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020章 第20章
仁遠伯三十好幾,府裏有七房姨娘,當初在及笄的生辰宴上,程绾绾差點被送給他,雖然因為太子當時随手一指解救了她,但這件事始終梗在程绾绾心裏。
程绾绾知道,程府在這件事上得罪了仁遠伯府,尤其是她。她一直擔心,仁遠伯府會報複她。
現在好了,仁遠伯府被抄了,她不用再惶惶不安了,但是她只是高興了片刻,很快又高興不起來了。
“瑞雪,你可知道仁遠伯府為何被抄?”程绾绾問。
瑞雪一愣,茫然搖搖頭:“奴婢沒打聽呢……小姐,奴婢現在就去問!”
瑞雪轉頭就出去,程绾绾囑咐她隐蔽些,不要引人注意。
時辰一晃而過。
用過午飯,瑞雪還沒有回來,青竹院卻是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聶雲霜到青竹院的時候,桂嬷嬷午後的教習還沒有開始,程绾绾一邊溫着上午學的東西,一邊等着瑞雪回來。
卻不想等來了聶雲霜。
院裏傳來動靜,程绾绾起初以為是瑞雪,細聽腳步聲卻又不像。
沒等她再猜是誰,就聽見院外丫鬟似是阻攔誰遭了呵斥,不等她起身出去查看,聶雲霜未經允許、沒打一聲招呼就直接進門來了。
程绾绾剛站起來,一時在桌邊愣住。
聶雲霜怎麽會出現在青竹院?
聶雲霜別有用意前來,見程绾绾愣住,越發笑得開懷,徑直走過去:“程绾绾,你怎麽還在屋裏坐着?我還以為你膽小,沒想竟這般沉得住氣,還坐得住呢。”
程绾绾見她突然出現已經有些懵,她這話更是說的她摸不着頭腦。
程绾绾只看着她,默默沒有應聲。
聶雲霜習若自然到桌邊坐下,她的丫鬟也跟進來,不請自便地拿了桌上的茶盞給聶雲霜倒茶。
那丫鬟生得周正,模樣有些眼熟,程绾绾想起來,是與賞花宴上那個被行了杖刑的翠芳很是相像。
程绾绾看她一眼,那丫鬟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茶水倒好,聶雲霜端起來抿了口,只一口,又很嫌棄似的,皺眉将茶盞丢在了一旁。
程绾绾這才出聲:“聶小姐,不知……”
“仁遠伯府被抄了,你知道嗎?”聶雲霜直接打斷她。
“……”程绾绾止了話音,噤聲。
怎麽聶雲霜也來說這事?
聶雲霜笑看着她:“你知道仁遠伯府為何被抄嗎?”
程绾绾當然不知道,打聽消息的瑞雪還沒有回來。
聶雲霜見她不說話,揚唇繼續:“仁遠伯府是因為你被抄的,你不明白嗎?”
程绾绾輕蹙眉,本能地不相信聶雲霜這話,卻又有幾許茫然。
聶雲霜:“程府宴上,你獻舞勾引仁遠伯,太子殿下當時就在場。仁遠伯那老色胚對着你都快流口水了,你說太子殿下能不在意嗎?”
程绾绾面色微微變了變,雖然沒說話,心底卻像被一根針戳了一下。
那日的事本就是她心中的一根刺,雖非她情願,卻切切實實發生了,而她之所以讓瑞雪去打聽仁遠伯府被抄的原因,也正是因為擔心這件事和她有什麽關聯。
聶雲霜盯着她的表情,幸災樂禍地繼續:“仁遠伯縱容他兒子在外橫行霸道都好幾年了,偏偏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參加過你的生辰宴後就出了事,你敢說,這其中沒有一點關聯嗎?”
聶雲霜和程绾绾都不* 知道那天是秦昭說了一嘴仁遠伯之子無法無天的話,江訣聽了進去,事後便叫人暗中去查了仁遠伯府,這才牽扯出一大堆的事,仁遠伯府才被抄了。
說到底,這事原和程绾绾關系并不大,但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一個卑微少見世面,一個跋扈沒有腦子,誰都未曾想過背後還有一大串別的牽扯。
聶雲霜說完,程绾绾心底那根針愈發紮得深了些。
聶雲霜還嫌不夠,又說:“仁遠伯遭了太子殿下記恨,落得被抄家的下場,他那個兒子窦明宇,今日午時已經被拖去砍了頭了。我沒敢去看,但翠環去看了。翠環,快給程三小姐講一講。”
翠環便是聶雲霜身側長得與翠芳很相像的那個丫鬟,她随即繪聲繪色給程绾绾講了窦明宇被砍頭的場面,只把程绾绾說得臉色發白。
話到此處,桂嬷嬷來了。
聶雲霜不敢叫太子知曉此事,便立馬起身離去,臨近前,最後問了程绾绾一句:“你說,太子殿下記恨了仁遠伯,會不會也記了你?你可是給仁遠伯獻了舞的。”
聶雲霜帶着丫鬟揚長而去,及至桂嬷嬷進來,程绾绾都未回過神。
一整個下午,程绾绾都有些心不在焉,哪怕是瑞雪打聽消息回來,說仁遠伯府是因為侵占民田、欺壓農戶被抄的家,聶雲霜那些話的陰影,都仍舊在程绾绾心底揮之不去。
當晚,程绾绾就做了噩夢,夢見翠環所描述的砍頭的畫面,又夢見自己莫名其妙穿上了一件舞衣,然後被太子瞧見,太子突然暴怒,一劍殺了她。
第二日,程绾绾找桂嬷嬷告了假,決定去一趟東宮,她要把及笄宴上的事情同太子解釋清楚。
東宮門外,程绾绾等着通傳。
正碰上平子從外頭辦差回來,便領主仆二人先進去,到前廳等候。
才走過長廊,三人就聽見園子裏的慘叫聲。
程绾绾止步,平子也有些懵,他出去辦差一個時辰,東宮這是出了什麽事?
因聲音離得很近,平子只得叫主仆二人原地稍候,他先過去看看。
程绾绾也聽話,點點頭,由得平子去了。
可等了半晌,人也沒回來,前頭的慘叫聲倒是越發大了。
程绾绾不敢亂走,卻被那一聲凄厲過一聲的慘叫給駭住,和瑞雪都吓得不輕。
見程绾绾臉色不好,瑞雪想扶她就近找個地方先坐下,便往前走了幾步。
長廊旁種着許多綠植和花簇,檐上還有修剪過的常春藤郁郁芊芊,三月還冷,花都未開,但足以遮擋視線。
然而往前走了幾步,快到臺階時,花草便都沒有了,視線一覽無遺,主仆二人看過去,只見寬闊的前園中,整整齊齊站着許多仆從,一側空地擺了一張方椅,太子遙遙正坐其中。
而慘叫聲就是從眼前的前園中傳過來的。
一個侍女裝扮的女子正被按在地上,雙腿被打得血肉模糊。
是真的血肉模糊。
面無表情的護衛揮着長板,那板子與普通杖刑用的木板還不一樣,上頭嵌着類似短釘一樣的東西,每打一下,落在人身上,便會飛帶起一片血肉。
主仆二人俱都看直了眼,只待又一聲慘厲的叫聲響起,二人再也控制不住,“啊”的大叫出聲。
驚叫之後,瑞雪吓得癱軟在地,而程绾绾眼前一黑,直接仰頭一倒,昏死了過去。
*
太醫進進出出,鄒吉在不遠處,一邊盯着偏殿處,一邊訓斥平子。
“你糊塗了!殿下在處置細作,正是不得空,你非得這時候禀報嗎?不會找個理由将人先安置到別處去?裏頭吓暈那位可是東宮未來的太子妃!我看你待會兒怎麽辦,殿下若要處置你,我可不給你求情!”
“師父……”平子也才十五,又一向有師父鄒吉教導,從沒出過這麽大的岔子,眼下,吓得直抹眼淚。
他實在不曉得,正巧今日殿下抓出了之前偷竊西境事宜處置章程的細作,正在前園召集了東宮的所有下人,要殺一儆百,誰想,未來太子妃在這個時候來了。
他當時想同殿下禀報未來太子妃來了的事,殿下卻不得空理會他,他在一旁着急,一時竟忘了未來太子妃還在長廊上等着,結果,就這麽出事了。
“師父,這可怎麽辦啊!”
“我哪知道!”鄒吉氣道,“你就祈求上天千萬保佑小太子妃別少一根汗毛吧!”
說罷,鄒吉見那頭,太子從偏殿中出來了,他顧不得平子,連忙過去,又對平子道:“你且在這裏等着,殿下若找你,立刻過來!”
“殿下……”鄒吉趕到江訣身旁,往殿內瞥了一眼,小心翼翼詢問,“程家三小姐她……”
江訣捏着眉心,聲音沉沉的:“還昏迷着。太醫說是受了太大驚吓,無礙性命就是了。”
鄒吉悄悄松了口氣,可別把人吓死了就成。
“殿下,那前園那頭……”
江訣回過頭,往門裏看了一眼:“先收拾幹淨吧。別叫護衛動手,叫底下那些人收拾。也好長長記性,別走錯了路,落得一樣的下場。”
話中帶出一股冷意,鄒吉面皮一緊,連忙應聲去吩咐。
“殿下!”有太醫這時出來,“殿下!程小姐醒了!”
鄒吉沒走遠,聽見這句,才替平子徹底放下心,回頭看,江訣已經進去偏殿了。
程绾绾醒過來的時候,一顆心仍舊砰砰跳得飛快,眼前還是園中那鮮血淋漓的畫面。
耳旁只聽得太醫七嘴八舌的聲音,很快身邊又安靜下來。
她徹底醒過來,眼前是熟悉的偏殿,她在這裏住過幾日,但是眼下,這一點熟悉并無一絲一毫能讓她安心的作用,反而勾起她一種莫名的膽戰心驚來。
每回她覺得太子其實還不錯的時候,就會很快發生一樁事來颠覆她的感覺。
就像剛才。
那侍女叫得凄厲無比,而太子坐在一旁,那張冠玉似的臉龐上如同籠着一層寒冬的薄霧,平靜得沒有絲毫溫度。
也許是那侍女做了什麽罪該萬死的事吧,她試圖說服自己,可還是分外無力地發現,無論如何那樣冷酷、對于人命絲毫無動于衷的太子,都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如同那侍女的慘叫聲一般。
程绾绾清楚地感覺到,她原先對太子是又敬又畏,敬仰和畏懼可以說各占一半,而現在,敬仰或許沒有變,但畏懼卻放大了不知多少,于是便襯得敬仰仿佛只有芝麻大小,而畏懼,卻有西瓜那麽大。
她怕太子。
要是她嫁入東宮,會不會有一天做錯了事,也和那侍女一樣的下場?
程绾绾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耳邊很亂,一時是太子先前寬和的聲音,一時又是鋪天蓋地的慘叫。
她頭疼得厲害,無知無覺間,流下一滴眼淚來。
“醒了?”江訣進來。
程绾绾捂着腦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她一瞬間清醒過來,幾乎是同時,她立馬伸手到一邊,緊緊抓住了一顆剛才還沒有、卻随着她眼淚落下憑空冒出的珠子。
她将小珍珠緊緊攥進手心,胸口狂跳,生怕太子剛才看見了什麽。
江訣只覺她渾身僵硬,像個雕塑似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果真是吓壞了。
江訣有些心煩意亂,語氣只能盡量平穩:“沒事了。園子裏的事……同你無關。”
程绾绾麻木地點點頭。
她方才頭疼捂着腦袋,頭發被弄得亂了,衣裙在被褥裏滾過,也皺着,這樣很失禮,換了以往,她一定會趕緊整理好,可是眼下卻沒有動,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
江訣見她只木木地點頭,連“嗯”都不“嗯”一聲,越發覺得她吓傻了。
此事不管怎麽說,是東宮的人疏忽,江訣心裏雖煩躁,卻對這無辜的小丫頭發不起脾氣來。
他見她吓傻,試着安撫她:“好了,沒事了。”
他走近一步,試着伸出手想摸一摸她。
程绾绾攥着手心,本能抗拒任何人的靠近,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江訣的手在半空僵住,滞了一瞬,只得收回去。
越發煩躁了。
他勉強溫聲:“園子已經收拾了,不會再叫你看見什麽。”
程绾绾沒吱聲。
不會再看見,也已經看見過了。
江訣自進門,就沒聽她開過口,不管他說什麽,她除了木木地點點頭外,什麽別的反應都沒有。他都懷疑,小姑娘是不是吓得失聲了。
他本想叫太醫再進來看看,又想人多,怕越發吓着她,想了想還是作罷。
江訣在榻邊站了一會,兩下仿佛僵持,最後榻上的人實在沒有反應,他只得妥協,試着再靠近。
“要不要再找太醫來看看?”他一邊問,一邊撩袍坐到榻邊。
動作迅速,但又很輕。
程绾绾仍舊沒說話,仿佛是呆了片刻,魂魄才歸位似的,總算搖了搖頭。
“不要太醫?”江訣問。
程绾绾沒說話,過了兩瞬,小幅度地點了下頭,動作極慢。
江訣心底嘆氣。
他再次擡起手,話音裏帶着嘆息的餘韻,聽起來十分無奈:“乖。”
他摸摸她的頭:“摸摸頭,吓不着。”
程绾绾這回沒來得及躲,只在男人手落下的一瞬,瑟縮了一下。
她輕輕轉過一點臉看他,不再像之前那樣直視,眼底有些驚懼在。
還是沒說話,江訣頭疼,難道真是吓失聲了?
江訣再摸摸她的腦袋,動作很輕,語氣卻是命令:“說話。”
程绾绾找回一點勇氣來,只是掌心緊攥的秘密,讓她緊張到嗓音幹澀,夾着顫抖。
她終于開口說話,顫着聲:“我、我想回家……”
江訣:“……”
江訣無奈至極:“好,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