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第 41 章
秋日多雨, 一夜餍足貪歡，晨間雨聲淅淅瀝瀝，正是好睡時候, 齊眉臉埋沈怿懷裏蹭了蹭, 她迷迷糊糊嘟囔一句，“又下雨了。”
沈怿猶帶困倦的聲音應一聲，順手拍了拍齊眉，“那就再睡會兒。”
齊眉嗯一聲, 眯着眼摟着沈怿，她阖着眼還沒睡着, 雨聲中夾雜着貓兒媚叫, 齊眉眼也沒睜就坐起來, 沈怿明顯也聽見了，他睜開眼看齊眉, “……你做什麽？”
昨晚鬧得晚，兩人睡在一個被窩, 齊眉起身，被衾便滑到一邊, 齊眉打個哈欠, 睡眼朦胧給沈怿掖了把被角, “貓在叫。”
齊眉明顯還要接着睡的意思，沈怿坐起身來，齊眉看他, “你接着睡呀，還很早, 而且外面下雨呢。”
沈怿用被衾擁住齊眉，“畫畫別管貓了, 我還想和你再睡會兒。”
門外貓兒堅持不懈媚叫，齊眉猶豫不定，沈怿借着睡意蹭齊眉臉頰，“夫人，暫時不管貓吧好不好。”
齊眉眼皮打架，可能是太瞌睡懶得動，也可能是沈怿一聲夫人比貓兒媚叫還好聽，齊眉點點頭摸一把沈怿腦袋，“你有時候挺像貓的。”
齊眉說着就往下躺，沈怿松口氣，他趁機把齊眉攬懷裏，“那以後就別讓貓上床了吧。”
齊眉閉着眼想也不想就拒絕，她聲音懶懶，“那不可能，你可沒有貓抱着舒服。”
齊眉發絲戳到沈怿脖頸，他覺得有些癢偏了偏頭，聽見齊眉這話也沒多說，只手上摟着人沒撒手。
貓叫了幾聲應該就讓丫環打發走了，耳邊又只剩下催人睡的雨聲和身畔之人輕緩的呼吸聲，兩個人沒多時就雙雙跌入黑甜鄉，齊眉又夢見少時起就做的夢，睡顏都浮現笑意。
一場秋雨到午時方歇，沒多時太陽竟也從雲層探出頭來，秦氏撥弄着素色花瓶裏兩支水芋花看向窗外，“這時瞧着天氣竟也不錯，我去廟裏上香，你們若是沒事的話一起？”
齊鴻點頭，“哪個廟？我肯定陪娘去啊。”
齊眉眼睛一亮，“有哪個廟裏有銀杏樹嗎？最好是上了年紀的那種，我想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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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眉想一出是一出，秦氏莞爾，“護國寺的千年銀杏被稱為樹神，應是京都乃至整個慕楚最古老的了，這兩天恰好是一年中景色最好的時候，原是打算去西山寺，但你要看銀杏那就去護國寺吧。”
齊眉笑起來看向沈怿，“雨後的銀杏應該也極美，我們也去吧。”
秦氏提前已經安排好了，齊眉這邊更沒什麽收拾的，幾人說走就走。
出了城，雨後初霁的天地間顯得格外幹淨，齊眉掀着簾子和馬上的齊鴻鬥嘴，秦氏聽他們說話昏昏欲睡，沈怿把剝好的瓜子仁往齊眉手邊推了推。
并沒有多久時間就到了護國寺山腳，天色微陰，秦氏和齊鴻要走青雲梯上去，齊眉想着那上千臺階沈怿走上去實在勉強，她囑咐齊鴻照顧好母親，又抛下一衆仆人，只自己和沈怿兩人乘着馬車到了寺院門口。
齊眉本就是沖着銀杏樹來的，結果剛到門口就見一排排禁衛軍，齊眉直接愣住，她看沈怿眨了眨水杏眼。
沈怿像是毫不意外，他解釋：“應該是聖上禮佛，無妨的。”
齊眉眼睫忽閃，侍衛統領扶着兵器走過來，他抱了抱拳，“原來是沈大人，真是巧了，陛下同太子殿下都在，這時應是同玄寧法師參禪，您和尊夫人可以直接過去。”
沈怿回了個禮，他點頭，“多謝馮将軍，我岳母和小舅子方才從青雲梯上去了，有勞将軍派個人帶路了。”
馮将軍十足客氣，沈怿同他略說了兩句便帶着齊眉去看銀杏樹。
隔得還很遠，齊眉就看見重重院落後金黃枝葉沖天，她拉着沈怿步伐都變快，“我看見了，真的好大一棵樹！”
未至近前，金黃落葉便鋪了滿地，雨後猶帶一些水跡，齊眉不僅不在意，還腳步輕快踩上去，她松開沈怿的手，蹦蹦跳跳圍着古樹跟前仰着頭細看。
有一點風，時有葉子落下，祈福用的紅綢承載着一個個祝願，長長短短挂在枝頭晃動，齊眉睜大眼睛試圖分辨竹板上的字符。
青石鋪面，落葉堆積，樹下紅綢婆娑，沈怿慢悠悠向她走去，齊眉辨認無果，她回頭看沈怿驚嘆，“從玉，這顆銀杏真的好大好漂亮！好多個人才能圍住吧！”
沈怿看慣了的，但齊眉這一說，他仰頭看去，或許是空山新雨後，他也覺得今日的古樹格外美麗。
沈怿還沒走過去，齊眉便快步迎上他，她伸手給沈怿整理大氅領口，卻不錯眼看着沈怿面容，甚至眼裏盛滿将溢出來的笑意。
齊眉聲音軟軟叫，“從玉。”
女子拉了調子，聲音放緩，顯得極輕柔動聽，沈怿微有不解，但他很快點頭，并回以一笑，“嗯。”
齊眉笑意更盛一些，她手還勾着大氅系帶，又叫了沈怿一聲。
沈怿依舊應了，齊眉笑出聲，她轉過身和沈怿并肩看銀杏，“樹上挂了好多紅啊，你挂過沒有？”
沈怿笑着搖頭，齊眉看他，“那我們現在去挂吧。”她說着四處張望，“寺院裏應該就有準備那些東西吧。”
自然是有的，只今日天底下最尊貴的父子在，沒有香客，自然也就沒擺出來，沈怿點了下頭。
正是秋景最濃時，滿地金黃落葉也無僧人掃去，沈怿看着挂着水珠的扇形葉子忽而一個場景浮現在眼前，他聲音微低，語速也輕慢，“我幼時做過一個夢，夢裏和一個女孩上香，我似乎站在高處，她仰頭對我…笑得很好看。”
在算得上難熬的幼年，女孩的笑實在給了孤寂的他些許慰藉，他其實醒來就記不得女孩樣貌，卻總還記得那個笑，就好像他是什麽珍寶，還被人珍視。
以至于哪怕對着齊眉，他也依舊說女孩笑得好看，沈怿三言兩語，齊眉捏了捏手指，她看着沈怿的臉難得沉默了下才開口，“……你這個夢，或許和我夢見的一樣。”
齊眉微微睜大着眼看着沈怿，沈怿詫異之下笑出來，他玩笑語氣，“難不成我夢見的是畫畫？”
齊眉沒笑，她擡手一指銀杏樹下，“大概就是這種地方，或者直接就是這，我踩着堆疊的金黃樹葉，你站在梯子上，手上拿着紅綢低頭看我笑。”
沈怿看着齊眉小幅度歪頭，“我不太記得了，只一點模糊的場景，但覺得應該是寺廟。”
齊眉抿了抿被涼風吹得有點發幹的唇，她看着沈怿的眼一眨不眨，“我昨晚還夢見了，你一笑我就跟着你笑。”
齊眉神情絕非作假，沈怿微愣，齊眉卻不再糾結了，她拉住沈怿的手，“一會兒去上香，你就當那個笑得好看的女孩是我呗，讓夢成為現實，我難道笑起來不好看？”
沈怿反握住女子暖熱的手，“你笑起來最好看。”
“偏院應該有小沙彌值守，我們過去看看。”
齊眉拉着沈怿走近，打瞌睡的小沙彌被驚醒後連連問好，又取出準備好的紅綢、竹板和平安穗子，齊眉毛筆蘸了墨，不假思索就在竹板上寫下一串串小字。
沈怿旁邊認真看着，齊眉抽空擡頭看他一眼，“你不寫嗎？”
沈怿身處寺院也不好直說他不信這個，便只微微一笑，齊眉看他，“你給我寫一個吧。”
齊眉話出口也沒去管沈怿答沒答應，她悶頭又取了個竹板，運筆如飛刷刷寫下兩句話。
沈怿這時正取了個竹板，他微一思索，也提筆寫下一句話，齊眉已經給竹板系上紅綢和平安穗子了，沈怿跟着照做。
回到銀杏樹下站定，小沙彌端着梯子還未過來，齊眉已經一躍翻上老樹，古樹實在粗壯，齊眉幾個跳躍間爬上老樹梢頭，她尋了個顯眼處系上紅綢，然後俯身看沈怿喊，“你自己挂哦。”
沈怿仰頭看着零星落下的葉和一襲搶眼紅裙的女子，沈怿笑應。
一點未幹的冰涼雨滴落在齊眉脖頸，齊眉随手抹去，幾個起落還未下來，小沙彌搬來梯子急聲喊道：“施主小心啊，夜裏落了雨，樹枝很滑，要是摔了可怎麽是好。”
齊眉一樂，“謝謝和尚師父操心啦，我才不會摔呢。”她自信滿滿說着，輕輕松松從枝幹上跳下來。
沈怿伸手給她額發上的銀杏葉取下來，“知道你藝高人膽大，但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齊眉嗯嗯應聲，她從小沙彌手中接過梯子，“和尚師父休息去吧，剛打擾你瞌睡了，我一會兒會給梯子放回原處的。”
小沙彌有些訝異齊眉單手抓起梯子的臂力，他微一猶豫，“有勞施主了，小僧先行告退。”
小沙彌走了，齊眉看沈怿手上還拿着那枚銀杏樹葉，她笑，“還怪好看的，你給我別頭發上呗。”
丫環們知道主子要去看銀杏，海棠為了應景，特意給齊眉戴了一支銀制的銀杏簪子。
齊眉低着頭面向沈怿，沈怿便把那枚青黃銀杏葉別在簪子旁邊，他有審美在，別的地方合适，葉子、銀簪和烏發倒也相映成趣。
齊眉聽沈怿說好了，她擡手摸了摸，雖看不見也挺滿意，她笑指銀杏樹冠，“你看見我挂的了嗎？我特意挂好高，要是真世有神佛，也能先一眼看見。”
沈怿笑一聲低頭看手上紅綢，齊眉把梯子搭穩，她看沈怿，“你寫的什麽還捂着呢？我梯子搭好了，你腳底濕的，小心點別滑了。”
沈怿看齊眉，“等我挂上去你就看見了。”他說着擡腳踩上梯子。
齊眉踩着落葉扶着梯子看沈怿，她感嘆這場景簡直和她夢裏一模一樣，沈怿手扶在梯子頂端了，齊眉喊他，“你別上去了，随便挂上就行了。”
沈怿回頭俯首看她，露出個笑，并未說話。
他素手抓着紅綢，低頭溫柔地笑，風至，他墨色發絲輕晃，齊眉心頭也晃。
她看着眼前想起夢裏，一時畫面重合，她恍然間想着她該和夢裏一樣笑起來，可早在沈怿回頭的瞬間，她就已經笑了起來。
風吹着頭發挂在了沈怿唇邊，沈怿唇瓣開合回齊眉的話，“我和你挂一起。”
女子的笑和記憶裏的感覺如出一轍，幼時的夢是他心裏一粒種子，寒來暑往十幾載，在這個秋天，藤蔓瘋長，瞬間開出花開。
分明秋天還是那個秋天，風涼了，樹葉黃了，一如既往，卻又似乎截然不同。
齊眉回過神，沈怿已經攀上了樹枝，他擡手将紅綢高高抛起，竹板準确無誤越過齊眉挂的那枝樹梢，沈怿輕而易舉把平安穗子同齊眉挂在了一處。
兩段祈福的紅綢在半空交纏，難舍難分，齊眉樂起來，“這也太高了，我根本就看不見你寫的什麽了。”
沈怿重新踩上梯子，“神佛知道就好。”
梯子微晃了下，齊眉連忙扶牢，“你慢點。”
沈怿停下腳，“你扶着我難道還能摔下來？”
齊眉挑眉，“關鍵是你別腳滑啊。”她小聲嘀咕一句，“畢竟夢裏你可真摔下來。”直接掉在她懷裏。
沈怿微訝，他笑，“萬一我腳滑……”
齊眉瞪他，“我還在下面呢，你直接倒下來我也給你接好好的啊。”
沈怿忽而起了一點玩心，他問，“真的？”
少時未完的夢，少年腳下一滑摔她懷裏，齊眉搖一下梯子，“你倒下來吧，我給你抱穩穩的。”
沈怿松開梯子，“我真倒了？”
齊眉利落點頭，她直接張開手，“來來來，放心，我在，我保證不讓你摔到。”
沈怿發出一點輕笑，他當真放松仰倒下來，銀杏葉和天空在眼前拉遠，只一瞬他就跌了下來，齊眉穩穩給他摟住，因為卸力旋了半圈，齊眉改單膝跪地摟着沈怿，素色大氅和衣角蹁跹驚起落葉，像一只只金黃蝴蝶。
齊眉笑嘻嘻抱住沈怿，“你還真敢倒下來啊，吓到沒有？”
沈怿面上不顯，心跳卻難以避免地加快，他搖頭笑，“這不有你嗎？”
沈怿全然的信任，齊眉心情極好，她抱起沈怿轉圈，“你好信任我，我好高興！”
沈怿又笑又無奈，“快放我下來，一會兒讓別人看見了。”
齊眉這回爽快給沈怿放下來，她眉眼彎彎，“你居然真倒下來，雖然我做好接住你的準備了，但我沒想到你來真的，要是我，我不一定敢信你能接住我。”
沈怿笑，“我的話，或許只能給你墊背。”
齊眉眉眼飛揚，“不是你說我天生神力世所罕見嗎？你怎麽還和我比力氣來了？”她肉眼可見地有些興奮，飛快把梯子放回原處，又跑到沈怿近前。
“你知道嗎？剛你拿着紅綢對我笑的場景就和我夢裏一模一樣，甚至最後倒我懷裏都一模一樣。”齊眉眼睛晶亮。
沈怿笑，他給齊眉微微亂了的發理整齊，“倒也說不清是因為我聽你夢裏場景下意識模仿還是，但你說起夢裏的我心情很好，我倒是也願意做你夢裏的人。”
齊眉翹起唇角，她伸手摸沈怿大氅上被雨洇濕的深色痕跡，“你本來就是呀，雖然你今年才認識我，可我已經夢到你好多年了，而且你可說小時候夢見過我，所以以前我們雖不相識，但也算神交已久啊。”
齊眉已經默認他夢裏女孩是她，她覺得是那便是吧，沈怿也認。
何況，齊眉從頭到尾都說夢裏人是他。
沈怿捏了捏齊眉耳垂，齊眉撲上來抱住沈怿，“實話給你說吧，洞房那天晚上，我掀開蓋頭就認出你了。”
沈怿笑一聲，“原來是這樣啊，我還說畫畫怎麽好像沒有嫌棄我。”
齊眉松開沈怿轉而拉着他手，“怎麽可能嫌棄嘛，我都惦記你好久了。”她心裏補一句，從幾歲的夢裏，到後來原上追出的百裏。
銀杏樹葉輕響，穿堂風也吹得人神清氣爽，沈怿忽而覺得心裏滿漲，他随齊眉拉着手走上尚還濕潤的臺階。
至檐下，齊眉轉身回望他，沈怿下意識牽起唇角笑了。
齊眉伸手捏沈怿臉頰，“剛就給我迷得五迷三道的，現在又笑這麽好看。”
沈怿不由笑容更大一點，齊眉哎呀一聲，“你別笑那麽好看啦！”
齊眉雙手捧着沈怿臉頰，她鼓着臉，“別笑！”
沈怿一時忍不住笑，他桃花眼波光潋滟，“畫畫好不講道理。”
齊眉哼一聲，她給沈怿推到兩步臺階之下，她站在高處占了個身高的便宜就直接咬了上去。
沈怿一行來了護國寺的消息自然瞞不過皇帝，皇帝和太子同玄寧法師參禪後便尋了過來，神樹地處偏低，慕合澤眼神厲害，從三層閣樓斜看下去，廊外恰好是枝葉掩映的二人身影。
太子殿下随皇帝停下腳步，他凝眉，“神樹下沒見從玉。”
慕合澤眼神悠遠，薄帶笑意，他微擡下巴示意眼神不好的孩子看檐下，自己轉身進了屋裏去。
齊眉親得氣喘方才松口，她抿了抿微腫的嘴巴心情很好看沈怿，兩層臺階的高度，沈怿被迫仰着頭，秋涼的風拂過臉頰，唇角邊的涼意，沈怿下意識擡手摸。
觸手是沒來得及吞咽的晶瑩絲絲，齊眉已經笑開了，沈怿瞬間熱氣上湧，不好意思極了，齊眉笑彎了眼伸手給他擦，“從玉好容易臉紅啊。”
她擡手間一點香味鑽進沈怿鼻間，是同送他的香囊一個味道，沈怿握住齊眉手腕，擡腳向上一個臺階，“要畫畫也臉紅。”
勉強身高一致，沈怿說話間已經親了上去。
長寧七年的西風，于沈怿是春雨萌發新芽，抽條的枝丫僅數月就開出秾豔的花，灰撲撲空蕩蕩二十載了的缺角心房，似乎亮了，也充盈了。
風動紅綢，吹幹墨跡，平安穗子打着旋，兩塊竹板相撞發出清脆聲響，美好的祈願得以讓古神樹聽見。
“願從玉平安康健，長壽無憂。”
“願夫人無恙亦無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