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016章 第16章
旨意是前一日傍晚傳到程府的,程绾绾領了旨,一整晚都沒睡好。
她從來沒有進過宮,不懂進宮有些什麽規矩,也不知見到皇帝該如何行禮,又如何答話。
她以前偷偷聽見程湘湘說過,私塾裏的先生多麽嚴厲多麽可怕,課上最怕被先生點名回答問題,趙夫人沒讓她念過書,但她現在好像能明白程湘湘害怕先生,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
皇帝可比私塾裏的先生還要可怕得多。
一整晚夜不成眠,第二日天不亮,程绾绾不用人叫,就自己睜開了眼。
她睜開眼望着素青的帳幔呆了片刻,杏眸蒙着的殘存睡意很快便散去,醒過神,立馬緊起了心弦,生怕誤事,立刻便起了身,喚瑞雪進來幫忙梳洗。
時辰還早,外院的丫鬟卻早早到了青竹院:“三小姐,您準備好了嗎,馬車已經在外頭候着了。”
丫鬟是催促,但态度也畢恭畢敬的。
自從上回程绾绾發高熱,太子殿下派人來過一趟後,下人們都知道主君因為沒照顧好三小姐挨了太子申斥,自此以後,對程绾绾都恭敬了許多。
程绾绾已經收拾妥當,隔着門不輕不重地“嗯”了聲,沒片刻,就從屋裏出來了。
她出來,輕聲問:“是夫人陪我進宮嗎?”
丫鬟飛快打量她一眼,沒敢細看,忙搖頭:“不是呢。奴婢瞧了一眼,門口的馬車像是宮裏來的,不是咱們程府的馬車。”
程绾绾交疊在身前的手不受控地用力握了一下。
雖然趙夫人不喜她,但若進宮,有趙夫人在,也不至于完全不管她,總會提點她一些規矩,免得她犯了宮規牽連整個程家。
可是宮裏派了馬車來,難道是要她單獨進宮面聖嗎……
程绾绾來不及多想,又有丫鬟來催,她不敢耽擱,趕緊出門去。
從青竹院到程府大門,一路不算很遠,但程绾绾生了緊張之心,一路都緊繃着,到門口的時候,她後背甚至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意,臉頰也紅彤彤的。
臨到大門口,她深深吸了口氣,才邁出門檻去。
“三小姐。”
才出大門,便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程绾绾望過去,見臺階下果然停着馬車,而馬車旁站着的人,不是別人,赫然便是太子身邊的鄒公公。
程绾绾一愣:“鄒公公……”
來接她的人是鄒公公?
那馬車上……
她正想着,鄒公公又開口:“三小姐快上馬車吧,殿下趕着去上朝呢,再晚怕是要遲了。”
馬車上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親自來接她?
程绾绾心下納罕,腳步卻不敢耽擱,應了聲趕緊過去。
聽鄒公公的意思,太子殿下等她有一會兒了,程绾绾心下有些惴惴,上馬車的動作都刻意放輕了許多,掀開車簾的時候,甚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太子喜怒無常,若因為她久等煩躁,沒準要發脾氣的。
掀開車簾的一瞬,程绾绾已經做好了和那天一樣、對上一雙冷厲眼眸的準備,然而掀開車簾,車裏的人卻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太子不是沒看她,是根本沒有睜開眼睛。
男人坐在正位,坐姿還算端正,卻阖着雙目,支着一只手撐着頭,眉眼間仿若有些疲累。
東宮的馬車自然豪華,但卻不算很大,略微有些狹小的車廂裏,男人即便坐着,身形也十分高大,讓本就不算寬闊的空間越發顯得逼仄,他還閉着眼眸,掀開的車簾漏進的光也照不亮他的神色,只顯得他冷冷的、淡淡的。
男人仿佛和車廂裏的暗色融為一體,沉靜而冷落。
這襯得程绾绾的闖入仿佛是突兀的,她披着光站在門口,身形一時頓住。
“三小姐随意坐吧。”随後上來的鄒公公和聲道,“殿下政務忙,昨夜又沒怎麽歇,有些乏了。”
程绾绾點頭,審度着便沒有開口說話,只安安靜靜地坐了進去。
她當然沒敢挨着太子坐,只在側邊坐下,與男人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
鄒公公卻是沒有跟進來,只在馬車外頭,吩咐了聲,馬車便飛快朝宮門去了。
外間馬蹄聲掣疾,一簾之隔,車廂內間倒顯得安靜了。
程绾绾知曉太子疲累,一路不敢出聲,連呼吸聲也放緩,整個人輕悄悄的,十分安靜地縮在角落。
起初,程绾绾垂着眸,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許是身側的男人始終沒什麽動靜,像是真的憩得很沉,她漸漸也便沒那麽緊張僵硬,試着轉過視線,目光悄悄打量。
鄒公公說,太子昨晚又沒怎麽歇,“又”沒,是說太子日日少眠嗎?
馬車跑得飛快,帷簾晃動,漏進車裏的光線也浮動不清,照着男人的面龐忽明忽暗。
無疑太子的容貌是極英逸的,與尋常美男子的冶豔不同,太子的面容,始終籠着一層霜霧似的冷意,但這時候,許是他眉眼間倦色掩蓋,那冷意淡了些,倒顯得他可親近了許多。
程绾绾無端心裏有些疚意。
太子雖然“惡”名在外,但從來人人只說他脾氣不好,卻從沒人說過他為儲君有什麽錯漏,可見,太子确實是一個明君,而太子又屢次維護于她,可她呢,雖然感激,心裏卻始終忍不住避太子如蛇蠍。
對于太子,她敬是真,畏也是真。
程绾绾盯着太子的臉胡思亂想。
“瞧什麽?孤臉上有東西?”冷不防,男人突然開口說話。
程绾绾吓一跳,反應過來的第一時間卻沒有收回視線,反倒越發瞪大了眼睛細瞧,她分明見太子的眼睛并沒有睜開。
那他怎麽知道她在看他?
她正驚詫不解地盯着江訣眼睛瞧的時候,江訣睜開了眼。
甫一睜眼,晃曳的光影就照見面前女孩杏圓瑩潤的眼。
這般年歲的小姑娘,多是活潑好動的,便是端着規矩,眼睛也會出賣些許跳脫的稚氣。
小丫頭并不例外,但比旁的貴門女孩,眼中更多了幾分嬌怯和謹慎,便顯得烏溜溜的眼珠子比她年歲要沉靜許多,細看,又顯得怯生生的。
江訣一直沒有真的睡着,甚至知道程绾绾從進來後的拘謹到慢慢放松。
但顯然他一醒過來,她就再次緊張了起來。
程绾绾望着面容矜貴,神色卻冷淡的男人,只驚怔了一瞬,回過神便連忙收回了打量的視線。
她垂眸,細聲:“沒、沒有……”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心思多變,不好琢磨,卻又很容易看穿。
江訣感覺到,上次賞花宴之後,這小丫頭明顯對他信任了許多,但自打上次來程府,因點心之事杖斃了丫鬟後,她好似又更加怕他了。
那天在園子裏聶家女和她說的那些話,還有她的反應,他都還歷歷在目,現在回想起來,江訣才發覺,他那天大抵是有一絲不高興的。
至于為什麽,他也說不清。也許是嫌棄這小丫頭膽子太小,太嬌氣了。
江訣不會哄小孩,對程绾绾确有維護之意,但并無偏寵之心。她若實在怕了他,他也沒法子,只能讓她自己慢慢消化了。
江訣思緒轉到之前,目光便在程绾绾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不覺,程绾绾卻是緊張得不行,忐忑再三後,終于鼓起勇氣問:“殿、殿下,臣女臉上有東西嗎?還是臣女的裝扮有什麽不妥……”
江訣當然不知道,他面無表情看人的時候,有多麽唬人。
他愣了下:“……沒有。怎麽這麽問?”
程绾绾抿唇,松了口氣,又打起精神來應對回話:“殿下一直瞧着臣女,臣女以為……”
江訣明白過來,輕嘲地笑了下:“是在瞧你。”
程绾绾垂着的眼眸飛快擡了一下,匆匆瞟了一眼男人,又垂下,越發坐直了些。
江訣索性明目張膽地打量着她,接着道:“孤瞧瞧你做了些什麽打扮,磨蹭了那麽久才出來。”
程绾绾:“……”
明明是太子提早了時辰,又沒同她說,她哪裏曉得太子會來接她進宮?
程绾绾今日面聖,穿了一身四喜如意雲紋的錦裙,因天氣冷,外頭搭了件深青色的挂珠夾絨小褂,她年歲小,穿青色很清麗,這副打扮端靜,又不顯眼,是合适的。
程绾绾只心道太子霸道,明明是他早來又不事先說,這才害她讓他等。但太子來接她進宮,還是讓她惴惴的一顆心安穩了許多,無端多了些底氣。
她既歉疚,又感激,正想道歉并道謝,江訣自接話又道:“還行。算是得體。”
他一邊說,一邊點了點頭。
程绾绾茫然了一瞬,才明白太子是在肯定她的裝扮。
她愣了愣,胸口悄悄舒了口氣。
江訣又問她:“是你自己挑的衣裳,還是趙夫人給你挑的?”
程绾绾眨了眨眼,沒剛才那麽怕他了,看着他道:“是臣女自己挑的,母親她……還沒起來呢。”
江訣長眉微挑,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程绾绾說完,又覺得失言,不該這樣說。
江訣倒不在意,也沒放在心上,他是不會管臣子家事的,即便程绾绾是他的太子妃,他能做的也只是護她平安,不可能去要求程家非将庶女奉若珍寶。
江訣料想趙夫人也沒教過程绾绾入宮的規矩,趁着還在路上,便囑咐了程绾绾幾句。
程绾绾正擔心此事,聽太子肯教,立馬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認認真真地把他的話都記了下來。
江訣是皇帝最喜歡的兒子,又是位高權重的太子,規矩是約束旁人的,于他,其實沒太多要緊,他想起來交代的便也不多,很快就說完了。
程绾绾尤嫌不夠,眼巴巴地看着他。
江訣對上她眼,一雙明亮的、泛着渴求的清澈眸子。
江訣一滞,卻也實在想不起來還有什麽可說。
他張了張嘴,無奈扶額:“你別太緊張,父皇不會把你怎麽樣,只是見一見你。”
程绾绾出身卑微,又曉得皇帝不喜歡她,她怎麽可能不緊張。
但太子這麽說,她也只能點點頭。
江訣看她垂眸,那雙明亮的眼睛一下子黯然了,乖順又不安,他喉頭緊了緊,終于還是放緩聲調:“別怕。孤要去上朝,不能陪你同去,但等下了朝,孤就去接你。”
程绾绾眨眨眼,看他。
江訣視線柔和,被她一看,避開去,轉眸又恢複冷冽,但語氣還是和緩的:“有孤在。別怕。”
程绾绾望着他,緊繃的心口好像塌陷了一點,半刻,乖乖地點了點頭。
馬車到了宮門口,江訣要去上朝。
如今皇帝不管事,早朝都是太子上朝聽政,說是太子,根本與皇帝也差不了多少了。
皇帝就是故意的,自己不用上朝,正好江訣要上朝脫不得身,他才好單獨見一見程家庶女。
下了馬車,江訣不能再耽擱,直接往宮門去,程绾绾随後下來,眼看着太子頭也不回地走,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忽然出聲叫住了他:“殿下!”
江訣停下來,回頭看她。
程绾绾:“……”
她好緊張,好害怕一個人去見皇帝。明明她也是怕太子的,可是這一刻,仿佛又只有太子才能讓她安心。
小姑娘不說話,只眼巴巴看着他,像小時候不讓大人出門的小孩。
江訣蹙眉,語氣無奈:“又怎麽了?”
程绾绾從一個“又”聽出自己有多麻煩,偏她真沒什麽事,只是忍不住叫了太子一聲。
她找個理由蒙混過去:“唔……殿下今日是專門去接臣女的嗎?”
江訣怔了下,狹長銳意的眸微微垂斂了一下。
“順路。”他語氣極淡。
程绾绾眨了眨眼。
東宮到皇宮,和程府根本不在一條路上,八竿子打不着,哪裏順路?
江訣不耐:“還有事?”
程绾绾回神,使勁搖頭:“沒事了!多謝殿下接我!”
就這?
叫住他就為說個“謝”字?
江訣嗤笑一聲,轉頭離去。
程绾绾站在馬車邊上,看着男人大踏步走遠,消失在宮門。
許是緊張,她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
其實太子雖然脾氣暴躁,動辄剁指杖斃,但只要她聽話,不惹他生氣,應當也能好好活下去吧。
“三小姐。”
程绾绾吓一跳,回頭見是鄒公公:“鄒公公。”
鄒吉微微笑了笑,眉眼和善:“殿下知三小姐初次進宮,難免諸多憂慮,特意去程府接三小姐過來,又叫奴婢陪三小姐進宮,若三小姐有什麽不懂的,只管問奴婢就是。”
太子殿下果然是特地去接她的……還給她把鄒公公都留下了。
程绾绾笑起來,滿臉都是感激:“多謝鄒公公。”
她看宮門,雙眼明亮:“也多謝殿下。”
鄒吉悄悄打量着她,笑了笑。
殿下向來冷酷,對這位程三小姐卻多有寬容,想來,與這位程三小姐的性子也有關系。
殿下并非是因為動心而選太子妃,實是宮裏陛下催得緊,不得已而為之。
對殿下來說,無論選誰,都是應付陛下的擋箭牌,如此,便難免對選中的太子妃有愧疚之意。可若選的太子妃本就貪慕榮華,又或者本就對殿下存有非分之想,那這種愧疚,自然會很快消散。
可程家這位三小姐不同,她是一點都不想嫁給殿下啊,還怕殿下怕得緊。興許越是這樣,太子殿下越是覺得為難了她,愧疚之意便非但無法消散,反會越發強烈,所以殿下才對這位嬌怯的三小姐多番維護寬容。
從某種層面說,這未嘗不也是一種緣分呢。
*
“那小庶女進宮了?”皇帝不上朝,起得晚了些,正在穿戴。
郭公公笑道:“已經到了,鄒吉将人領到了福蔭殿候着。”
宮人給皇帝扣上腰封,皇帝展着手,身形一頓:“福蔭殿?朕不是叫她到合順殿嗎?”
郭公公一笑,意味深長:“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皇帝愣了愣,哼笑一聲:“這小子,福蔭殿離正乾殿近得很,他上着朝,還防備着朕要做點什麽他好立馬就能趕過來嗎?哼,朕還能欺負一個小丫頭不成!”
郭公公順嘴道:“陛下自是不會欺負一個小姑娘的,可太子殿下也是關心則亂嘛。”
皇帝又冷哼一聲,還沒見到人呢,心裏已經吃起幹醋來。
皇帝吃起兒媳的醋,等穿戴好,也不急着去福蔭殿了,故意要叫程绾绾等上一等,又叫人把鄒吉給支走了。
程绾绾那頭只剩下她一個人。
鄒公公一去不回,程绾绾心裏慌得很。
沒多時,殿門外響起腳步聲,程绾绾立馬正襟危坐,來人卻沒進來,只聽見殿外宮人亂哄哄聚到一處,好似又是跪又是求,七嘴八舌說了些什麽,很快又安靜了。
程绾绾越發不安,再坐不住,起身想出去看看,又不敢亂走,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到門口看一眼。
可還沒等出去呢,門外先跳進來一個人。
程绾绾剎住步子,呆呆看着來人。
“诶,你是誰?”跳進殿來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身穿華袍,腰佩白玉,一身的矜貴打扮。
程绾绾看得出少年身份不一般,又猜不出确切身份,只好小聲也問:“你是……”
那少年一驚,倒好似十分歡喜地看着她:“诶,你不認識我嗎?!”
程绾绾搖頭。
那少年卻高興極了,從身後捧出一個小錦盒來:“那正好,小姐姐你快過來,我這裏有好東西!”
程绾绾哪裏敢過去,她不清楚狀況,想要問明少年身份,又想出去叫人。
少年卻不等她反應,直接過來牽她:“小姐姐,我這裏有好吃的!是仙丹!你肯定沒吃過,你陪我嘗嘗吧!”
*
“什麽!澈兒偷了固元丹跑到福蔭殿去了?!”皇帝正在去福蔭殿的路上,卻正遇上從福蔭殿過來的宮人。
宮人跪地顫抖:“陛下恕罪!奴婢們實在攔不住十殿下啊!”
皇帝沒來得及發話,長徑上又有宮人惶急過來,看見皇帝,連滾帶爬地跪下,急聲哭道:“陛下!陛下!福蔭殿出事了!”
“澈兒怎麽了!?”
“不、不是十殿下,是……是宮外來的那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