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憶
第032章 第 32 章·回憶
池柚9歲那年的暑假, 結束得比往常每一年都要快。
她明明覺得白老師根本就沒有來幾次啊,怎麽就要結課了?雨還沒有下過幾場,夏天怎麽就過完了?
她跑去問老師還能不能留下來繼續教她。
白鷺洲摸了摸她的頭頂, 說自己兩個月前就該離開了,這兩個月本就是意料之外的延長。
就像到了保質期的牛奶, 非要放* 進冰箱裏再撐一撐, 再續一續。可是在冰箱裏也是有期限的。
最後一次上課, 白鷺洲帶來了禮物給池柚。
等課上完,白鷺洲才從袋子裏取出。是一盒散裝的積木磚塊。
“開發腦力的。”白鷺洲遞給池柚,“你這個年紀的普通小孩只能玩有圖紙的半成品, 不過那對你來說太簡單。所以這是一盒散裝積木塊,你想拼什麽就自己來。”
池柚抱着積木,很為難,“我……想不出來要拼什麽。”
“拼你感興趣的, 喜歡的, 什麽都行。”白鷺洲說,“積木也是造物的好媒介,它不像畫畫或者雕塑需要很高的門檻。只要磚塊夠多,你可以拼出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我想要的?”小池柚不解, “我想要的我直接要真的不可以麽, 為什麽還要拼假的?”
白鷺洲耐心道:“有些東西很貴,或者很虛幻, 你這輩子也拿不到真的。”
池柚提取到了“這輩子拿不到”的字眼, 想了一會兒。
她記起上次和白鷺洲探讨的那個問題,忽然有些明白了。
“啊!就是您說的, 只能寄希望于下輩子的那種、那種、那種,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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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鷺洲忖了忖。
“你這麽說……也可以。”
池柚再一次問出上次白鷺洲沒有回答的問題:
“那老師, 您的下輩子,您有什麽想要寄過去的遺憾嗎?”
白鷺洲:“……”
她還是沒有回答,岔開了話題:
“不如先好好想想你自己的。”
“我……”
池柚偏着頭想了想。
“那我就拼一個白老師吧。”
你一走,你就是我的遺憾了。
簡單而純粹的心思,是對自己最親近的師長的不舍。是一段羁絆的結束。也是她最不願說、卻最該說“再見”的終點。
白鷺洲聞言,眉眼微彎,低下頭,從袋子裏取出給池柚的另一件禮物。
——是一縷頭發。
她自己的頭發,早上才剛剛剪下來,用小皮筋束了,細細軟軟的一小簇。
“你上次說,要是我走了,你會想要留下一些我身體上的紀念品。”
白鷺洲遞上自己的頭發。
“我的手是不能剁給你了,就拿這個當紀念品吧。”
.
後來,白鷺洲走了之後,池柚用紅繩并着那縷頭發編成了一條手繩。
池柚戴上紅手繩,一戴就是十三年。
但這并不代表池柚睹物思人了十三年。
白鷺洲就跟她住在同一個城市,又沒有相隔千裏,她們也不是電視劇裏那種吵了架就賭氣鬧誤會錯過好多年的情侶。在池柚眼裏,既然老師不來看她,那她就時不時去看看老師吧,多走幾步路的事,又不會掉塊肉。
所以池柚從小學開始,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學,其實一直都有去看過白鷺洲。
只是她每次都不會上前去和老師打招呼,只會遠遠地看着,看一會兒就走。
她同時好奇着那個白鷺洲始終不肯回答的問題——
你下輩子想要什麽呢?
換言之,你這輩子的遺憾是什麽呢?
在池柚的眼裏這不算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她就可以很簡單明确地回答出來。
她不懂,為什麽在白鷺洲這樣的成年人世界裏,這個問題會這麽難以解答。
如果老師回答不出來,那麽她希望可以通過她的觀察,來幫老師得出一個答案。
就當作為她的報恩吧。
然而池柚沒想到,找到這個答案,花費了她比想象中更多年的時間。
你要怎麽知道一樣東西是某個人得不到的遺憾?
那就要看她為什麽而開心,又為什麽而難過。
你又要怎麽知道她為什麽而開心,為什麽而難過?
只能觀察她的表情。
可是白鷺洲的臉上很少有表情。
池柚通過社會性學習知道了跟蹤狂和正常觀察的區別,所以她沒有像個違法犯罪的嫌疑人似的整天跟在白鷺洲周圍。她只去白鷺洲會去的公共區域,比如學校門口,奶茶店裏,或者白柳齋的大門前。
她也不經常去,隔一兩個月才會偶爾繞道過去看一看。
她就像白鷺洲生活中可能出現的一個普通人,偶然會邂逅一下。
運氣好的話,這一年可能多邂逅兩次。
次數本來就這麽少了,再加上白鷺洲又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池柚真的很難找到什麽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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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口來得很意外。
池柚在手機上亂搜的時候,居然搜出了白鷺洲的微博。
一看就是個私人小號,頭像是純底灰白色,ID是簡簡單單的“鷺洲”兩個字,後面跟了幾個避免重名的短橫線符。粉絲數為0。
微博裏發的東西很簡單,有時候分享一首歌,有時候發一杯咖啡的照片帶上省師大的定位,很少有自己寫的話。四百多條微博裏,只有兩條是有情緒表達的文字,而且兩條都是同一個內容——
就兩個字:【好累。】
看起來像是實在瀕臨難受的臨界值時,才會隐忍擠出的一點點嘆息。
但白鷺洲編寫了個簽。
她的個簽是一句短而有力的話:
【世間不淹沒過生死的起伏,都該是一種常态。】
所以也就明白了她如此吝于發洩情緒的原因。
這句個簽仿佛一個無聲又殘忍的鐐铐,釘死在個人頁面的頂端,每一次當她有傾吐欲望時點進來都可以看見它。
然後每次都會盯着這句話,勸說自己:
都是小事,忍忍吧,不發了。
白鷺洲是那種連寫日記都會藏八分真心話在心底的人。
憋得痛了,也忍着不會放它們出來。
不過好在,白鷺洲的微博雖然沒有透露什麽太有用的信息,卻也給了池柚很多更了解她的機會。
比如有時候白鷺洲會分享自己喜歡的奶茶,說明天還來喝。池柚就會在第二天也去到那裏,坐得遠遠的,點一杯一樣的奶茶。
有時候白鷺洲發一張飛機窗外的雲層圖,池柚就知道她最近不會出現在學校了。
有一次,端午節,白鷺洲提前在微博發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很簡單的三角小香包。配文:
【花了一個月,親手做的,希望奶奶喜歡。】
剛好那陣子池柚好久沒見過白鷺洲了。她猜到白鷺洲在端午這天要回白柳齋給奶奶送禮物,就在端午那一天趕在白鷺洲下班之前,跑到白柳齋的胡同口,和下棋的老大爺一起坐着。
老大爺還熱心地拿一次性塑料杯給池柚倒了杯稀釋得跟白開水似的茶,從兜裏捏了一小撮茶葉添進去加濃。
池柚慢慢喝着茶。
直到看見下班的白鷺洲回來了,她就從老大爺堆裏站起來,往前幾步,站在能看清白鷺洲的拐角處。
白鷺洲沒有直接回白柳齋,而是先去了胡同口賣老點心的鋪子,站在玻璃櫃前,低着頭若有所思。
她突然笑了一下,彎低了腰,隔着玻璃輕輕地描摹了一下裏面某個點心的輪廓。
觸碰玻璃的那根食指纏着新換的創可貼,隐約露出一些狼狽的針眼。
白鷺洲很少這樣笑。神情放松,帶着不加掩飾的一點欣喜,一點期待。
白鷺洲掏出錢包,叫老板包好了她選的點心。一包奶奶常愛吃的棗泥糕,還有一包,就是剛剛惹起她興趣的端午特供綠豆糕。
從精致的模具中壓出,粉色的外皮,是桃花盛開的形狀,特別好看。
白鷺洲拎着兩盒糕點出門後,駐足想了想。
她低下頭,從手包裏取出了那個給奶奶親手繡了一個月的香包,小心地悄悄藏進了糕點盒中。
這是她準備的小小驚喜。
等她走到白柳齋門口時,爺爺奶奶剛好出來送親戚,兩個姐姐也恰好都拎着禮物趕了過來。
白鷺洲正要遞上自己的禮物,想開口說些什麽。奶奶卻沒給她說話機會,匆忙地環視一周,直接從她手裏拿過了那兩盒糕餅,不由分說地塞到了要走的親戚手中。
“拿着拿着,也沒什麽東西給你們帶走的,小輩買的點心,将就吃。”
“不用啦,怎麽這麽客氣?”
“哎呀拿着吧,你才是在瞎客氣!”
親戚笑着推拒,老人家繼續拉扯,好像那點心本來就是家裏有的,吃不完的積貨。
拿去吧,多的是,不貴重。
“……”
白鷺洲想說話的口型還僵在臉上。
可再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爺爺奶奶一個忙着送走親戚,一個忙着攬住大姐白鶴丹往屋裏走,二姐談笑風生地跟上去。
最後熙熙攘攘,熱鬧退去,白柳齋門口只剩下白鷺洲一個人。
孤零零的,拄着一根手杖,仍站在原地。
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有個人還沒進門呢。
明明白鷺洲和姐姐們同時都帶來了禮物。可是,奶奶卻下意識地,只把白鷺洲的那一份随手送人了。
大姐是奶奶的心肝寶貝,二姐是爸爸的心肝寶貝,她們的心意都萬分重要,是要拿進去親手拆開看看的。
只有白鷺洲的心意,只代表白鷺洲自己一個人的心意。
所以,一文不值。
那好像是池柚第一次看到白鷺洲的臉上出現掩飾不住的情緒,雖然是側面的角度。
遠遠的,她看見白鷺洲的眉毛一下一下皺着,嘴唇抿得很緊。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喉頭一直在動,不停地吞咽唾液。
白鷺洲沒哭。
池柚知道,白鷺洲不會讓自己在外面哭,或者有可能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不允許自己哭。
她習慣忍耐了。這片刻的失态,也僅是在強忍之下壓不住的一點點外洩而已。
黑漆漆的古舊大門前,艾草還挂在銅環上。
街道空氣裏熏草藥的味道濃得嗆人。
……
那天晚上,池柚刷到了白鷺洲發的新微博。
——【好累。】
這是那四百多條微博裏的第三條【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