響起——
“下面是本周清潔工作安排。”
改造營19)
“星期一,082,336;星期二,829,324;星期三,492,943;星期四,244,241;星期五,421,099;星期六,941,897;星期日,133,209。”
“重複一遍,星期一,082,336;星期二,829,324;星期三,492,943;星期四,244,241;星期五,421,099;星期六,941,897;星期日,133,209。”
“請以上所有犯人在指定時間到達工作場地。工作不可換班、替班,逃班者扣100分,上交檢讨一份。”
“輪班時間為當日0點,工作時間為當日0點至次日晚9:30點。”
“請所有清潔人員準時在當日0點于一樓大廳洗手臺處集合。”
“播報完畢。”
廣播響起了“哔——”的一聲,拉得很長。
接着便徹底沉寂。
犯人陸陸續續回到各自的房間,大樓裏是此起彼伏的關門聲。
章馳也回了房間。她取下了胸前的标牌,坐在桌子前,将标牌放在手中觀摩了一陣,腦子裏432被射殺的場景一直在閃回,最後她将标牌放了下來。
等到十點,獄警會準時出現收走标牌。
這一個小時很漫長,章馳在腦子裏已經掠過了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很多理所當然的事情,回顧之後會發現難以相信的幸運。
10:00。
獄警開始敲門,章馳打開門,将标牌遞給獄警之後,獄警沒有離開,反而從上衣的口袋裏面又掏出了一個新的标牌。
上面沒有編號,只有兩個字:清潔。
“082。”獄警說,“新人?”
章馳點了點頭。
獄警微微點頭,說:“今晚0點,不要遲到。”頓了頓,“每遲到一分鐘,扣1分。”
他将标牌遞到章馳手裏,又說:“帶上你的标牌。”
***
章馳提前睡了一個多小時。
等到11點50分,她起床,疊好被子,穿戴整齊,看着床架的金屬管猶豫了片刻——
如果需要去清潔的地方有安檢,她會被抓個現行,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會暴露。
全都是違規行為。
終于,她什麽都沒有帶,在11點58分到達了1樓大廳。
大樓有兩個樓梯,只有靠南的那一側樓梯有洗手臺,就在樓梯口拐角一側,一下樓就可以看到。
已經有犯人等在洗手臺了。
336,跟他一組的,是一個綠章。
章馳走過去,發現他一直在發抖,幅度很小,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于是她走上前,抱怨式地開口道:“很冷吧?”
這裏晝夜溫差很大,章馳從下樓的時候就感覺自己可能穿少了。
但也沒有時間再回去加衣服了。
這種抱怨是她慣用的搭讪技巧,噓寒問暖顯得很假,同仇敵忾才能拉近感情。通常情況下,只要不是情商太低的搭檔,都能明白她什麽意思。
但是這裏的犯人好像跟她以前遇見的搭檔完全不一樣。
情商非常的低。
“不冷。”336說。
章馳皺了皺眉頭。
336抖動的幅度突然變大了,磕磕巴巴說:“你冷嗎?”
章馳:“有一點。”
336說:“好吧。”然後就開始脫衣服。
章馳:“……”
接着把衣服遞給了章馳。
336說:“你、拿走吧。”
他只穿了一件單衣,脫下來就完全光裸着上身了。章馳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一陣風刮過來,他身上竦然起立的雞皮疙瘩。
章馳微微張着嘴巴。
過了一會,她把衣服扔回給了336。
336用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問為什麽。
章馳說:“你不會暗戀我吧?”
336臉上浮出了難以言說的表情。
章馳:“你特別愛助人為樂?”336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章馳:“你怕我?”
336這一次遲疑了非常久。
章馳目光落在336光裸的上半身:“你辣到我的眼睛了。”
336:“……”他飛速穿好了衣服。
時間已經到了12點。一個機器人突然從地下升到樓上的電梯裏冒了出來——這裏只有負1樓到負3樓有電梯。
機器人非常迷你,大概只有章馳小腿那麽高,類似人形,但四肢和腦袋都是方方正正的,它的手臂向上舉起,那裏架着一個托盤,托盤上面放了兩本冊子,工工整整地重疊在一起。
兩本一模一樣的冊子,在上面那本冊子的封面上面寫着“清潔手冊”四個字。
電梯就在此時又打開了。
一個比迷你機器人大了兩倍的機器人從電梯裏走了出來,它手裏提着一個巨大的箱子,有半人高,放下箱子,“哔哔”了兩聲,接着就又進了電梯。
章馳走上前将“清潔手冊”從托盤裏拿了下來,336拿了下面一本。
迷你機器人收起托盤,轉身,從頭頂處伸出一根半米長的“觸手”,按了一下電梯按鈕。電梯上升,打開,迷你機器人走進電梯,收回天線,就這樣消失在了1樓。
章馳走近箱子,發現裏面裝的都是一些清潔用品,掃把,毛巾,還有一些清潔劑,最大的一桶叫血立淨,最多的是手套,各種各樣的手套,薄的,厚的,絕緣防水,還有大大小小的各種刷子。
就在這時,電梯的門又打開了,出來的是那個大機器人。
雙手推着一個手推車,有電梯那麽大,手推車上還挂着很多的垃圾口袋。
放下手推車,“哔哔”響了兩聲,機器人就回到了電梯。
章馳打開清潔手冊,裏頭的條例非常多,字體很小,這裏的燈不是很亮,看起來非常費眼,翻了一會,她發現身邊的336都沒有動靜,于是開口:“你以前做過清潔?”
336說:“做過。”
章馳将清潔手冊丢進箱子,把推車推了出來:“走吧,你帶路。”
***
336說,清潔一共分為三類,一類是生活區清潔,一類是生産區清潔,還有一類是辦公樓清潔。
生活區和工作區,白天那一組已經做過了。後半夜只用管辦公樓,在工作人員上班之前,務必要将辦公樓清理幹淨。
箱子被放在了推車上,兩個人推着車往辦公大樓走。
天非常黑,路燈碩大,但是這裏太過空曠,路燈沒照到的地方就顯得更黑了。
耳畔是風聲和一些細弱的蟲叫。
“你的意思是,我們星期一不用上工了?”章馳問。
336點了點頭:“白天就做生活區和生産區的清潔。”
336說他們非常幸運,周一的清潔任務是最輕松的,星期天的清潔任務是最麻煩的,他們需要不停地清掃死掉的屍體。
章馳腳步一停:“你是說,清潔是清掃……屍體?”
336再點點頭:“沒有及時清理的話,屍體會發臭,有些屍體身上全是血,人來人往,把地都踩髒了。這些是要扣分的。我是說,扣當天做清潔的人的分。”
章馳問:“屍體……清潔到哪裏去?”
336在黑夜中張望了一番,大概是想給章馳指路,無奈這裏的燈太暗了,于是只縮回腦袋,說:“花圃。絕大部分都埋在花圃。”
章馳問:“還有例外?”
336指了指箱子裏的清潔手冊:“這上面要求有感染性的異血都送到醫院處理。但是從來沒有過。”
章馳點了點頭,兩個人又默默走了一段路。
忽然之間,章馳想起來為什麽猛虎的人發現093的屍體之後第一時間要将屍體帶走了——如果被做清潔的先發現,他們就永遠不會知道093的死因了。
那麽113在被他扔出電梯之後,恐怕也是被“清潔”掉了。
還有那具被她扔下樓的屍體——
章馳說:“星期天做清潔是挺幸苦的。”
336“啊”了一聲,接着點點頭:“是啊。挺幸苦的。下午5樓掉了一具屍體,到處都是血和腦漿,他們那組做了至少一個多小時,真是倒——”
後面那個字卡在喉嚨裏,無論如何也出不來了。
他偏着腦袋看向章馳,肢體僵得已經不會動了。
章馳說:“看路。”
336轉過頭,如蒙大赦,再不敢多說什麽。走了大概又十來分鐘,終于到了辦公樓。辦公樓入口處有一個臺階,336好像已經默認了章馳應該“袖手旁觀”,哼哧哼哧開始獨自搬運。
章馳正在打量門口的安檢裝置。一個獨立在外面的很小的拱門,上面寫了一排字,“清潔工入口”。
背後傳來336的聲音——
“我們刷的卡跟他們刷的不一樣,以前,本來都是一樣的,後來有犯人,幹黑客的,把清潔卡複制了一張,等到大樓人走空了,偷偷溜進了辦公區的二樓——”
“二樓?”
“嗯,那裏是機房。”336說,“他想逃跑。開權限。”
“然後呢?”
“然後就被抓了。”336說,“後來就搞了這個大門,只要是刷清潔卡的進去,大樓就會開啓防護模式,機房鎖死。”
章馳頓了一會,問:“我們不用打掃機房嗎?”
336:“不用。二樓只用掃、走、廊和……衛生間……”
336的聲音斷斷續續,喘着粗氣,章馳轉過頭,發現他推着推車卡在了臺階上。推車自重不輕,上面放着箱子,箱子很高,視野堵死了,還重,他搖搖晃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從臺階上往後翻個跟鬥。
章馳走下臺階,跨步到336的邊上。336左右手各按着推車的兩個角,章馳扒開他的右手——推車在這時候一晃,差點要摔,336吓得伸手就要去扶,章馳将手按在推車上,往前送力,推車如履平地,“哐哐”兩聲跨過最後一級臺階,來到了大門的入口。
336兩手空空,還維持着先前的姿勢,原地愣了兩秒,看見章馳已經在過安檢了,趕緊小跑跟上。
進入大廳,非常常見的“T”型結構,左右兩邊都可以走,章馳朝336示意,336指了指左邊那條路:“右邊離電梯口近,我們一般從左邊開始打掃,等一層樓的清潔做完,剛好可以去坐電梯。”
說完,擡頭看章馳的表情。
章馳點了點頭。
336推着車往前走。
第一個到的地方是101室。
上面寫的是雜物間101。
章馳:“雜物間是做什麽的?”
336:“什麽都有。有的是放資料的,有的是放備用餐具的,有的是放生活用品的,還有的就是一些設備……”
章馳:“設備?”
336:“比如标牌,小機器人之類的。”
“其實雜物間沒有什麽好打掃的,主要是獄警拿東西的時候會弄亂房間……”336指了指安靜躺在箱子裏面的“清潔手冊”,“這個上面,第三章,會寫物品要怎樣歸類,按照上面的提示做,很簡單。”
101放的大多都是生活用品,肥皂,沐浴露補充液,拖鞋,毛巾之類的。房間整體設計有點類似倉庫,四面牆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架子,一格一格分開,中間是空地,可以站人。
格子上面還貼了标簽,每一類歸屬哪一格。
看起來不是什麽難差事。
只是很麻煩。
336看見章馳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地說:“你在外面等我吧,一樓大廳有沙發……”
章馳:“?”
336:“等我把1樓都打掃完了,過去再……找你。”
章馳在沙發坐了一會。
大廳非常空曠,空高很高,一盞吊頂的水晶燈。
燈光很刺眼。
外面一片漆黑,風嗚嗚吹着玻璃。
有點無聊。章馳準備打開大門出去走走,走到門口了,又發現風實在是太冷了,于是轉頭回去,開始從右手邊一間一間參觀。
109,放餐具的。
107,放小機器人的。
108,放……資料的。
兩個靠牆的大櫃子,裏面豎着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文件夾,地上還有很多紙質文件,亂七八糟的堆在一起。
章馳走進房間,蹲在地上撿了幾張文件——
“關于維修改造營設備的決議”
“關于食堂機器人回收的決議”
“……”
她站起身,踩着還沒有被文件完全占領的空地,輕手輕腳地來到兩個立櫃前。
櫃子沒有鎖,輕而易舉就能打開。
第102期,第103期,第104期,第105期……
左邊的櫃子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全都是這樣的側标。
鬼使神差的,章馳抽了一本出來。
打開。
裏面是一摞紙質文件。
姓名:裘文斯
國籍:白銀共和國
籍貫:三金市
身高:176.2cm
體重:68kg
入獄原因:1088年7月1日,持械搶劫未遂,奪車後拒捕,致2名執法人員,3名平民死亡……
……
姓名:張超旭
國籍:白銀共和國
籍貫:德文市
身高:191.2cm
體重:80kg
入獄原因:1088年3月1日,參與幫派火并,鬧市區開槍,打死幫派成員3名;1089年1月4日,走私血清300g;1090年3月1日……
這是……所有犯人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