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憶
第024章 第 24 章·回憶
“網上說痛苦最小的自殺方式是跳樓。”
9歲的小池柚歪着頭, 劃動着手裏的平板若有所思。
“可我覺得不一定哎。跳樓死掉的人都沒機會開口講話了,誰能證明這一點呢?我還是覺得窒息而死最好,溺水, 二氧化碳中毒,上吊……”
“你要是休息夠了就開始寫下一張卷子。你媽付的一個小時50塊的家教費不便宜, 別浪費時間。”
白鷺洲寫東西的動作沒停, 頭也不擡。
“而且窒息而死肯定比跳樓痛苦, 不管是溺水還是二氧化碳中毒還是上吊。”
白鷺洲知道池柚已經沒有了那些念頭,現在池柚提起這些只是單純感興趣而已。
“雖然痛苦一點,可是能保留最完整的屍體。這很重要!”池柚認真道。
白鷺洲的鋼筆寫不出來了, 她旋下筆杆,擠了擠墨囊,“溺水的人會在水裏泡爛的。”
池柚:“我、我說的那種剛溺死就撈起來的……”
白鷺洲:“你喜歡完整的屍體?”
池柚狠狠點頭:“對!”
這也是池柚之前會打算用動物腸子吊死自己的原因,諸多選擇裏, 她最屬意上吊這一方式。
“可是再完整, 也只是空皮囊了。”
白鷺洲自己從未想過自殺,不過她也不忌諱探讨這個話題。
Advertisement
“有時候我覺得自殺這件事很蠢,皮囊只要活着,就還能再去為未盡之事努力。可是有時候, 看到一些真的過得很苦的人, 我也覺得能夠體諒。”
她旋上筆杆,語氣稍頓。
“人生要是不如意的事太多, 大家好像就會寄希望于下輩子。”
池柚聽不太懂, 可她能聽懂白鷺洲聊起了“下輩子”。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希望能做一個普通人。”池柚幻想起來。
白鷺洲:“只是普通人?”
“嗯。”池柚點頭, “就是最普通的人,一出生就是個普通人。不用像現在……就是……需要很努力地去學, 才能學會做一個普通人。不要這樣了。”
白鷺洲:“……”
“老師。”
池柚反問白鷺洲。
“如果您有下輩子,您下輩子想怎麽樣呢?”
“……”
窗臺飛來幾只麻雀,在種了花籽的陶盆邊站了一會兒,啄啄土壤,啄啄羽毛。
歇夠腳後,它們又陸續飛回天空。
等最後一只麻雀都飛走了,白鷺洲也沒有做出回答。
她不是在逃避,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太願意去細究這個問題,因為只有這輩子得不到的遺憾,人們才會将之轉換為心願付諸于來生的期望中。
而關于“遺憾”這兩個字,大多時候都不堪深想。
思及此處,白鷺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旁邊黑屏的手機。
這可能是她今天第二十七、八次關注手機了。然而手機一直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別說來電,連微信提示音都沒有。
……
不到這種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一個不值得挂懷的人。
“老師,您是想玩手機嗎?”池柚很是體貼地壓低了聲音,“沒關系,您可以悄悄玩,我不會告訴媽媽的。”
白鷺洲:“……我不是想玩手機。”
池柚:“平時好像确實沒有看到過您玩游戲什麽的,您不喜歡玩嗎?”
白鷺洲:“嗯,沒什麽好玩的手機游戲。”
“不是、不是……”池柚有點急,努力解釋,“我的意思是,您不喜歡‘玩’嗎?就是……”
白鷺洲聽懂了,池柚問的是她喜不喜歡“玩”這種娛樂行為。
“還好吧,如果碰到感興趣的,我也會放松一下。”白鷺洲道。
池柚的眼睛亮了起來,臉紅撲撲的,“那,一會兒三點鐘下課了,我們可以一起去游樂園玩嗎?我請您!”
白鷺洲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哪來的錢?”
池柚:“我攢了好久的,媽媽給的零花錢,一直攢着。”
白鷺洲:“那就和媽媽一起去。”
“不,就今天,和老師去。”
池柚很堅定地看着白鷺洲,堅定到每說一個字頭都要輕輕地頓一下。
白鷺洲:“為什麽?”
“因為今天是老師的生日呀。”
話落,池柚彎起大眼睛笑。明明又不是她自己的生日,可她好像比任何人都開心。
“我問了好多小朋友,他們都說游樂園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我不太懂對于你們這樣的正常人來說,什麽是好的……他們說游樂園好,所以我就想,想……”
白鷺洲愣住了。
“你怎麽知道我的生日?”
“媽媽不是加了老師的微信嗎?”
池柚坦誠道。
“我拿媽媽的手機看了,您的微信號就是您生日的日期。”
……
是啊,就是這麽顯眼的地方。
微信號。
可是今天,居然只有一個9歲的小孩子能記得為她慶賀。
白鷺洲壓下了那一絲湧上眼眶的酸澀,幹咳一聲,說:“你攢點零花錢不容易,別花在我身上。”
“但我就是為了花在您身上才攢的……”池柚撓撓頭,“而且您上次都請我吃火鍋了,我問過媽媽了,媽媽都說我這樣做是對的,她說這叫‘禮尚往來’。我……也想去看看其他小朋友都喜歡的地方是什麽樣子,您不是也讓我多了解他們,學習他們……”
白鷺洲:“你想去?”
池柚:“嗯,想和老師一起去。”
白鷺洲也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了。
只能暗暗打算:等玩完以後,再找機會把這個錢轉回給池秋婉吧。
家教課程結束後,池秋婉親自幫池柚裝好了一書包的零食,開開心心地送她們到門口。明明是池柚要去花錢請客了,池秋婉卻還是連連對白鷺洲說了很多聲謝謝。
白鷺洲帶着池柚去坐公交車。
其實白鷺洲不缺這點打車錢,但她怕池柚會搶着付錢。
小孩兒兜裏那點可憐的零花錢,能省就省好了。
上了車,池柚從她的Hello Kitty小錢包裏掏出幾個鋼镚兒,一個一個認真地塞進投幣機。投完她就領着白鷺洲,走到公交最後面的一排角落裏坐下。
等車子開始行駛,池柚悄悄地拽了拽白鷺洲的袖子,讓她伸手。
白鷺洲向她攤開了那只大人的手,然後就看見這小孩低頭從書包裏掏出了一堆一堆的棒棒糖和薯片,費力地捧個滿懷,全部塞進了她的掌心。
“我吃不了這麽多。”白鷺洲的唇邊帶着自然溢出的笑。
“啊?”池柚擡起大眼睛,眼底染上失落。
白鷺洲臉上的笑意還未褪,便嘆着氣攏起五指,無奈地握着那一大把零食塞進自己的包裏,“好吧,我會盡量吃完它們的。”
池柚:“嗯嗯!”
白鷺洲留了一支棒棒糖在外面,慢慢地剝開糖紙,将彩虹色的糖果放進口中。
如果今天吃不到生日蛋糕,那麽吃一支棒棒糖也可以。
都是甜食,本質上其實也沒有區別。
白鷺洲是永遠都不會将“想要一個生日蛋糕”這種心願宣之于口的,她甚至在心裏念起時,也不會想到很直接很渴求的字眼。
她只會看着手裏的棒棒糖,胸口懷起這麽一句內斂又隐晦的想法:
她可以想象棒棒糖上畫着蠟燭。
……
今天溫度适宜,天氣晴朗,天空藍得像故事書裏的畫。空氣也好,在游樂園門口深嗅一口,可以聞到青草的香味。
進了游樂園的大門,池柚就将她的小錢包拿出來攥在手裏,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她們往園裏走的路上,碰到賣冰淇淋的推車,池柚就買兩個奶油蛋筒,與白鷺洲一人一支。碰到賣棉花糖的小攤,池柚便買兩朵棉花糖,和白鷺洲一人一朵。遇到賣可愛小玩具的,池柚也會買兩個,把最好看的那個送給白鷺洲。
白鷺洲跟在小小的池柚後面,恍然意識到,從小到大,自己居然從未像今天這樣被家長帶到游樂園裏玩過。
沒有被送過奶油蛋筒。
沒有被送過棉花糖。
也沒有被送過這種挂在脖子上、摁一摁就會閃閃發光的小醜玩具。
家長們總是有事情要忙,所剩不多的空閑時間也得用來專注地對待姐姐們。其實他們偶爾也會想起她。想起來時,也對她很好。
……但想不起來時,就真的是完全想不起來。
比如今天。
池柚注意到白鷺洲有些沉默,就直接問:“您想起什麽事了嗎?”
白鷺洲回過神,看着面前戴着游樂園彩帽、拿着粉藍色棉花糖的小池柚,忽然覺得她跟自己脖子上的小醜玩具有點像,不禁笑了笑,反問她:“你覺得我想起了什麽?”
池柚思索片刻,“嗯……家裏煤氣沒有關?”
白鷺洲若有所思:“你這麽一說,我還真不太确定了。”
池柚停住了,“啊?”
“開玩笑的。”
白鷺洲擡手摸了摸池柚毛絨絨的頭發。
“一會兒你是想去坐摩天輪,還是旋轉木馬?”
池柚本來想去看魔術表演,因為她剛剛看見了廣告牌,上面說魔術師會表演把一個活人切成八塊。
但聽到白鷺洲給出了這兩個選項,她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止住。
“去、去摩天輪嗎?”
她在白鷺洲的選項裏選了一個,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白鷺洲的表情。
白鷺洲:“好。”
見白鷺洲的臉色一切如常,池柚才松了口氣,說:“那我們現在先去餐廳吃晚飯,然後再去摩天輪排隊,可以嗎老師?”
白鷺洲:“行。”
兩個人一同走向去往餐廳的小石子路。
路上走滿了領着小孩的大人,粉色與藍色的氣球系滿木樁,細碎的彩帶零散地飄在風裏,游行的玩偶隊走過去,拉着歡快的手風琴。
路邊的老爺爺在吹小號,和着手風琴的旋律。
草坪上開着三色的小雛菊,大樹也被絢麗的彩帶纏滿。
天空中升起幾只斷線的紅色氣球,穿過雪白的雲,消失在湛藍的天邊。
坐在窗邊的餐桌旁後,白鷺洲也仍在眺望着這些風景。
如果窗框可以變成畫框就好了。
她就可以買下這幅畫,擦幹淨,封起來,藏進記憶空間最深處的保險箱裏。
正在她望着窗外發呆的時候,剛剛自告奮勇去買食物的池柚回來了。
“老師,您看。”
池柚喚她。
白鷺洲回過頭。
只見餐盤裏除了兩份牛排飯外,還放着一個小小的蛋糕。
不是很昂貴的那種高檔蛋糕,就是最尋常的小蛋糕。白色的奶油,鮮紅的櫻桃,裝在普通的小塑料盒中,嫩黃的蛋糕坯裏夾着一層看起來全世界最甜的蜜瓜果醬。
櫻桃旁邊應該插一把小紙傘的,不過現在,一根粉色的蠟燭代替了它的位置。
“生日快樂哦,老師!”
池柚踮起腳尖,萬分小心地将蛋糕推到了白鷺洲的面前。
白鷺洲怔怔地看着蛋糕上搖曳的燭光。
屬于她的……生日蛋糕。
奶油,果醬,蠟燭。
所有的一切,忽然就從被她壓得嚴嚴實實的奢望中走了出來。化為實物,散着光,帶着甜香,立體而真切地呈遞在她的眼前。
……
這一刻,她突然在內心深處,原諒了所有在這一天沒将她記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