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永夜-3
第81章 永夜-3
賈斯珀站在失修的大宅前。
時隔多年踏足千塔城, 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改換身份和外形,直奔阿洛·沙亞的家門口。這誰能想到呢?
和他同行的心腹上前叩門,金屬門環上布滿鏽斑,秘書臉上閃過驚訝和淡淡的嫌惡。門環拍擊了好幾下, 毫無反應, 秘書看向賈斯珀。
“繼續。”
又敲了好幾下, 門環中間冒出個巴掌大的人影,一看臉, 赫然是阿洛·沙亞的模樣。
“我正在長期外出中, 恕我無法接待客人。如有要事, 請留下書信, 或以其他方式聯絡我。”
賈斯珀揚了一下眉毛。
前天晚上發現迦涅的遺體失蹤,他第一反應就想到了是某個家夥幹的。
奧西尼家的情報網絡完備,次日他當即悄然啓程,同時在途中不斷接收新情報:阿洛·沙亞很可能已經回千塔城了。半個月前開始,陸陸續續有運送貨物的車馬出入沙亞宅邸。
一想到沙亞可能是為了籌備某個驚人的犯罪計劃事先回來的,賈斯珀的臉色就冷得像是流岩城的嚴冬。而這明明是千塔城一年裏最美妙的季節,春末夏初。
賈斯珀無視了迷你阿洛, 用眼神示意秘書繼續。
于是秘書只得繼續有節奏地拍門。
過了好一會兒, 那個迷你阿洛又說話了, 不可一世的狂妄語氣:“是誰?把臉露出來。”
賈斯珀搶到門環面前,解開了掩藏面容的頭巾。他瞪着那一臉冷淡、讓人想要伸手出去捏死他的超小型阿洛·沙亞, 一句話都沒說。
小人又沉寂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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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進來,其他人留在外面。”
賈斯珀十分謹慎, 立刻重新戴上頭巾, 同時吩咐:“兩個小時之後回來接我。”
秘書原本想出言勸阻,但看清楚青年臉上的神色, 就默默将句子咽了回去。
大宅的金屬栅欄門吱呀叫喚着,朝內豁開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賈斯珀攏了攏厚鬥篷前襟,快步穿過荒蕪的庭院、他從宅邸正門前拾階而上。
鐵黑色的大門像是故意怠慢客人,過了好幾拍,才終于緩慢地開啓。
賈斯珀的心跳有些快。
緊張的情緒讓他感到恥辱。但阿洛·沙亞……不,确切說任何一個學徒層次以上的法師,對他來說都是巨大的威脅。
更不用說,法師的家都同時是魔法工房,也是防禦措施層出不窮的堡壘。哪怕是法師,貿然踏入不夠信任的法師老巢,都要做好有去無回的打算。
但他不能退縮。
賈斯珀步入門廳,借着吊燈的昏黃光照,掃了一眼建築格局,立刻做出判斷:這是座有年頭的魔法家族祖宅。
四周彌漫着淡淡的塵埃氣味,但不刺鼻,似乎新近打掃過,只是因為空置太久,難免還是有着空屋獨特的味道。
沒有任何家具,也缺少這種規模宅子門廳該有的裝飾物,挂毯、雕塑、畫作,全都沒有。這裏空曠得像是搭了一半的舞臺布景。
“你來得比我預想中要快。”
賈斯珀循聲轉頭。他完全沒察覺自己身側什麽時候多了個人。
定睛看清對方,賈斯珀吓了一跳。這個世界上能讓他面露驚駭之色的人和事着實不多。但阿洛·沙亞看起來實在吓人,剛剛他差點沒立刻認出來——
沙亞如線報所言,确實蒼白而消瘦,眼下青黑得厲害。但賈斯珀見過他剛從異世界回來時候的死樣子,現在僅僅從生理健康程度來看,沙亞并沒有比那時更糟糕。至少不足以吓到賈斯珀。
讓人不安的是阿洛·沙亞的狀态。
他并不頹喪,恰恰相反,他整個人洋溢着一種古怪的亢奮。他看着賈斯珀,唇角微微地上翹,帶了點冷冰冰的輕蔑,鄙薄的對象卻并不是特定的某一個人。
那雙綠眼睛依舊銳利有神,只是少年時期那種讓賈斯珀煩躁的、輕飄飄的理想主義神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更加陰沉的東西。這讓他的瞳孔顯得大而深,視線掃過時攜帶着刀鋒拂面的壓迫感。
而且他竟然說:賈斯珀來得比他預想中要快。
這等于自供:阿洛知道他為什麽要來,也不打算否定他就是賈斯珀要找的那個罪犯。
“你這個——”賈斯珀舉起拳頭就往對方的臉上揍去。
但這一次,他的拳頭被輕松接住了。
阿洛扯了扯嘴角,完全沒有掩飾嘲諷:“你上次能打倒我,是我希望被打倒在地。但今天我不太想挨揍。”
賈斯珀狠狠掙開他的鉗制,聲色冰冷:“你不否認?迦涅在這裏?!”
“嗯。”阿洛淡然回了一個單音節。
“你這個狗雜種!你以為你是誰,誰允許你——”
阿洛打斷他:“擴建家族陵寝,嗯……?”
最後一個音節他拖得很長,帶了點鼻音,聽上去像在開玩笑,但明确地透出冰冷的怒意。
賈斯珀瞬間語塞。他很快繃起臉:“你在黑礁忙你的。我原本打算再過一陣就告訴你。”
黑發青年似笑非笑的,就像沒聽到賈斯珀孱弱的辯解:“我應該警告過你,不要想着擅自給她落葬。你既然不打算遵守承諾,那麽我也沒必要順着什麽狗屁禮節做事。”
“好,是我做得不夠地道。但把我妹妹……的遺體偷出來,運到自己的房子裏?”念出來只增加了阿洛的行徑的駭人聽聞程度,賈斯珀倒抽了口氣,咒罵了兩句,“你瘋了嗎?你到底在想什麽!”
“跟我來。你會明白的。”阿洛轉身就走。
他可能這一年半都沒剪過頭發,黑發已經長過肩膀。
他倒是沒讓頭發淩亂披散,反而用一根藍紫色絲帶束起,發梢和緞帶尖都垂到後心,随着他的步子一搖一搖。
賈斯珀看着青年高瘦的背影,暴戾的沖動在血管裏亂竄。他想掏出身上所有攻擊性魔法物品,一口氣朝着這該死的背影扔過去。
但即便罕見處在暴怒之中,他也能勉強維持冷靜。
最後賈斯珀跟着阿洛穿過空闊的門廳,右轉進入大宅右側。走廊上有的門沒關,賈斯珀在門後瞥見精密的魔藥和天文儀器,還有許多貨架和箱子。
這一側房間顯然全都與魔法研究有關。是沙亞魔法工房的一部分。
牆壁和地板都最近修整過,看起來出入沙亞宅邸的物資都用在了這裏。
阿洛直接走到了建築物最深處。
越往前,兩側的門洞就愈發稀疏。終于,在長廊盡頭,一扇明顯比其他房間要厚實的白色房門緊閉着,沉默地堵住去路。
阿洛駐足回頭,給賈斯珀一個奇異的微笑:“進門之後小心些,不要亂碰裏面的東西,迦涅不會希望兄長斷胳膊少腿的。”
賈斯珀不搭腔。
阿洛徒手在門板上畫了個符號,動作太快,賈斯珀沒看清楚。
堅如磐石的白色門板消失了。
“請進。”
賈斯珀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的直覺又開始發力了,警告他門後有可怕的東西。他沒有洩露絲毫的驚駭,冷着臉走進去。
他當即怔了一下。
有那麽一瞬,他以為自己踏入了迦涅在流岩城的卧室。
再仔細看,只是風格極度相似。從牆紙花紋到家具樣式,乃至于房間裏彌漫的淡雅清香,一切其實都與流岩城的卧房并不完全相同。
相似的是某種本質上的東西——審美偏好,生活習慣,思考方式。
就好像……假如迦涅在這間大宅裏擁有房間,并且從頭開始挑選陳設,最終就會是現在這樣子。
短暫的恍惚過後,賈斯珀不寒而栗。
這間屋子是一個太過真實的夢境,給人以迦涅還活着的實感。
他不由自主朝着四柱大床走了一步,盯着垂落的床幔看。擡手探向半透明的紗幕,他遲疑地停住。
“你在害怕什麽?”阿洛嘲笑地問。
賈斯珀繃緊唇線。他不可能親口承認,但床幔後可能的景象确實讓他恐懼。
親人的死亡是一回事,要直面死者面目全非的樣子是另一回事。
阿洛·沙亞的神智絕對稱不上正常。正常人會有的顧慮他可能根本想不到。哪怕只過了兩天,但離開了那特殊的藤床,迦涅的身體會不會已經……
賈斯珀屏息,撥開了帳子。
床架床墊原本應該在的位置挖空了,放置着一具水晶棺材。
确切說,那更像是一張造型和材質略有些特殊的床榻。
棺材蓋子不知道去了哪裏,這使得棺材主體更像枚縱深可觀的巨大貝殼,首尾部分雕刻出海浪形狀,朝着內部卷。
迦涅仰卧在松軟的墊被上。她的身體保存狀況很好,和在流岩城的時候看不出區別。
賈斯珀與阿洛對視。黑發綠眸的魔導師諷刺地擡了一下眉毛,仿佛在說;你以為我會不懂怎麽保存屍體?
賈斯珀太陽穴又開始跳了。這次是因為憤怒。
沙亞到底想幹什麽?!
“你沒有權力把她強行帶到這裏。迦涅是奧西尼家的家主,也是奧西尼家的孩子,長眠的地方只會是龍脊山脈,”他壓抑着怒火低聲道,他的聲音裏突然出現了一絲古怪的同情,“讓我帶她回家,我就當這件事沒發生。”
阿洛微微笑着反問:“誰說我準備讓她‘長眠’在這裏了?”
賈斯珀困惑地沉默。
一個不可能的詞語驟然浮現腦海。他的臉色變了:“你瘋了?”
“不,恰恰相反,我很清醒,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幾天感覺那麽好了。”阿洛無可奈何地搖頭,“賈斯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
“如你所想,我正在準備複活迦涅。”阿洛下巴朝地面點了點。
貝殼般的水晶棺材微微懸浮着,留出了一線空間,下方地板上繪制着一個巨大的魔法陣,還沒完全成型,但只是一瞥,那些帶着邪異意味的符號就讓賈斯珀心驚。
“別開玩笑了!”賈斯珀的聲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他并不習慣高聲說話,到了聲調高揚處他的嗓子緊繃,随時會破音。
“複活只會招致可怕的結果。你想讓她……讓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軀殼變成怪物的溫床?!不,我不允許!你不能這樣亵渎我的妹妹。”
房間裏一片死寂。
他喃喃地重複:“我不允許,絕對不會。”
“我有把握,需要我演示給你看麽?”阿洛沒有多餘的情緒反應,說着已經往門外走。
賈斯珀并不想跟上去。他不想再聽沙亞說哪怕半句胡話。但數分鐘後,他走進了一間明顯是魔法工房的屋子。
某張長桌上擺了一個巨大的籠子,裏面有幾只鼠類在吱吱叫着上蹿下跳,似乎因為有人進來異常亢奮。阿洛戴上黑色皮手套,打開籠子上方的蓋子,探手就捉了一只短尾巴老鼠出來。
“它的靈魂和精神已經固定在了身體上。狀況和她相似。”阿洛淡然宣告,就好像他站在某座魔法學府的課堂上,正在向學徒們演示今天要學習的魔法。
他一只手輕松控制住老鼠,另一只手從旁邊的金屬盒子裏抽出一根銀針。細而銳的針尖準确迅速地紮入短尾鼠的身體。
那毛茸茸的小東西四腳朝天撲騰的動作逐漸緩慢下來,像是暈乎乎地醉酒了,又仿佛困了。不到半分鐘,它便徹底不動了,仰躺的姿态呈現出死亡特有的不自然。
“針上塗了特制的毒藥,會讓死亡不那麽痛苦。”阿洛把短尾鼠的屍體展示到賈斯珀面前,邀請他确認小東西确實已經死了似的。
賈斯珀沒有觸碰短尾鼠,只眯了眯眼睛。
老鼠身體側邊和腹部某幾處毛發稀疏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許多發紅發褐的陳舊傷口,很小,差不多就是針孔的尺寸。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複活魔法的規模和難度,與複活對象本身的神魂規模有關。所以對我手裏的這位毛茸茸的小朋友來說,死而複生并不是很困難。”
阿洛的語調依然诙諧輕松,他說着将短尾鼠放到了另一張桌子正中的沙盤上。
那裏同樣繪制着一個魔法陣,恰好夠容納短尾鼠的屍體。
“那麽我們開始吧。”阿洛鎮定地說,拿起桌子上的短法杖。
之後數分鐘內,賈斯珀親眼見證了一場死而複生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