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058章 第 58 章
白鷺洲的這場病, 直到一個月後才稍見起色。
她終于能起床下地了,不用再打吊瓶,也不用爸爸幫忙找的保姆來幫忙照顧。
這讓她自己也緩了一口氣, 她真的很不習慣家裏有陌生人來來去去。
她能自由行動之後,第一時間遣散了偶爾來的醫生和經常來做飯的阿姨。盡管身體還是很虛弱, 她仍然堅持自己一個人, 起居, 吃藥,做飯,慢慢恢複。
白鷺洲恢複到能出門的那天, 剛好是池柚畢業典禮的那天。
她沒有忘記池柚給她的那枚鑰匙,也沒忘記池柚那天和她說的話。
——“有時間務必去那裏看看。就當是給我這實在太長太長的課題,做一個結課儀式吧。”
好巧。
結課儀式,畢業典禮, 這聽起來似乎是同一件事。
白鷺洲在下午四點的時候就吃完了晚飯。吃得很清淡, 就兩片面包和一個蘋果。
她沒什麽胃口,也沒有太多力氣去廚房開火。更何況,她還挂念着別的事。
……
其實,那天餐廳對話以後, 不僅是池柚不敢再見到白鷺洲, 白鷺洲同樣也不敢再見到池柚。
見到該說什麽呢。
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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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所以要擱在平常的某一天,白鷺洲未必有勇氣前往池柚家的地下室。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池柚一定在學校參加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後還有一個兩方學校學生會聯合舉辦的活動,這活動白鷺洲聽師大的學生提起過。池柚應該也會跟着舍友一起去。
這樣的話, 她再前往,就不必擔心會有碰到池柚的可能。
吃過飯, 白鷺洲拿上鑰匙,站在電梯前。
思索了片刻,還是沒有按B1層,而是按了1層。
她現在的身體還是別再勉強了。
打車吧。
不折騰了。
去的路上,白鷺洲望着車窗外無數一閃而過的高樓大廈與喧鬧繁華,想到要去往的那個地下室,大腦裏開始忍不住猜測地下室裏的東西。
當年她從風言風語裏聽說過孫金文的往事,大概知道孫金文在地下室都幹過些什麽。據說警察查封地下室那天,整棟樓都封了,裏面的居民都被請出去隔在了封閉線外。
因為現場太慘烈了,怕居民一不小心圍觀到一點,就精神出問題。
池柚身體裏一半的血繼承于孫金文,地下室的鑰匙也繼承于孫金文。那……
她在地下室的行為,會不會繼承孫金文呢?
白鷺洲相信池柚。
但她只敢相信,池柚能送給她的禮物一定是寄托了好意的。她猜不到這份好意的表達形式,是不是合常俗倫理的、普通人能夠接受的形式。
而且到底是什麽樣的禮物,不能被輕易地帶在身上直接交給她,只能放在地下室等她親自來看?
腦子裏不可控制地出現一些越來越不好的想象。
不能帶出來,一定有不方便帶出來的理由。
為什麽會不方便。
還有什麽特征能讓這個東西“不方便”。
似乎不敢細想。
白鷺洲對池柚的底線已經拉到了最低。她想,只要不涉及違法犯罪行為,一會兒看到怎麽樣的場景,她都接受。
希望池柚的天性中的刀鞘一直包裹着她。
希望她的惡,沒有壓倒過她的善。
一邊這樣祈禱着,心裏深處,一邊漸漸建設出了一些具體的構想。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兩種可能。
第一種,好一點。
池柚也許會想要通過這最後的禮物,來向她進行最後一次熱烈而磅礴的示愛,将所有沒訴說完的愛意充分地展示,證明自己是真的喜歡她。
另一種,差一點。
結課儀式,這個詞語,可以是對一段旅程美好的告別與對未來的希冀,也或許,有可能,滲透着“破釜沉舟、玉石俱焚”這樣的慘痛态度。
不管是好是壞,打開門,就知道了。
白鷺洲走到單元門口,握着鑰匙盯着黑洞洞的樓口,用手背掩住嘴又悶悶地咳了一會兒。
她不怕屍檢報告裏血腥的圖片,但并不代表她的接受能力已經高到了和池柚一樣的程度。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來做心理準備。
做心理準備的時候,她又想到,如果裏面既不是示愛,也不是玉石俱焚,有沒有可能只是一些簡單的祝福呢?
池柚會想要送給她什麽樣的祝福?
祝她工作順利?身體健康?
還是祝她早日找到一個合适的人?
又或是升職、發財、天天開心?
……想象不到更多的了。
人世間的祝福,好像無外乎就是這些。
不知不覺,她站到了六點半。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白鷺洲擡起頭,看着大樓零星亮起的幾個窗戶,咽了下幹澀的喉嚨。
大樓像一只調酒師手中的玻璃杯,堆滿一整杯方方正正的冰塊。有的冰塊被握杯子的手指環住,所以幽暗;有的冰塊透出了指縫中的如晝燈光,所以明亮。
池柚家的窗口是被手指環住的冰塊,漆黑一團。
看上去不僅池柚不在,池秋婉也不在。
白鷺洲意識到自己不該再耽擱下去了。
因為她發現,她站在這裏遲遲不肯踏出一步,或許并不是真的在害怕地下室裏的東西,也不是非要猜出一個準确的結果才要進去。
這份禮物無疑是一個收尾的舉動,她打開門、拆開包裝、完成這個儀式,也就說明——真的都結束了。
池柚對于感情的結束在于她将鑰匙交給白鷺洲的那一瞬,而白鷺洲的結束在于用鑰匙打開地下室的這一瞬。她的結束注定要比池柚有滞後性。
就是這一點點的滞後性,讓她的潛意識裏,竟然生出了一點點的留戀。
然而她不該留戀的。
白鷺洲斬掉腦中的亂麻。
不再多想,握緊鑰匙向地下室走去。
站在地下室門口,白鷺洲深吸了一口氣,将鑰匙緩緩推入鎖孔。停滞了兩秒,才轉動下去。
吱呀——
門被打開。
門打開的同時,地下室裏的感應燈光立即亮起。
在光的洩洪下,一切,一覽無餘。
白鷺洲在看見裏面的東西時,愣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她的手還停留在轉動到底的鑰匙上,忘了松開。
半晌。
她忽然彎起唇角,唇縫裏溢出一聲短促的笑。
地下室很大,有一間客廳那麽大。
卻一點都不空,因為被一樣東西填滿了。
不是血,不是肉,不是骨頭。
不是氣球,不是鮮花。
不是恐怖與血腥,也不是表白與浪漫。
是積木。
龐大的積木量繞着寬闊的地下室整整一圈,放在定制的同樣繞房間一圈的桌子上。從進門開始,順着往前走,繞場後回到門口剛好可以看到結尾。像一副立體的現代清明上河圖,有街道,有河水,有高樓建築,還有許多許多積木小人。
白鷺洲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低頭仔細看。
她很快發現,這個積木世界裏,是有主角小人的。
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姑娘,從出生為一個嬰兒開始,被爸爸媽媽如珍寶似的抱在懷裏、放在嬰兒車裏,有時抱着她在住宅樓下逗小狗,有時推着她在公園散步,溫馨而日常,普通又不普通。
再往前走,小姑娘慢慢長大,更可愛了。背上小書包,開始上學。
學校裏,很多小孩子都來和她做朋友,牽着她的手,給她分享零食,拉着她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老師也很喜歡她,給她親手戴上紅領巾,讓她站在升旗臺上做那個衆人豔羨的演講者。
看到這裏,白鷺洲似乎明白了什麽。
積木小人是池柚。
這裏,是池柚的下輩子。
池柚曾說過,如果有下輩子,她希望可以做一個出生就普通而平凡的人。正常地長大,不受人白眼,朋友環繞,世人友好。
白鷺洲不禁想:這套積木裏,會有我嗎?
會在哪個截點出現呢?
她繼續向前走。
積木小姑娘又長大了一些,進入大學。家裏的長輩與隔代長輩都來送她,這個幫忙買一床被子,那個幫忙買一個熱水壺,戀戀不舍地擁抱她、與她告別。
大學裏,積木小人還有許多追求者,但她很傲嬌,都一個個拒絕了。追求者們捧着鮮花垂頭喪氣地離開。沒多久,卻又锲而不舍地湧來,仍在她的宿舍樓下高舉蠟燭和玫瑰,盡管最後她一個也沒有選擇。
再大一些,積木小人走入了社會,成為了很優秀的職場員工。老板喜歡她,一直帶着她向上走,貴人們紛紛而來,助她不費力氣地平步青雲。
接下來是婚姻。
因為積木的草坪上,開始出現了花籃和氣球。
白鷺洲閉了閉眼,才繼續走。
積木小人站在花童身後,跟着白鷺洲一起向前走。
路的盡頭,那個等着牽她手的人,池柚會做成白鷺洲的樣子嗎?
白鷺洲好像在和積木小人一起忐忑着。
花橋下,神父的旁邊。
有一個白色的身影,端莊而肅穆地站着,等待着新娘的到來。
白鷺洲先一步到達了路的盡頭。
她出神地望着,無意識地伸出手去,指尖點在了那個等待的小人臉上。
……
小人沒有臉。
沒有頭發,沒有裝飾。
甚至,沒有一件能代表性別的衣服。
就是光禿禿的、最普通的一個白模。
這一刻,白鷺洲的心晃了晃。
她忽然有一種預感。一種搖晃的預感。
她繼續走。
結婚後,積木小人和白模小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從二三十歲,到四五十歲,再到七八十歲。雖然有時候會吵架,冷戰,忙碌,但最後都會和好,彼此紅着臉拉着手,鞠着躬道着歉,親密地訴說愛意,從未分離。
ta們沒有孩子,可ta們的感情似乎已經無所謂有沒有孩子了。
生活不擠,已然填滿的心卻不再需要更多的紐帶來證明。
ta們一起去看望親人,一起和朋友們出游旅行,一起在繁忙的夜晚陪在對方身邊工作,一起在生病時吊鹽水、吃外賣。
一輩子很快,時光的流逝逐漸變成ta們臉上幾條彰顯衰老的皺紋。簡單的線條裏,是攜手走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踏實歲月。
最後,ta們和所有的親朋一起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白發蒼蒼,充滿希望地等待天邊即将升起的太陽。
一路走下來,積木小人的一生真的平凡而幸福。
家人們環繞在側,朋友們時常相聚,愛人不離不棄,事業蒸蒸日上。身體健康,無重疾無意外,蒼老之時,生命中的重要之人也沒有一個離開。
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
作為主角的一生。
被所有人堅定選擇着的、被世界無限偏愛的一生。
白鷺洲站在積木的終點,呼吸顫抖。
她終于知道她預感到的是什麽了。
她紅着眼睛,擡起手,摸了摸伫立在盡頭的一塊銘牌。
那是這副積木作品的名字。
是池柚親手刻上去的端正的七個字。
.
【白鷺洲的下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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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積木小姑娘,不是池柚。
是白鷺洲。
這裏,是白鷺洲的下輩子。
……
——“這是一盒散裝積木塊,你想拼什麽就自己來。”
——“積木是造物的好媒介。只要磚塊夠多,你可以拼出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有些東西很貴,或者很虛幻,你這輩子也拿不到真的。”
所以去拼下輩子吧。
——“老師,我想不出來拼什麽。”
——“老師,如果您有下輩子,您下輩子想怎麽樣呢?”
那一年,白鷺洲不願去想這個問題。她說過,只有這輩子得不到的遺憾,人們才會将之轉換為心願,付諸于來生的期望中。而“遺憾”兩個字,不堪深想。
她也記得,暑假補課結束時,池柚在她們分別前,握着那盒積木第二次問她:“您的下輩子,有什麽想要寄過去的遺憾嗎?”
她依舊沒有回答。
她現在也無法回答。
因為她從未敢真正正視自己的內心。就算有一句話寫成了微博,她也從不敢去真正深想過什麽。
可是她不敢做的事,池柚竟然去做了,将她淩厲地看穿了,看破了,真正摸透了,她那不被堅定選擇過的一生。
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時間。
這套龐大的積木有新有舊,跨度絕對不止是三年。
而在這套積木裏,除了表面的那一層含義,白鷺洲也讀懂了池柚的另一層意思。
它送上的祝福,不只是希望白鷺洲會被選擇與偏愛,還有……
還有……
白鷺洲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用所剩不多的克制在忍耐,遠遠地望向積木的全景。
一直以來,她都會刻意地淡化自己的苦難。她會把微博的個簽和心裏的個簽都改成那句話:“世間不淹沒過生死的起伏,都該是一種常态。”
她會告訴自己:世界上還有很多真正在水深火熱的人,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睡覺都找不到地方的人難道不比她過得苦嗎?所以,大多時候她不允許自己難過,她覺得那是矯情,是不知足,是不夠堅強。
然而追根究底,這種過度的豁達,其實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安全感。
因為從來沒有人會真正地來體諒她、走進她、锲而不舍地拽住她。
所以,她用潛意識告訴自己:
如果沒有人來救我,那麽只要我将我自己定義為身處地獄之外,我就不需要人來救。
可是眼前的這一套積木世界告訴她:
不要輕視你受過的苦,不要蔑視那個在苦難中掙紮過來的你自己。
哪怕,是外人看來很小的傷口。
哪怕,就是貪心地想要那麽一點點的偏愛、那麽一點點的安穩、那麽一點點的健康。
別人遭受過的滅頂之災可以放進“下輩子的願景”中,你的小小傷口,也值得放進去。
你不高興的時候可以覺得委屈,失落的時候可以期待更多,想哭的時候,可以哭。
所有人類正常的欲、貪、悲,你都可以允許自己擁有。
別做個假人了,白鷺洲。
別逼自己了,白鷺洲。
希望你,也學會做一個普通人。
熾燈管下,白鷺洲的手指緊緊地按在刻着“白鷺洲的下輩子”的銘牌上,終于忍不住了,眼淚順着眼尾一痕一痕地落。
她發現,她一直以為池柚很天真很幼稚,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變得成熟。因為池柚好像永遠都不能成熟,所以她只能為池柚做一個引路人。
可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現在輪到池柚,做了她的引路人。
她錯了。
天真,并不等同于幼稚。
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池柚很成熟。至少,比她成熟。
她窮極一生攀過無數山巅仍舊學不會的與自己和解,池柚幫她學了,替她答了,做出了最優秀的成績單,送給她了。
白鷺洲将手蜷起抵住額頭,肩膀不停地抖,眼淚濕透了下巴。
哭着,哭着,她的嘴角卻驀地彎起,在淚眼迷蒙中酸澀地笑了一下。
怎麽會這樣呢。
她忽然發現——
她好像,找到那把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