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拼合-2
第88章 拼合-2
迦涅從小習慣一個人睡。這是她繼承人教育的一部分。
伊利斯出事之後, 只要有人在房間裏,她就不可能有絲毫睡意。
但現在不同了。
床墊另一半輕輕下沉的動作,還有屬于另一個人的呼吸聲,都不可思議地讓她平靜。
阿洛似乎害怕太多接觸會讓他徹底睡不着, 躺下後安分極了, 腦袋放在臨時抽調過來的枕頭上, 和迦涅保持了小半臂的距離。
只有在摸索着蓋上毯子時,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掌心留戀地貼着她的手背停了停。
“晚安。”迦涅閉上眼睛。
過了半拍, 他才輕聲應答:“晚安。”
入睡的時候還是各睡各的枕頭, 迦涅醒來的時候, 卻不知道怎麽跑到了阿洛的懷裏。
他害怕睡夢裏會有人偷襲搶走她似地,一條手臂不容分說地環在她腰間。
迦涅略微動了動身體,阿洛下意識收緊手臂,眼睛仍然閉着,睡得很沉,留長過肩的黑發蓬亂地攏起來,有兩縷從頰側垂落下來, 和她的銀白發絲纏在一起。
阿洛現在看起來罕見地毫無防備, 也毫無攻擊性, 甚至當得起‘美麗’這個形容。
迦涅打量近距離擡着頭端詳他的睡顏,唇角有笑意, 心頭卻又突然有些酸楚。她吸了吸鼻子,手指繞住阿洛黑發的末梢, 忽然有了好玩的主意——
她小心翼翼地把阿洛披散到面前的頭發編成一小股辮子, 見他還在沉睡,她索性挪動了一下撤出空間, 給他編更多的小辮子,順帶扯出枕頭裏的小羽毛,用變形術制作出小小的白色花朵,插了青年滿頭。
迦涅玩得起勁,手上偶有疏忽,不慎扯了一下阿洛的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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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起眉頭,悶哼一聲,終于悠悠醒轉。睜開眼睛時他還睡意朦胧,顯然根本沒有察覺任何不對。他大致看了迦涅一眼,就把她往胸口攬得更緊,仿佛要将她整個包進去。
迦涅忍着笑把臉埋進他的頸窩。
阿洛的下巴擱上她頭頂的時候,一根小辮子晃進他的視野邊緣。他愕然抓起來看了看,愣了好長一拍,才确定自己沒看錯。
他終于清醒了,表情微妙地擡手往頭上摸,順勢就碰掉了兩朵小花。
迦涅咳嗽兩聲,推了他胸口兩下就要開溜。
阿洛的動作更快,他順勢側身一翻制住她,低頭沖她揚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說:“我睡覺期間身上發生了什麽事,看起來這位大小姐有不止一點頭緒。”
迦涅根本不心虛,還撥弄了兩下她編的小辮子:“你這樣很好看,真的。”
阿洛側過臉,趁機親吻她的手指尖。不給她縮手的機會,他的虎口托在她腕骨下,讓嘴唇找到她的掌心,而後順着手腕內側,逆向沿着血管蜿蜒徐行,走到她的肩頭。
她自己會盤發,但給別人編辮子手藝發揮不太均勻,阿洛頭上的小辮子有的工整極了,也也有碎發亂翹的。青年末梢帶卷的散發有些硬,在頸側來回地刮蹭,毛毛的讓她想發笑,出口的卻不是笑聲。
白色小花又落了幾朵,拂過時好像恢複了羽毛的形态,觸感輕盈,若有似無的癢。
迦涅揪着他的一根小辮子,力道時松時緊,像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把青年的腦袋扯遠還是按近。
過了好一會兒,阿洛才再次和她對上眼神。他綠眼睛幽幽的,盯着她舔了舔嘴唇:“你現在這樣也很好看。”
“哼。”迦涅別開臉,抓起落到手邊的小白花就朝他扔過去,而後打了個響指。
在她的精妙魔力操控下,原本就和羽毛一樣輕的花朵們浮起來,回到了青年發間。
但沒過多久,它們就轉而再度紛紛地下墜。
屋中像多了随風來回搖動的花枝,碎花撲簌簌地落到迦涅的發間身上。
她使用的變形術原本就不是永久性的,耗費的魔力少,但只要施術者注意力渙散就會失效解除。于是,當阿洛發間最後的一小簇‘裝飾’滑過她的肩背,最後飄落到手背頰側,花朵已經回歸了羽毛本貌。
至于阿洛頭上那幾根小辮子是什麽時候、怎麽松開的,迦涅記得不是很清楚。
※
迦涅醒來時還沒到早餐時間,但胡鬧了一通之後,現在進食就只能勉強歸到早午餐時段了。哪怕再磨蹭一個小時,之後直接吃午飯,其實也沒什麽問題。
兩個人洗漱後又懶洋洋地靠回床頭,一時之間誰都沒急着照顧口腹之欲。釋放掉了情緒,他們終于能好好談些別的話題。
“關于昨天我睡過去時候的事……”迦涅起了頭。
阿洛坐直了些微,用動作表明聆聽。
她于是将那場奇妙的談話挑重點如實轉述。
阿洛沒有打斷她,安靜聽完,他仰頭笑了笑:“如果別人和我說他們受女神召喚,我肯定會覺得他們中了幻術。”
“你真的向帷幕女士祈禱了?”迦涅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第一個問這個。
黑發青年看向別處,語調不太情願似的:“是賈斯珀建議的。”
迦涅訝然沉默了片刻:“你們兩個現在關系……好像變好了一點?”
阿洛嗤笑,差點當場翻白眼:“你可以之後拿這句原話問他,看他會怎麽回答。”
她象征性地肘擊了他一下,神情稍轉嚴肅:“不過,賈斯珀居然會同意你複活我,我很意外。”
他坦蕩回答:“我沒有征求他的同意。”
她啞然瞪着他。
“如果我什麽都不做,就只能幹看着他給你舉辦一場盛大的葬禮,”阿洛嘲弄地停頓片刻,又講了句黑暗的玩笑話,“而且,我很可能連葬禮邀請函都收不到。”
迦涅往他身側挪近了一點。
她的死亡是個他們尚未正面觸及的議題。或許現在……趁着飽足的餘韻還沒消退,談論那個痛苦的時刻會沒那麽難以忍受。
“那個時候……我別無選擇,也沒有餘力多想,”她抿了抿唇,“但無論如何,那對你……大概很殘忍。我沒法說我後悔做那個決定,但下定決心的那一刻,我絕對沒有打算讓你為我一生愧疚。”
阿洛垂睫,睫毛投下的影子恰到好處地掩去了眸中神情,也讓他輕聲細語的側臉有些陰郁:“我知道。”
這個陌生又陰冷的阿洛并沒有消失,也不可能因為一晚的溫存消融不見。
迦涅沉默不語,他反而側眸看她,這斜睨的一眼隐約有他以前驕傲到狂妄的神氣:“複活你承擔的代價比我想象得輕很多。哪怕代價比現在的還要可怕,那也是我自找的,我願意。”
喉嚨深處有東西在騷動。迦涅把臉埋進阿洛的肩膀。
他見她這反應,反而笑起來,故意賤兮兮地追問:“怎麽?感動了?”
她幹脆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嗷!”阿洛誇張地痛呼了聲,穿過她發絲輕輕撫摸的手指卻很溫柔。
“現在這樣已經順利得不可思議,”他沉默須臾,才低低地繼續,“我想過……直到我摸索出足夠可靠的魔法陣,我說不定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那樣的話,到你蘇醒的時候,世界已經完全成了另一個模樣。而你認識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已經老了很多。那種可能性讓我恐懼。”
“你害怕老去麽?”
阿洛想了想:“我可能怕的是,我會比你老去得快太多。哪怕外表的青春可以用法術留住,你昏睡得越久,我們的時間就錯開得越厲害。那種情況下,你會不會怪我把你帶到一個變得陌生的世界,會不會寧可沒有複活……我很容易想這些事,停不下來。”
稍作停頓,他還是沒忍住:“當然,那種情況下,會先變成真正的小老頭的,肯定是賈斯珀而不是我。”
迦涅沒搭理他故意岔開話題的調笑:“但你只用了兩年就做到了。”
阿洛沒說話。他對此好像并沒有什麽成就感。
她深吸了口氣,把他的臉朝她掰過來:“雖然沒法公開,我也對亡靈魔法依舊持保留意見,但這依然是很了不起的成就。真的很了不起。”
阿洛苦笑了一下:“我必須感謝艾澤。”
生父的名字驟然出現,迦涅怔然不語。
她還沒有想過該怎麽看待艾澤,複生之後的時間太短,大半留給了阿洛有關的事,而剩下的時刻裏,她也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那個劇毒異世界的事。
“他最後扔出來的那個儲物袋,我帶回來了,”阿洛咬了一下嘴唇,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麽看待他們那番苦難的罪魁禍首,“裏面有個水晶球,保存了他與複活術研究的所有記憶。”
“發現伊利斯開始不可逆地龍化之後,他好像在一個時間混亂的世界裏待了很久,發了瘋地尋找最穩妥的複活陣構建方法。以玻瑞亞的尺度計算,他在那裏度過了可能有近百年。”
阿洛說到這裏就停下了。
艾澤主動與迦涅接觸的時候,他可能确實已經有了複活她和伊利斯的把握。但那個時候的艾澤,是否已經因為這苦苦尋求複生方案的百年瘋狂?
不會有答案。
迦涅因為艾澤的設計才落入死境,卻又因為他這跨越時空的執着,讓阿洛撿到了一絲扭轉結果的生機。
“我沒法感謝他,但我确實參考了他的經驗,沒有他留下的東西,我不可能在兩年裏讓你回來。”阿洛面無表情地說。
房間裏許久沒人說話。
直至迦涅呼出一口氣,盡可能輕快地下定論:“總之,他已經死了,而我活下來了。”
“我不想浪費力氣去恨他,但也不可能談原諒,”她抱住雙膝,“而且,他在玻瑞亞的內應還沒有找到。”
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來:“那個箱子……那個他用來和合作者聯絡的箱子,有沒有收到過新的東西?”
“收到過一張之前那樣的清單。我沒有搭理。”阿洛那個時候也不可能有心思管。
“那個人不一定知道艾澤已經死了。”迦涅眼睛一亮。
艾澤說過,不同世界之間時空容易錯開,跨越世界送東西經常會花很久。這是個機會。
“我之後可以假扮成艾澤和對方聯絡,試着打探出他在哪裏。”
“我們。”阿洛糾正。
他的視線下移,定在某個邪異槍尖穿透過的位置。那裏的皮膚沒有留下痕跡,但在神魂造成的傷痕還在。
“朽壞之槍留下的惡咒……我也會想辦法。”阿洛顯然不打算将迦涅身後事全都寄托在帷幕女士的‘好意’上。
迦涅有樣學樣:“我們。”
阿洛一怔,随即莞爾:“嗯。”
“啊……對,之後還要交代傳承不見的事。”迦涅想到要和奧西尼族內解釋這事,就忍不住雙手抱住腦袋。
阿洛單手撐在床褥上,側頭看她表情豐富地苦惱,綠眼睛裏波光柔和。半晌,他兀自低下頭扯了扯嘴角。
比起身為奧西尼家家主要面對的諸多問題,他們之後是什麽打算,這問題在她的優先次序裏,大概還要往後排好幾位。
這兩年阿洛将自己封閉在狹小的世界裏,但從芬恩他們的來信裏判斷,魔法界的格局并沒有特別大的改變。想想也知道,古典學派大概還是那個古典學派。
迦涅如果和他公開維持友好關系都會承受巨大壓力,更不用說他想要的更多……而且,溫存和激情都不足以構成明确的答案。
他想要的和她想要的就肯定一致嗎?
他們還沒有交換過任何直白的、帶上喜愛的話語,遑論任何确切的承諾。而他現在甚至比之前更加害怕貿然剖白心意的後果。
另一件事,現在迦涅回來了,他要厚着臉皮回十三塔衛隊嗎?利用異世界知識拓展玻瑞亞魔法體系是他原本的理想和野心,還要繼續,還能繼續嗎?
或許他要考慮的事也不比迦涅少。
“這些事你又不用今天就想清楚,”阿洛聽到自己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說給迦涅、也給自己聽,“一件件來。”
“那麽我們要做的下件事就是吃早飯。”迦涅帶着一點微小的罪惡感,把那些嚴肅重要的事情堆到了腦海的邊角。
等賈斯珀來了再說吧……
“想吃什麽?”阿洛披了件幹淨襯衣在身上,一邊系扣子一邊走回床沿,問完沒忍住俯身親了親迦涅的唇角。
“什麽都可以,我餓極了。”
因為離得近,她清楚看到他的瞳孔因為她的後半句擴張。
“喂!”她瞪了他一眼,扯了扯晨袍的襟口。
就算昨天沒有,今天他肯定已經飽足了。
阿洛清了清嗓子,站直時剛才一瞬間的不好意思已經藏了起來。他一本正經地申辯道:“即便是我,也沒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想法。”
“那麽我會建議你重新從頭學習一下冥想和思想防禦方面的魔法。”
“好啊,你來輔導我?”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擡杠着,又拉拉扯扯了好半天才終于走出了房間門。
貝瑞爾在走廊轉角站着,似乎等他們很久。
“迦涅小姐,賈斯珀大人到了。”她語出驚人。
迦涅愣了一下,左右四顧:“他在哪?”
“因為他抵達的時候您不太方便接待客人,我請他在會客室稍事休息。”貝瑞爾平靜無波地回答。
迦涅嗆了一下:“那……他等了多久了?”
“不到兩小時。”
那時候她還在……迦涅切斷了這縷思緒:“知道了,那麽我現在就過去。”
阿洛沖她質詢地一擡眉。
“我要和賈斯珀單獨聊一會兒,順便随便吃點東西。你……先忙點別的,”她在對方該死的揶揄注視下清清嗓子,大聲強調,“總之,今天早晨到中午,你一直都有事在忙。”
阿洛的笑容一瞬間減淡了些微。但也只有一瞬,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前的頭發:“好,那我們午飯的時候見?”
迦涅沒漏過他短暫的情緒變化。她看了他片刻,無可奈何地呼了口氣:“算了,你一起來吧。三個人一起吃個早午飯。”
反正……反正以賈斯珀的精明,要瞞住她和阿洛發生變化的關系,本來也是不太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