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 36 章
次日天還未亮徹底, 沈林就在外叩門,書案上蠟燭早就燃盡,蠟淚也不知怎麽流到案上, 沈怿蹙着眉頭睜眼, 他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開口要說話卻覺得嗓子幹疼至極。
他揉着太陽穴起身給門打開,沈林見沈怿模樣吓一跳,他連忙伸手扶沈怿, “公子這是一夜未眠嗎?”
昨晚他窗外勸沈怿休息,被一句聒噪罵走, 再勸便被沈怿支出去辦事。
沈怿看他一眼, “幾時了?”說出的話聲音嘶啞至極。
“未到卯時。”沈林看着自家公子面白如紙, 面上露出擔憂神色。
沈怿捏捏眉心放人進來,沈林合上門, 沈怿接過沈林從懷裏取出的信封吩咐他,“去沏壺茶來, 要濃一點。”
沈林茶沏來時,沈怿早看完信, 他喝一點嫌燙, 将折小的信紙塞進茶盞, 眼見信紙連同墨跡化為一團糟粕,他拿茶匙撥弄幾下确認看不出來原樣,“拿下去處理了吧。”
沈林再回來時沈怿已經不見人影, 桌上攤着給齊眉的字條。
齊鴻向來天色微微亮就起來跑圈,接着耍槍練劍, 寒來暑往從未懈怠,他遠遠看見沈怿往府外走便跟上去。
這姐夫還是昨日衣裳, 朝露濕寒,連件大氅也沒披,好在雖身形清瘦卻足夠挺拔,走路姿勢也好看,不至于看着就一副病歪歪模樣。
齊鴻幾步跟上去,“姐夫這麽早要去哪裏?”
沈怿看着齊鴻也不驚訝,他腳下不停往外走,“去見殿下,思賢可要一起?”他是太子侍讀,他口中殿下必然是太子。
沈怿面色極白,眼底烏青,齊鴻眉頭一跳,“姐夫嗓子怎麽了?聲音好啞。”
沈怿摸上頸項,“讓你見笑了,我不想和貓睡,就被畫畫趕去書房了。”他昨晚就該懂齊鴻笑什麽的,到底是大意了。
齊鴻握拳抵至唇邊,他忍笑又忍不住打量沈怿,“姐夫這副模樣去見太子?”未免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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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怿微微一笑,“我同殿下親近,遇到什麽樣便什麽樣吧。”
齊鴻伸手,“這瞧着像是病了,近來秋寒,莫不是着涼了吧,我給姐夫扶個脈。”
沈怿搖頭,“沒睡好,嗓子幹的,許是下人們怕我着涼,夜裏燒了地暖。”
齊鴻了然,“我們久不在這住,娘回來了就吩咐人到處查修,這幾天正好查到地暖,想來剛好就燒了。”
他看沈怿,“我看何管家真是該罰,地暖幹熱也不知放水。”
沈怿替人解釋一句,“他們挺周到,我起來見四周木盆盛着水呢,是我身子不争氣。”
齊鴻抿唇,沈怿一笑,“無妨,喝點水就好了。”他看齊鴻,“你要和我一起去嗎?都要走出府了。”
齊鴻遲疑,“能去嗎?”
“有什麽不能?”沈怿笑,他清一下嗓子,“你今日本來也要去面聖吧,恰好同太子一起。”陛下讓他和鎮國公府結親,本也就有這層意思在。
齊鴻點頭,“那我叫人安排馬車。”
沈怿道:“殿下派了人接。”
齊眉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她做了一夜的夢,又長又亂,她好像是夢見沈怿和一衆人站在城牆上,是個夜裏,千萬士兵高舉火把,沈怿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這個場景,齊眉猛然醒悟,她這是夢見沈怿逼宮篡位!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緊接着場景一轉,她又看見沈怿薄帶笑意跪在地上,給一個身量還未長開的少年系龍紋腰帶。
她想看那少年是誰,視線卻不受她控制,一直停留在跪立的沈怿身上,他好像長了幾歲,卻還是瘦削,整個人看起來溫柔又鋒利,矛盾極了。
齊眉還想細看,畫面又變了,慕盛怒氣沖沖站起來,他此刻已經穿着代表天子的明黃色錦袍,他看起來憤怒極了,起身就順手抓起桌上青玉鎮紙,使了十足的力氣朝下砸去。
齊眉這時才看見大殿上還跪着個人,龍紋鎮紙朝人臉飛過去,那人好像來不及躲閃,又或者避無可避,悶聲響起,齊眉都想捂額頭,青玉質脆,跌在禦窯金磚上碎成幾塊,玉石相撞聲盈耳,那人額角血流如注。
那人被打得偏過頭去,面無表情血淌到身前明亮金磚上,齊眉這才看清人臉,她大喊,“從玉!”一聲喊得她從夢中驚醒。
她屬實受了點驚吓,一頭坐起還不住喘氣,窗透初曉天光大亮,水仙海棠匆匆忙忙跑到床前,焦急又輕聲詢問,“姑娘可是做噩夢了?”
齊眉喘氣平複,她抓着一角被襟看小跑過來的結香姑姑,她急急問,“沈怿呢?”開口是自己都未想到的慌張。
兩丫環對視一眼,結香姑姑上前一步慈祥笑,“姑娘忘了?姑爺昨晚歇在書房呢。”
齊眉起身,她赤腳踩在地上往出去,水仙連忙拿外裳,海棠提着繡鞋,兩丫環追着齊眉身後小跑。
齊眉步子邁得又大又急,把兩丫環遠遠甩在身後,她鑽過月亮門走上石子小徑,赤着的腳踩着濕滑冰冷的石子,她漸漸平靜下來,是夢而已,哪怕是預知夢,她也沒必要現在就這麽緊張。
她這麽想着也并未緩下步伐,反而走地更快,絲毫不顧石子硌腳,幾步來到書房門口,也不敲門直接就給門推開。
難不成還在睡?齊眉在外間稍作打量便進去裏屋,書房是有床的,她昨日還來過,她走進裏間也不見人,帷幔一角還是她昨日搭在床頭,床上被褥也和昨日一模一樣。
她掃一眼博古架上昨日放上的精致木盒,轉而出去外間,水仙連忙給齊眉把外裳披上,海棠蹲下身子拿手帕給齊眉擦腳,齊眉無視兩人走到窗邊坐下,剛一落座她就伸手掃落桌上燈盞,風雅的提字燈罩摔癟翻飛,銅制燈臺直接砸爛木地板。
結香姑姑就在這種時刻氣喘籲籲走進來,齊眉看她,“人呢?裏屋分明沒睡過人的模樣。”
結香是秦氏陪嫁丫環,她看着齊眉長大,即使齊眉這一通發作,水仙海棠都跪地上不敢吭聲,她也并不怕,她走近齊眉安撫拍她背,“姑娘別急,姑爺昨晚還讓結善找我取針線奁子呢。”
結香姑姑話沒說完就察覺小丫環扯她裙角,她低頭看,海棠縮着脖子小心翼翼遞上一張字條,“姑…姑爺說他有事出去一趟,隅中回來。”
齊眉這時平靜下來,她等結香姑姑取過海棠手上字條遞給自己她才接過來,沈怿的字寫得極好,寥寥幾字可見風骨,更有意思是後面用黑墨幾筆勾出了一只卧着的白貓。
齊眉看海棠,“壓燈盞下面的?”
海棠唯唯諾諾應是,她們平時和齊眉相處同姐妹也差不了什麽,可齊眉一發脾氣她們便誰也不敢出聲。
齊眉點頭,燈盞摔下去時,除了燈罩她其實隐約看見有什麽白色飄過,但她心裏亂糟糟,結香又恰好進來。
齊眉把紙條遞給結香,“姑姑幫我找匣子收起來。”海棠還欲給她擦腳,齊眉別過腿去,“別擦了,打水洗漱吧。”
結香姑姑這時看見書案後的針線奁子,她拿起奁子打開,“姑娘你看,雖只半枝竹葉,如我也得一夜功夫了呢。”而她繡了半輩子。
齊眉唔一聲,“給他放那吧,我們回去。”她說着又赤腳往回走。
結香姑姑知她應是剛發脾氣,現下小女兒心态拉不下臉,她急急提醒,“姑娘鞋穿上啊,到底女兒家受不得寒涼的。”
齊眉自顧自往回,她确實有些臉燒,沈怿那麽大個人,還在朝為官,雖是閑職,但也有自己事情才是,她剛那一通又為哪般呢。
可夢裏,為什麽會一而再的做那種夢,那種感覺是那麽真,她甚至一閉眼就是沈怿頭破血流,長跪木然的樣子。
八角亭下貍花貓銜着秋蟬對齊眉嗲聲嗲氣叫,卻沒得到主人半分回應,院裏新種的素心梅看起來幹巴巴的枝幹上長出一點花苞,齊眉忽而想起成親那天晚上的夢,其間一幕,與其說夢倒更像回憶。
她又想起她小小時候就愛做夢,不記得是幾歲那年開始,她第一次夢見自己和一個小郎君,應該是在寺廟裏,一顆巨大的銀杏,滿樹金黃的葉子,地上也落了厚厚一層。
她踩着堆疊的葉子扶着梯子,小郎君站在上面拿着祈福許願的紅綢,俯首對她極璀璨地笑,她仰着臉看得五迷三道。
木梯上,古樹下,兩人許願,小郎君回首笑魇如花。這個夢她夢了好多年,甚至夢裏小郎君還漸而長成少年。
她擡手掐下一個花苞,想起那天,她原本要去一個新開出來的溶洞給父親辦事,結果路上讓夢裏少年迷了眼,甩下一衆随從,鬼使神差跟着個人走了反方向。
她遠遠綴在後面跟出百裏地,得益于一貫的好視力,她眼見少年挽弓搭箭,箭破長空,一箭射落雙飛雁。
她驚豔極了,正要上前結識,父親的人卻跑來禀報,她原本要去的溶洞坍塌,随行丫鬟小厮二十餘人,無一生還。
她當下哪還有其他心思,馬鞭一揚,匆忙趕了回去,等事情告一段落後再想起時,漠北無垠,多方打聽也是無果,最終只得不了了之。
而那溶洞,不知為何,她感覺自己好像去過一般,她記得洞中石筍千奇百怪,火把照亮鬼斧神工的自然傑作,溶洞景致在她腦子裏走馬觀花的過,她每每回想都幾乎以為真的去過。
齊眉凝視着剛長出的花蕾,百思不得其解,恍惚又看見無邊的梅林,花開正好,行人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