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松解-1
第91章 松解-1
“最近三個月衛隊的行動記錄都在這了, 我和艾爾瑪一起去調查過幾個別的地方,我另外列了一張清單。”芬恩把一張寫滿的羊皮紙拍在檔案紙箱的蓋子上。
阿洛拿起來看了一眼,嘴裏問的卻是:“衛隊每次行動都留檔了?”
他帶領銀鬥篷的時候,向來不拘泥于形式, 再加上他記性又好, 于是如果負責行動的隊員拖着不想遞交報告, 他也不會特意去催逼。
這一點在迦涅掌管衛隊的那幾個月裏發生了變化。等他再度拿回衛隊的掌控權,行動記錄就又松散了起來。
芬恩猶豫了片刻才說:“對, 是按照奧西尼閣下那時候訂下的行動章程來的……”說到迦涅時他偷偷瞟了阿洛一眼, 見他沒什麽太大的反應, 這才繼續說:
“艾爾瑪覺得留檔比較有效率, 還能發現調查漂流物出現和流通的規律,所以就逼着所有人嚴格執行,開始也有抱怨的,但時間久了,大家也就都習慣了。”
阿洛扯了扯嘴角。迦涅大概也想不到她竟然還會在十三塔衛隊留下這樣的‘遺産’。
他快速浏覽了一遍芬恩手寫的地名清單,斜睨娃娃臉青年一眼:“你說這是你們私下的行動?你們兩個在調查什麽?”
芬恩面露難色,支支吾吾了片刻:“那個行游商人離奇失蹤之後, 你也……”
他頓住,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阿洛突然決定去黑礁時的狀态。
“我也腦子不正常了, 玩失蹤還不怎麽回信。你直說,我不介意。”阿洛哂然。
芬恩轉了轉眼珠, 圓滑地接口:“總之,雖然神秘商人的線索斷了, 艾爾瑪根本沒放下這件事。一等衛隊差不多能維持運作了, 她就開始抽時間重新調查那個漂流物交易網絡。我看不下去,就和她一起把你留下的筆記, 還有當初收集到的線索證物全都仔細過了一遍。”
“你們發現了什麽?”
芬恩面上掠過一絲懊惱:“原本沒什麽進展,但就在一個多月前,她開始神神秘秘起來,好像背着我和什麽人見面,我猜她在單獨行動。但是……那陣我和她鬧得有點不愉快,所以也沒弄清楚她到底發現了什麽。”
阿洛視線從手頭翻着的行動記錄上擡起,在芬恩臉上停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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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嗅到了些微隐秘的遮掩氣味。芬恩和艾爾瑪或許有點什麽,從他願意和她在衛隊之外跑了那麽多地方調查就能看出來。給人第一印象有些呆呆的娃娃臉青年在有些方面非常精明,他很擅長在正确的方向使力。
芬恩察覺到阿洛的視線,抿唇沉默了一拍,像是等待他追問。
但阿洛什麽都沒說。
這畢竟是芬恩和艾爾瑪的事。他會贊助隊員的生計,但不會唐突地闖進他們的人生裏。過去是這樣,現在依然是。
芬恩低下頭,不知道這一刻在想什麽。
他或許更希望阿洛追問。銀鬥篷時期就是,他似乎不僅将阿洛當作領袖,更是把他當作接近兄長的存在看待。
阿洛最後只在芬恩的肩膀上按了按。
“艾爾瑪失蹤前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麽?”
“我知道的只有,大概十天前,她獨自去了甘泉鎮一趟,”見阿洛疑惑地蹙眉,芬恩立刻補充,“我去問過了,她也沒怎麽盤問鎮民,反而和那裏幽隐教會的人聊了一會兒。”
又是甘泉鎮?
阿洛盯着清單上畫了下劃線的‘甘泉鎮’沉默。
甘泉鎮那一系列事件确實至今留下陰魂不散的古怪餘韻——
從伊蓮那裏得到的亡靈魔法書庫,伊蓮前往的恰好是影之國,他在那裏才得知魔法傳承附帶代價,以及事件本身都還有那麽一兩個當時沒能完全解決的謎團……
這些細小的碎片都會讓他在非常偶然的時刻,冷不防回憶起那個将秘密掩埋在土地和遺忘之下的河谷小鎮。
已經兩年多過去了,甘泉鎮還有謎團沒有解開?
※
迦涅打了個哈欠,一邊披上晨袍,邊讓雙腳滑進絲質拖鞋裏。
她往梳妝臺上瞥了眼,桌面上和昨天早晨一樣,安靜地躺着一封疊成封筒形狀的信。
見到這信,迦涅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微微翹起。阿洛睡得晚,習慣在夜裏給她寫信,而他的妖精信使會在早晨之前把信送到。
在被多米兩次吵醒之後,迦涅和紅鼻子妖精達成了共識:只需要它把信件放在梳妝臺上就算送到了,絕對不要大聲宣告自己的到來,必須全程保持安靜。
養成新習慣快得驚人,她起床時已經自然而然地會想到要看一眼梳妝臺。
簡單洗漱過後,迦涅一邊梳頭,一邊将信紙拆開展平。
雖然之前說得好像要每天交換肉麻的情書,阿洛給她的信平實并且充滿生活氣息。
他總會在信的開頭大致描述今天的天氣,就好像他們分隔兩地,而不是都在千塔城區域活動似的。他還會大致交代這一天裏都去了哪裏、幹了什麽,和哪些人見面(時不時對見到的人做幾句精煉而毒辣的評價),以及附帶上一兩個有趣的小事件。
讀着阿洛每天一兩頁長的信,就好像和他一起度過了整日。
今天的信裏,阿洛的天氣描述總算是發揮了本來該有的效用。他去北部河谷跑了一趟,在甘泉鎮的美人魚酒館留宿,久違地見到了老亨特。
去年亨特收養了一個與妹妹恰好同名的小姑娘。如今女孩已經會有模有樣地大聲招呼來店的客人了。
在銀庭接受幽隐教會的詳細調查之後,雷夫·費米回到了甘泉鎮。他卸下了鎮長的職務,和家人一起搬到了鎮郊一座帶葡萄種植園的小型農莊上,有時會在祈禱日來鎮上購買物資。鎮民們雖然對費米再沒有之前的熱絡信任,但也沒有特意排擠他。
總之,前鎮長一家在失蹤事件兩年後,似乎過着還算平靜的生活。
阿洛描述得繪聲繪色,甘泉鎮那一張張原本已經模糊黯淡的面孔,随着他的敘述,逐漸變得清晰。
‘引路人的手腳一如既往幹淨,伊蓮當初布置的陣法、露露留下的惡魔印記都消失了。那座教堂也推翻重建了。除了廣場上洗不掉的門形黑影,如果騙人說這鎮上沒有發生過任何大事,也是說得通的。
‘甘泉鎮作為約會之類的目的地确實有點乏味,但我覺得你還是該來看看,重游故地別有樂趣。你沒想錯,這可以解讀為一個邀請。’
迦涅讀到這裏,輕輕笑了一聲。
‘我沒有在鎮上找到艾爾瑪去向的線索。新到任的神官說艾爾瑪詢問了很多關于伊蓮的事,(她應該仔細閱讀了你那時撰寫的事件報告),但遺憾的是,新任神官和伊蓮并不相熟。讓人比較在意的是,艾爾瑪還打探了引路人訓練內容包含哪些魔法。直覺告訴我,她肯定在甘泉鎮有發現,但我猜不到是什麽。
‘與此同時,今天是艾爾瑪已經失蹤的第六天。她家裏也在找人。
‘芬恩非常焦慮,甚至有點絕望。但我必須表現得鎮定自信,還要樂觀地勸他往好的方向想,比如艾爾瑪畢竟是希爾維的後代,用魔法保護自己是她的強項。但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麽找到她。
‘明天……你讀到這封信時的今天,我就回千塔城了。傍晚時我和希爾維有約,會到賢者大人的家中用晚餐。她對孫女失蹤的事肯定有話要說,可能對我這個隊長終于有不小的意見。我猜她還會詢問我在黑礁期間的魔法研究進展。在最後這件事上,我只能糊弄一下了。
‘最後,你去流岩城的日期定了嗎?在你離開千塔城前,我們總得見一面。
‘最後的最後,祝你和銀手閣下午餐愉快。注意安全。’
迦涅今天邀請了烏裏到奧西尼宅邸用午餐。想了想,她決定等和烏裏見完面之後再回信。
※
“母親身上發生的事……大致就是這樣。”迦涅喝了一口甜酒濕潤有些發幹的嗓子,看向站在會客廳成排窗戶前的男性。
烏裏望着外面的庭院,良久沒有開口。
艾澤和伊利斯從聯手努力讓他回到玻瑞亞,進而決裂,伊利斯為了消滅蘇醒的雷龍精神驅逐艾澤、分割自己的靈魂。伊利斯的靈魂碎片在迦涅遭到艾澤暗算時短暫地回到世間,而最後,無論是伊利斯的殘魂還是艾澤,甚至包括那條雷龍,都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怪物橫行的世界……
這些事實對賢者來說都極為驚人。即便只有一個背影,烏裏也看上去絕不平靜。
過了良久,他才突然說:“我來過這裏兩次,就在這個位置,我俯瞰過庭院。東邊角落的那兩棵橘子樹苗……原來現在已經那麽高了。”
迦涅不知如何作答。
他回身看過來,微笑柔和,卻也有些蕭索。
或許因為迦涅終于對他們三人的過往有了些微的了解,不再是完全在局外的小輩,這一刻,她清楚地感覺到,烏裏并不是以賢者的身份,而是僅僅作為他個人在這裏。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沒有這麽做的義務,但你的答案能讓一些東西終于塵埃落定……”烏裏頓了長長的一拍,而後才說,“我很感激。”
迦涅小幅度地搖了一下頭。
“無論如何,至少你回到玻瑞亞了。”
“我到帷幕女士的國度裏走了一趟,您可以這麽說。”迦涅苦笑着回答。她這話算不上說謊。其他事實、包括傳承包含的真相都可以對烏裏透底,但她死而複生的事還是隐瞞為好。
烏裏聞言眯了眯細長的眼睛。
“我不打算對您隐瞞,這次異界之旅的後果是奧西尼家的傳承消失了。雷龍無法掌控我,但我也失去了祂的力量。但比起處理傳承的問題,”迦涅盡可能自然地吸氣,緊盯住烏裏,“我現在更想立刻把艾澤的合作對象揪出來。”
“之前在伊利斯的事上,我沒能幫上任何忙,需要什麽你可以直接說。在這件事上,我的意願優先于任何立場。哪怕是古典學派的重要人物,我也不會包庇。”似乎擔心迦涅會因為他的身份有顧慮,烏裏說話方式比平日裏直接。
迦涅抿了抿唇:“也就是說,您絕對不可能是那個協作者。您是這個意思嗎?”
烏裏眉梢一跳,明顯愣了須臾。他有些惱火地搖了搖頭,失笑:“原來如此。你特地請我到這裏來,也是留了手防備,萬一我是那個內應,想必你已經做好了’待客’的充足準備。”
捏在迦涅掌心的溫潤石頭忽然變得沉重。這是一塊極為特殊的血玉髓,如果周圍有人撒謊就會發燙。迦涅感受着玉髓潤澤的涼意,輕輕呼出一口氣:“請您原諒,我只是……”
“我理解,”烏裏坐回了待客的扶手椅上,手套包裹的十指優雅地在膝上搭起,“對于那個叛徒的身份,你有什麽頭緒?”
“那個人手頭有一個箱子,曾經屬于母親的箱子,和艾澤手裏的是一對,可以跨越不同世界投遞物品和信件。往裏面投放帶有魔法标記的物品應該就能鎖定他,但是……”
烏裏會意,颔首:“如果是我,立刻就會察覺物品上附着了小把戲,那樣就會驚動目标。艾澤的同伴實力不會太差。”
“所以我想聽聽您的建議。”
銀手思索片刻:“我需要再确認一下,你和沙亞是怎麽到了他長大的古怪世界。”
“阿洛……沙亞請求我協助他,一起盤問那個在玻瑞亞境內兜售漂流物的神秘商人。他那個時候似乎堅信賢者塔內部有問題,需要我用龍語共鳴強行讓囚犯吐露實情。所以我們等到夜裏重新潛入了賢者塔內部監獄……”
想到面前坐着的十二賢者議事會的一員,而她竟然在陳述自己是怎麽越過防護機關闖進賢者塔重地的,迦涅微妙地頓了頓。
烏裏果然皺眉。
“你們靠自己的力量成功潛入了?沒有監獄看守幫你們?”
這問題讓迦涅驚訝。她的聲音低下去:“沒有……實話說,賢者塔裏的那些機關和屏障不是很難繞開。”
烏裏閉了閉眼。他無奈卻也耐心地說:“能被人察覺的機關和屏障只是最表面的一層防禦,可以說是障眼法,真正确保賢者塔囚牢安全的,是一道極為特殊的壁障。按照你的說法,你們進入監獄之後,還是能正常使用魔力?”
“沒有問題。”
烏裏臉色變得嚴肅:“那不正常。”
“什麽?”
“這本來是只有議事會成員知道的機密,”烏裏的指節按動,發出怪異的脆響,他好像也下定了決心,“過了探視時間,賢者塔監獄就會成為一片與靈性之海隔絕的特殊空間。靠近的人會受迷惑離開,強行保持清醒闖入的人則會迷失在監獄的走廊上,還無法施展任何魔法。”
“這……”
一股惡寒猛然竄過迦涅的脊背。
帶有迷惑效果的看不見的壁障,還有隔絕靈性之海的大型封閉魔法陣……早晨剛剛閱讀過的阿洛的信在記憶中還十分清晰。一個地名立刻跳了出來:
甘泉鎮。
當時伊蓮用來封鎖隔絕甘泉鎮的大型法陣,竟然與賢者塔監獄擁有相近的效果?!
“可我們沒有任何阻礙地進去了……”迦涅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艾澤的合作對象、那個制造契機讓她落入異世界的人,假定封鎖甘泉鎮也有那個人的手筆,足以證明他在這類魔法上造詣極深。
而他為了把迦涅送到艾澤手裏,事先破壞了賢者塔監獄的嚴密防護,使得迦涅他們自以為成功地潛入牢裏,實則是正中對方的安排,可他又怎麽知道他們一定會想要單獨問詢商人……
迦涅靈光一閃,那股寒意更強烈了。
不,破壞?真的是破壞嗎?
她的牙齒因為難以置信的驚駭有些打顫,吐字也随之變得生澀怪異:“賢者塔牢獄的防禦魔法……是哪一位的傑作?”
烏裏灰眸轉冷。他一揮衣袖,肅然起身,吐出一個名字:
“編織者希爾維。”
迦涅渾身都像是浸在了冰水裏。她木然側頭看向窗外。
夏日的太陽到了這個時間點仍然壓在地平線附近,但無疑已經是傍晚了。
而阿洛早預定了要在傍晚時分造訪希爾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