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019章 第 19 章
李恩生的心裏隐隐猜到了什麽。
他沉思片刻, 給白鷺洲倒了一杯剛煮開的滾茶,換了輕快些的語氣。
“以前沒和你們這些小輩說過,你們都不知道, 你爺爺我年輕的時候,長得那也叫一個端正俊俏。許多情窦初開的女學生都偷偷暗戀我, 當年我收到的情書, 可以把你奶奶放針線的餅幹鐵盒塞滿呢。”
白鷺洲望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煙, 目光平靜。
“總有人問我:為什麽不挑一個家世樣貌俱佳的學生在一起?她們還年輕,思想還不世故,不論我這位先生多麽窮酸, 有雛鳥情節在,只要我點頭,她們一定會忽視所有世俗坎坷,滿心滿腦只有歡喜, 不但不會怨我, 還會感謝我,謝謝我願意選擇她。”
李恩生擡起頭,看廊外的大雨。
“你知道的,常常會有人這樣, 念書時喜歡老師, 軍訓時喜歡教官,上班時喜歡上司。大家就是容易傾心于在某個特定環境裏, 可以給予自己倚靠的人。說難聽點, 有的時候這根本不叫喜歡,這是兩者之間地位相差過大, 勢弱的那一方骨子裏尋求安全感的攀附本能。”
老爺子停頓少頃。
“在學校裏,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這種地位的懸殊, 權力的這種絕對傾軋,甚至可以讓學生完全忽視掉家世背景和所有客觀因素。可那些被‘懸殊的地位’短暫蒙蔽了眼睛的孩子們還不明白,他們忽視掉的,都是一段正常戀愛中必須要去考慮權衡的東西。”
李恩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所以這就是‘師生戀’會不被世道接受的最根本原因。但凡有一點師德的老師,都不會在一個孩子還沒成熟的時候,利用這樣的地位落差去回應什麽。現在師生戀的接受度高了一些,也只是高在老師和學生都是成年人,并且師生關系已經結束的情況下。因為大家也明白,既然已經成年了,也脫離了那個特定的環境,那麽就可以為自己做出的決定負責了。”
他語氣一頓。
“可是池柚那個孩子,就算成年了,她的心智也……”
“我知道。”
白鷺洲絲毫不訝異于爺爺竟懂她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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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引出這話題的那一刻,就清楚爺爺一定會猜到。
“她跟別人不一樣。她天生就是那樣,而且可能一輩子都會是那樣。我不能用年齡來丈量她的心智,也永遠都不知道,還能用什麽來丈量她的心智。”
李恩生:“……你明白就好。”
白鷺洲仰起脖子,半阖上眼。
她想起池柚直到今天,都仍一聲聲地認真喚她“老師”。
又想起那雙始終澄澈似清水的眼睛。
就算是正在握着解剖刀劃開一只兔子,也幹幹淨淨的柔軟眼睛。
“我之前一直覺得,十三年來,她一如既往的那份天真很難得。卻一直都忘記了,其實‘天真’也就等同于‘幼稚’。我只能在這孩子面前扮演一個高風亮節的引導者了吧。”
她抿了抿嘴唇。
“畢竟您剛剛也說了,我但凡有一點點師德,都不會去回應一段思想還不成熟的‘雛鳥情節’,對嗎?”
爺爺:“洲洲,其實如果……”
白鷺洲:“您也說了是如果,哪有那麽多如果。”
爺爺:“唉,難道你已經喜歡上她了嗎?”
“……沒有。我只是忽然糾結,是不是該面對一下,把這真正當一段感情看待。然後再去考慮合不合适,喜不喜歡。”
白鷺洲有點勉強地笑了笑,透着幾分苦澀。
“現在看來,都是不必要的。”
李恩生勸道:“你會遇到更合适的人。”
白鷺洲的視線慢慢虛焦,想起那張清秀可愛的臉,語氣漸輕:“可是再也不會遇到一個會把白色的花染紅後送我的人了。”
李恩生:“洲洲……”
白鷺洲站起身,倦怠地說:“謝謝爺爺,我已經明白了,您不用擔心,我會堅持該堅持的原則。我先回房睡覺了,您也早點休息。”
李恩生嘆氣:“好吧。”
白鷺洲回到卧房,手機也沒力氣再看,直接摁關機後扔一邊。
心不在焉地匆匆洗漱後,就上床睡覺了。
夜雨不歇。
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穩,不知是不是窗外暴雨聲太大的緣故。
插銷微松,風不經意吹開了窗扉。
枯萎的石榴樹上最後幾片灰葉被卷進窗戶,落在了書桌邊緣。桌上焚了一爐安眠的山檀,風吹進來,将原本筆直的煙拂散了去。
床上的白鷺洲皺了皺眉。
她感覺到自己額角的汗被一縷寒風吹透,忽然一陣涼意襲身上下。
她在夢中睜開了眼。
夢裏,她看見奶奶,爺爺,爸爸,媽媽,二姐都圍在自己身邊,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她向下看去,見自己穿着醫院的病服,正虛弱地躺在床上。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剛剛做完钛板手術的那一天。
奶奶看着她,含淚開心地說太好了,阿丹去世後,終于又有可以接她班的後人了。
爸爸摟着媽媽,表情也激動極了,說真好啊,以後你的腿腳正常了,我們再也不用擔心你不好找對象的問題了。
二姐笑着說恭喜恭喜,現在你唯一的缺點也沒有了,看來你很快就可以升職加薪咯。
他們都好高興,高興到沒有一個人想起來問問病床上的她,钛板打進骨頭裏是什麽樣的感覺。
白鷺洲閉上眼,又睜開眼。
這次她看見了池柚。
池柚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個,正伸出手來小心地觸碰她的腳踝。然後擡起頭,望着她說:“……畢竟是異物,平時走起路來,是不是還很疼呢?”
年輕的臉皺巴起來,輕輕地嘆了口氣。
“可是老師好像從來都沒表現出來過,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老師,要不要我來救你?”
要不要我來救你……
要不要我來救你……
要不要我來救你……
白鷺洲倏地再次睜開眼。
已經冰冷的汗幹在太陽穴邊,窗戶被風吹得在牆上磕碰出窸窣聲響。香爐裏已經不飄煙了,不知是何時被吹滅的。
她艱難地咽了咽唾沫,嗓子裏幹得生疼。
很快她又發現,疼的不止是嗓子,還有頭和身體。
熟悉的感覺告訴她,這是着涼生病了。大約幾個小時後,就會開始發燒吧。
白鷺洲連爬起來關窗戶的力氣都沒有,于是緩慢地翻了個身,面朝向牆,裹緊被子。她用最後的意識打開手機請了假,然後給爺爺奶奶發了消息知會。
這樣病一場也挺好。
她顫顫地呼吸,能感覺到有滾燙的氣經過鼻腔。
……希望燒糊塗以後,就不要做夢了。
白鷺洲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徹底失去了時間意識。
她一直閉着眼,睡得時而深時而淺,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白天,什麽時候又到了晚上。
偶爾意識清醒點時,她能聽見身邊有人在說話,先是奶奶和爺爺,後來又有宋七月的聲音。叽叽喳喳的,大驚小怪地喊叫她生病這件事。
她睡了醒,醒了又睡,就是一直不願睜開眼。
她應該是病了好幾天,因為宋七月那聒噪的聲音她起碼聽到了三次。最後一次,宋七月不知道她醒着,煩躁地站在她床邊打電話。
等待電話撥通的時候,宋七月自言自語着一些話:“這可怎麽辦,這是啥情況啊……這情況黎青也沒提到過,怎麽辦怎麽辦……我要不還是問問好了……”
宋七月:“喂,黎青?”
宋七月的聲音又漸漸遠了,似乎是在跟電話那頭的人彙報着什麽。
白鷺洲聽不清,頭腦昏沉起來。
于是模模糊糊地又睡過去了。
漫長的一覺,做了數不清的夢,卻做完就忘得一幹二淨。
不知過去多久。
再次恢複意識時,白鷺洲感覺到有人在用毛巾擦她的臉。應該是奶奶吧?她想。宋七月又不會這麽貼心。
那人幫她擦完臉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幾乎聽不見。
雖然幾乎聽不見,但還是悠悠地泊入了白鷺洲的耳畔。
白鷺洲身體一頓。
這聲音……
那人敏感地感覺到了她的僵硬,手上動作停了。片刻後,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
“您醒了麽?”
白鷺洲終于睜開了眼,撐起一點點眼皮。
在只有一臺夜燈亮着的昏暗房間中,朦朦胧胧的,她竟真的看見了池柚的臉,就近在離她手邊十公分不到的地方。
夜燈昏黃的光鋪在池柚的側臉上,看起來多少有幾分憔悴。小姑娘眼睛還腫腫的,也不知道這幾天哭過了多少回。
“……你怎麽又來了。”
白鷺洲沙啞地開口,聲音輕得快要聽不清了。
“不是叫你不要回來了嗎?”
池柚揉了揉眼睛,嗓子也有些啞。
“我又沒有和老師正式告別。沒有告別,再見一見也沒關系。”
白鷺洲低低地笑了一聲,虛弱地輕喃:
“怪不得不願意說再見,原來是等着這種時候和我耍賴。”
池柚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像只小貓一樣趴在白鷺洲的身邊,有點心虛地咕哝解釋:“我……沒有這樣想。”
白鷺洲問:“誰告訴你我生病的?”
池柚:“您好幾天不去上課了。”
白鷺洲:“可是你早就不來旁聽我的課了。”
池柚似乎從白鷺洲的這句話中聽出了什麽,她也不确定,那感覺只是一閃而過。她擡起頭,圓圓的眼睛映着夜燈的光,“老師想讓我去聽嗎?”
“……不想。”白鷺洲別開頭,“別再來找我了。”
池柚眼裏的光瞬時黯淡,但還是撐起眼皮,對白鷺洲笑了一下:“我知道……我沒想食言。只是這次知道您生病太着急了,冒冒失失跑過來,對不起。”
白鷺洲閉上了眼。
“等我睡着以後,你就走吧。我就當你今天沒有來過這裏。”
……
她就當,她又多做了一個她不敢面對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