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049章
回到京師已經是十日之後的事了。
萊州一案牽扯重大,承景帝震怒,以雷霆之勢肅清北直隸一帶涉事官員,連同八府巡撫厲楝一同被革職查辦,而厲楝又是顧首輔的門生,這裏面的關系就巧妙了。
雖說承景帝沒有下令再查,但不到案子徹底結束,誰不心慌自危。
夜裏。
螢枝進來裏間鋪好床,見季央還懶洋洋的窩坐在軟榻上繡花,上前道:“高義來傳說世子回來的遲,夫人不如先睡吧。”
季央搖頭打了個哈欠,她眨去眼圈沁出的水漬,小聲道:“我等他。”
自回京後,裴知衍便忙的不可開交,天光乍亮就起身去衙門,踩着星月而回。
早上他走得悄無聲息,季央每回醒來身邊就已經空了,若是夜裏她再早睡,這一日就不用想見着他了。
季央難免有些懷念在掖縣的日子,兩人幾乎朝夕相伴。
螢枝從她手裏接過繡繃,“那您也別繡了,仔細傷了眼。”
季央除去心裏認準的事,旁的螢枝說什麽她大多聽得進去。
依言靠在迎枕上,睡眼惺忪的低道:“我就在這眯一會兒,留一盞燈就行了。”
裴知衍無論多晚都會回來,卻從來也不叫醒她,這回她睡在軟榻上,他總得叫她起來。
裴知衍回來的确實遲,跨進院子已經快到醜時,換做成親前他就直接宿在衙門了,可如今只要想到榻上還有個嬌滴滴的乖寶在等着他,是怎麽也要回來的。
脫去帶着寒意的外袍,去淨室洗漱過後,裴知衍才放輕步子走到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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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徑直走向拔步床,看着空蕩蕩的床鋪先是愣了一下,緊接着就是湧上心頭的慌張,他旋即轉身,“來人”二字将要脫口的瞬間,才終于在昏暗中看見了軟榻上躺着的人。
繃緊的心驟然一松,他的乖寶還在。
裴知衍擡手壓了壓眉心才走上前,彎腰看向正閉眼好睡的季央,衾被蓋到了鼻下,只露出半張小臉,眉睫乖順的垂着,呼吸平穩,柔軟極了,稍稍湊近些就能嗅到她周身帶着融融暖意的幽香。
裴知衍就這麽看了她許久,才将人抱了起來,睡夢中的季央小力掙了掙,從喉嚨裏哼出細軟的呢語。
裴知衍吻了吻她的額頭,柔聲道:“去床上睡。”
季央打出手臂摟住他的脖子,依舊閉着眼睛,半夢半醒間話也說得極慢,“……你回來了。”
柔膩的聲音帶着倦意,含糊不清,裴知衍認真聽清後才答道:“嗯,怎麽睡在軟塌上,也不怕着涼?”
“不冷,等你。”
季央困得将臉埋進他胸口。
裴知衍心口溫燙,又親了親她。
他将人放到床上,想讓她躺好,哪知小姑娘就是不肯松手。
“你又要走了,天還沒亮。”
季央睡的迷糊,沒分清是白日還是夜裏。
裴知衍單膝壓在床上,被勾的直不起身,無奈輕笑道:“我不走,央央總要讓我躺下。”
過了一會兒,季央總算是徹底醒了,她睜開眼睛挪着身子往裏靠,裴知衍掀開被子在她身邊躺下。
裴知衍側擁着她,以為她一定會說些什麽,方才閉着眼睛咕哝的時候,那委屈勁可把他給弄心疼了。
哪知季央只是把自己貼入他懷裏,輕聲道:“快睡吧,明日你還要早起。”
一股濃烈的甜蜜滋味卷過裴知衍的心頭,他擡手慢慢理着季央的長發,聲音含笑道:“央央等了這般久,為夫怎麽好辜負你。”
指尖沿着發絲落下,半道上卻被一只小手截了去。
季央倦意湧上,聲音拖着又慢又長,“你快睡,白日已經那麽勞累了……再不多休息,身子會吃不消的。”
裴知衍細品了半天她話裏的意思,挑眉道:“央央未免太小瞧我了。”
他撐起身子壓了過去,聲音變得低渾,“至于吃不吃的消……”
本就昏暗的光線被徹底遮擋住,正昏昏欲睡的季央被籠罩在陰影之下,忽如其來的動靜讓她怔松愣住,平日裏那些媚眼如絲勾他的把戲全忘了,眸中閃着無措,緩慢輕眨,純的就像從未嘗過人事一般。
裴知衍那些混賬念頭全被激了出來,唇角微動勾出笑意,“你別掉金豆子就行。”
尾音消失在二人氣息交織間。
*
裴知衍如何能不知道季央心中所想,第二日親吻過她的面頰,得了她的回答才起身下床。
披上衣袍,回身看向攏着被子,連擡眼的氣力都沒有的小姑娘,裴知衍俯身捏了捏她的耳垂,笑語道:“這回知道了,有些話可能不亂說。”
季央細哼着撥開他的手,裴知衍笑笑說:“我今夜早些回來,陪你用膳。”
說完又流連親吻過她的臉,才轉身出去。
*
裴知衍去到大理寺府衙,沈清辭一早就候着了。
“你怎麽在?”
裴知衍跨進門檻問道。
沈清辭等高義關了門才道:“昨日下了朝我就想問你,陛下一再壓了裴将軍去北境的日子,你就沒察覺什麽?”
裴知衍掖縣一案辦的漂亮,定北侯府表面如日中天,陛下留裴将軍在京看似是黃恩,可細想就知道他是已經開始忌憚了。
裴知衍颔首道:“你說的我心裏明白。”
他默了一瞬後看向沈清辭:“你覺得我該如何。”
沈清辭難得沒有了吊兒郎當的模樣,正色道:“我說了你別不愛聽。”
裴知衍道:“你說就是了。”
“交出兵權。”
沈清辭看着他說。
沈家背靠皇太後,沈清辭本不用操心這事,但他與裴知衍是自小到大的情誼,即便提了或許會有傷二人的關系,但他也要提。
身居高位者最忌有人功高蓋主,交出兵權,憑裴知衍的如今的地位,也可保定北侯府将來的興榮。
“我明白你的意思。”
裴知衍波瀾不驚,若沒有上輩子狡兔死良狗烹的下場,他亦會這麽選擇。
承景帝想把他壓死在大理寺這個位置上,即便定北侯府還在那也不是現在的光輝,兵馬大權換一個三品的官職,沒那麽好的買賣。
他眼底暗藏洶湧,面上不顯半分,笑語道:“我總要換點好的來,如今朝堂之上混亂,至少面上來看,顧沛安一派比我侯府要危險。”
沈清辭緊皺着眉頭,良久才舒展開來,“難怪你費勁心機也要拉下厲楝這條線。”
“你自己有數就成了。”
理清思緒後,沈清辭大剌剌的往椅背上一靠,又恢複了那副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悠然模樣。
“诶。”
他朝裴知衍揚了揚眉,“你那日說那馬場後面是如何的,再說仔細與我聽聽。”
裴知衍翻了折子在寫,聞言笑問道:“不如你親自去一趟。”
沈清辭撇嘴,說得跟真的一樣,“可惜啊,那地現在沒了,錯過錯過。”
*
季央再醒來已經是日頭高挂,眼下正是初春時候,看着是豔陽天,風裏的寒意較十二月裏也不遑多讓。
用過午膳,她正與秦氏一起在花房修剪蘭花,下人進來禀報說季宴來了。
季央神色一喜,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季宴了。
秦氏讓人将季宴請去前廳,側首對季央道:“去見你兄長吧,這些我來修剪就是了。”
季央走去前廳,季宴見她過來先是一笑,完了就一板臉,瞧着那叫一個氣啊。
季央心裏虧着,她大年初一清早就出發去了掖縣,連季府都沒回,回來之後季宴又已經去了國子監,也怪不得他要生氣。
“哥哥。”
季央叫完用力抿住了嘴,別扭的不行。
季宴斜眼看她,想說妹妹已經出嫁了,不該再訓她,然而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你說你,怎麽那麽大膽子,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
定北侯府派人來說的時候,他差點沒急出個好歹來。
季央在他對面坐下,小聲嘟囔道:“哪是一個人,母親給我派了五十個護衛一路随行呢。”
“你還敢說。”
季央不提還好,一提季宴就忍不住心裏埋怨,這武将世家膽子就是大,做事不講分寸,裴知衍是去辦案,又不是游山玩水,這樣也能讓季央去。
“哥,我這不都回來了嘛。”
季央撒嬌推推他的手,“你就別教訓我了。”
季央自小就性子軟,又敏感,一句話說得重了都能讓她亂想半天,季宴說了幾句之後,自己都覺得差不多了,再說下去該過了。
他語重心長道:“往後可不能這麽亂來。”
季央乖巧點頭,讓人端來點心茶水。
季宴擺擺手,“我不吃,我來找你是有別的事。”
他與季央說起正事,“你回來之後,去過葉府嗎?”
“……還未。”
季央垂下眼,挫着自己的手指,心裏五味雜陳。
葉青玄出事,她有的只有輕松,但她能想到此事對葉家和外祖母的打擊有多大。
按理她回來就要去看望,不為葉青玄,而是看望外祖母,可她一直逃避着沒有去,她不想讓裴知衍心裏不舒服。
季央又如何會感覺不到裴知衍的變化呢,從前他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而非如今這般多疑猜忌,可那些驕傲都是被她磨沒的,現在她又怎麽能要求他如初,她有的只是心疼,她想讓他高興。
季宴與葉青玄的關系一直很好,又是有血親關系的兄弟,葉青玄的死他久久不能釋懷,如今提起也難免哽咽,“母親讓我來與你說一聲,三日後是表兄做七七的日子,到時你也是要去吊唁的,到時我來接你。”
季央告訴自己,人已經死了什麽都過去了,那些恩怨牽扯也都斷了。
她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季宴走後,季央坐在院中擺弄花草,看似平靜,心裏想得卻是該如何跟裴知衍開口。
她叫來螢枝,“你讓廚房去多備幾個世子愛吃的菜。”
螢枝點頭道:“奴婢這就去。”
“慢着。”
季央又叫住她,“不必了,就照常吧。”
本來沒什麽,她這麽刻意準備反倒顯得不對勁。
既然是無關緊要的事,無關緊要的人,那她如常說就可以了。
飯桌上,季央提起季宴,“哥哥今日來看我了。”
裴知衍咽下口中的飯菜,問道:“怎麽不留他在府上吃飯。”
季央道:“哥哥他還要趕去國子監。”
裴知衍這會兒聽着她喚季宴哥哥也覺得別扭,放下碗筷歪頭看她,神色認真,“不如央央以後還是喚他兄長。”
季央話說得好好的,叫他這一句話堵的,臉上驀然就升起了嫣紅的雲霞。
丫鬟還站了一屋,除去螢枝是知曉原尾的,別個都是一臉困惑。
季央咬唇瞪他,“回頭再說這個,我與你說別的。”
裴知衍笑應道:“好,你說。”
季央想了想,盡量言簡意赅道:“哥哥與我說三日後是葉青玄七七的日子,我恐怕得去。”
裴知衍唇邊笑意半收,重新端起碗吃飯,夾了兩筷子筍片到嘴裏,末了才淡道:“嗯,那到時我陪你一起去。”
季央心頭千般滋味,欲言又止,唯有什麽都不提,輕描淡寫的揭過。
*
裴知衍自然不會去給葉青玄上香,他坐在馬車裏,透過半挑的車軒看着季央。
雖說死者為大,到了總要上一炷香,但也無人敢說他一句。
只是心中都在奇怪,一向待人接物都挑不出錯的裴大人怎麽轉了性子。
季央沿着布有苔痕的青石板往墳前走去。
墳前跪滿了穿喪服痛哭不止的葉家人,喪幡被風吹的搖晃不止,黃紙翻飛,耳邊是僧人敲打誦經的聲音。
裴知衍面無表情地看着站在葉青玄墳前的季央,她平靜的上了一炷香便走到了邊上,像是在安慰葉青玄的母親,又過了一會兒,她終于朝自己走來。
整個過程短的不到半刻鐘,然而他一定要跟來。
如果不來,他會永遠懷疑,季央在葉青玄墳前是如何的模樣,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哭……他還會不斷的猜測,她上輩子在他的墳前是如何的模樣。
裴知衍松手放下簾子,半垂下眼簾,叫人看不出心裏的想法。
季央走上馬車,坐到他身邊道:“我們走吧。”
裴知衍有些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吩咐高義出發。
僧人做完佛事,撤了法壇,所有吊唁的人也陸續離開,待最後一人離開,墳前靜的只有風吹動樹葉發出的簌簌聲和烏鴉嘶啞難聽的叫聲。
天色逐漸昏暗,地上的黃紙偶爾被吹起,凄涼寂寥。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一人從隐蔽處走出,站定在墓碑前,擡手摸着冰涼石碑上刻着的葉青玄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