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第52章
霍則衍這話, 到底在一定程度上“要挾”到了她。
不想他今後日日都來蘭溪苑盯着自己用藥,更不想日後再發生諸如此類困窘之事。
那日過後,銜霜也不敢再繼續動什麽倒藥的“歪心思”, 只是老老實實地捏着鼻子, 屏着呼吸,硬生生地逼着自己喝下了那極其苦口的藥。
但不知是不是那日霍則衍的喂藥給她留下了些許陰影, 讓她心有餘悸,難以忘懷,亦或是她的什麽心理作用在作怪。
後來每每再喝起那藥時,銜霜都莫名地覺得,藥的苦意中似是夾雜着幾分淡淡的鹹腥。
然而, 即便後來日日堅持喝着那些苦藥,銜霜的身子也還是随着病痛的加劇, 而日漸孱弱了起來。
若說先前這舊疾将将複發的那一陣子,她還能每日下榻, 在屋內院中稍微走動走動, 現下便是終日纏綿于病榻之上,卧床不起。
就連偶爾起榻,她也只能由珠兒攙扶着, 才能勉勉強強地走上幾步。
九月裏, 随着京中幾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夏日的暑氣早就已經在不覺間消散無餘,天氣亦逐漸轉涼入秋。
宮道間整整齊齊種着的一排桂花樹, 早在半月前便開出了淡黃色的花蕊。
怡人而又清甜的桂花香氣,也在一日日裏愈發濃厚, 散向了阖宮上下的各個角落裏。
立後大典将至,繁瑣不已的諸項事宜, 也早已準備得大致妥當完善。
但本該彌漫着盈盈喜氣的宮中,卻因新後的重病,也連同這蕭瑟寥寂的秋日一起,重新陷進了一片沉寂。
而因着新後病情的加劇,原定于九月二十二的立後大典,也随之推延擱置。
上頭傳下的話雖說是另擇吉日舉行,但宮人們心裏中都清楚不已,依着新後如今這樣愈演愈烈的病情,這立後之日的定下,也只怕是遙遙無期。
Advertisement
甚至還有膽大的宮人在底下悄悄私議猜測,新後病重,恐怕難以熬到來年開春。
只是這樣不吉利的猜測,卻不知怎地,傳進了陛下耳裏。
聽聞陛下知曉此事後,赫然而怒,在杖責了那幾名妄議猜測的宮人後,更是将其驅逐出了宮。
經此一事,宮中自是無人再敢議論新後病情,說話行事上也愈發小心,生怕自己也在此時惹禍上身。
這樣沉悶壓抑的日子久了,宮人們一個兩個的,也紛紛在心中默默祈禱了起來,只盼着他們的這位新後能夠早日病愈。
而這段時日裏,在宮中本就稱得上是較為安靜的蘭溪苑裏,更是沉抑不已。
就連一向性子最是活潑愛鬧的歲歡,近來也都變得異常安靜了起來。
雖說她年紀尚小,也從未有人在她面前提到過銜霜的病情,而銜霜自己,和蘭溪苑的所有宮人,亦是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在這一點上瞞着她。
但歲歡到底是個還算機靈的孩子,眼看着自己的娘親終日裏躺在榻上,面色也越來越差,難免也會猜到些什麽不大好的事情。
自銜霜病重以來,歲歡就跟徹底轉了性子似的。
她不僅不再像從前一樣,喜歡拉着珠兒陪她去宮中別處轉悠,甚至也不怎麽愛笑了。
她只是整日托着下巴,坐在屋門前的臺階上。
明明還很是稚嫩的小臉上,看起來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就跟個小大人似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日歲歡同往日一般坐在階前,看着霍則衍擡步走了進來,彎下身子同自己說話時,竟也忘了同先前一樣轉身就跑。
歲歡不僅顧不上拔腿跑開,甚至連霍則衍同自己說了些什麽也沒聽清。
她只是擡頭看着霍則衍,有些茫然地對他道:“我聽他們都叫你‘陛下’,你在這裏,應該也很厲害吧?”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娘親她,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問道。
其實像歲歡這樣小的年紀,對“死亡”一事,本也應當是沒什麽概念的。
但她還模糊不清地記得,自己住在從前的家裏時,隔壁曾住過一位老婆婆。
印象裏,那位老婆婆也是整日躺在榻上,後來有一日,她就再也沒見過那位婆婆了,仿若這個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她好奇地問了娘親,才知道那位老婆婆原來是已經“死”了。
娘親如今卧于榻上的樣子,看起來就和她最後見到那位老婆婆時一樣。
也不一樣,畢竟她的娘親,看起來比那位老婆婆要年輕得多。
她從前一直以為,人只有到了那位老婆婆那樣的歲數,才會“死”去。
可是娘親現在還這麽年輕,娘親也會死嗎?
娘親會不會也同那位老婆婆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會不會從此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會嗎?
歲歡想着想着,心裏就害怕極了。
她仰着頭,一雙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霍則衍,想要從他口中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聽着歲歡的這個問題,霍則衍的心驀然縮了縮。
但他只是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對歲歡道:“怎麽可能?”
“你母親她,不會死的。”他斬釘截鐵道。
“那,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娘親她到底是怎麽了?”歲歡又急急地問他道,聲音中也帶了些許委屈。
“娘親還有他們那些人,也都不同我說這個。”
“她只是生了一場小病,很快,很快便會好起來的。”霍則衍看着那雙和銜霜相似的眼眸,聲音堅定道。
其實他也不知道,他這句話,究竟是在安撫歲歡,還是在安撫他自己。
寝屋裏,銜霜阖眸躺在榻上,聽着有人走進時,疲憊地睜開了眼,見來人是霍則衍,又慢慢地将眼睛給閉了上。
她隐約聽見,霍則衍似是将什麽物件,輕輕地放在了她榻旁的桌案上,而後又開口對自己道:“銜霜,這些......都已經趕制好了,朕扶你坐起來看看,好不好?”
他要她看什麽?
銜霜再度睜開眼,瞥見擺在案上的鳳冠與鳳袍時,卻是微微愣了愣。
她如今沒什麽力氣,也懶得再去同霍則衍拗,只是順從地被他扶着坐了起來,看着他将那頂嵌珠金钿流蘇鳳冠,小心地慢慢戴在了自己頭上。
“好看。”他仔仔細細地端視了銜霜良久,面上也不自覺地展露了一縷柔和的笑意。
“銜霜,你戴上這鳳冠,同朕先前想的一樣,當真是極美。”
聽着霍則衍的話語,她下意識地望向了案上放置着的那面銅鏡。
看見銅鏡中因病痛而面色煞白委頓的自己時,她很快就移開了目光,只是慢慢地同他比劃道:【太重了。】
霍則衍怔了須臾,也斂了笑意,忙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鳳冠,有些抱歉地同她道:“是朕不好,忘了你現下還在病中,戴着這個也定然會不舒服。”
他停了一下,又溫聲對她道:“銜霜,朕今日給你看這些,其實只是想同你說,現下什麽都備好了,只待你病愈。”
“待你病愈後,我們便成婚。”他說,“屆時你穿戴上這些,定當為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婦。”
銜霜略略掃向了擺在案上的赤色雲錦鳳袍,看着上頭精細地繡着的栩栩如生的鸾鳳,不過幾眼便又別過了視線。
時至今日,霍則衍竟還是以為,她這病能夠治好嗎?
不過,即便她真的活得好好的,想來也不會有穿上這緋紅的鳳袍,同他成婚的那一日吧。
銜霜心中這樣想着,卻到底也無心力同他說些什麽。
她看着霍則衍在榻旁坐下,對自己道:“近日方家接連上了數道折子,說是聽聞你病重一事,同朕請求進宮看望你。”
“銜霜,你......願意見一見太傅和方二麽?”他問她道。
聞言,她卻只是搖了搖頭。
如今之際,她并不想見到他們。
她知道,她或許已經不能再長活于世,在最後餘下的這段日子裏,她也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
至于方馥,還有方太傅,那些曾經讓她難受過的人,她如今更是一個也不想見。
但其實她如今最不想見到的人,卻在眼前。
“好。”霍則衍看着她,只是輕輕地應道,“那朕便同太傅說,你眼下需得靜心養病,受不得任何打擾,不便于見他們。”
許是怕自己在這裏也影響到了銜霜,他頓了頓,又道:“朕......朕也不在這兒繼續打擾你了,你好好歇息,切莫多思多想。”
他說完這話後,又頗為不舍地看了她良久,正要轉身離開時,卻看見她同自己比劃道:【陛下,其實我也有一事,想要麻煩于陛下。】
“怎麽會是麻煩?”霍則衍見此,趕忙頓住了腳步,搖頭道。
“什麽事?”他輕聲問她道,“銜霜,你且同朕說便是。”
【我近日病重至此,也無法再同從前一樣看顧照料歲歡,卻總是讓她為我這個母親憂心不已。】
銜霜想起自己近來跟變了個人似的女兒,輕輕地嘆了口氣,慢慢道。
【作為母親,我實不忍見她小小年紀,卻因我之故,在宮中這般難過,是以想請求陛下,先送歲歡出宮一段時日,托由長公主代為看顧。】
歲歡這段時日的愁眉苦臉,她這個做母親的,雖久卧于病榻之上,但也都看在眼裏。
看着自己小小的女兒,本該在無憂無慮的孩童年紀,卻為着自己治不好的病擔心憂慮至此,她心中只覺得對歲歡虧欠萬分。
一想到或許在不久後的某一日,便要歲歡親眼目睹着自己的死亡,她心裏,更是覺得難過又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