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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陰影-1

第25章 陰影-1

阿洛向迦涅伸出手的時候, 想法異常簡單。

更準确地說,他什麽都沒有想。

下雨了尋找庇蔭處,有餘錢時給街角乞丐一個硬幣,不需要多餘的考量, 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 在他觸碰到她之前,迦涅的雙眼便倏地睜開。

她的金瞳還有些失焦。在看清楚周圍狀況前, 她就反手在身側被褥裏一摸, 指間多了一把寒光凜凜的利刃, 擡臂就揮了出去。

殺意淩厲的雪色弧線自下斜飛, 瞬間直撲阿洛脖頸。

阿洛擡手,一把抓住了迦涅的手,連帶着隔着她的手指牢牢裹住了利器。

但只聽嗡的一聲,她手裏的小刀震動兩下,機關打開,第二段刀片彈出,刀身竟然霎時間延長了一半!

阿洛來不及松手, 虎口頓時鮮血淋漓。

他沒有呼痛, 只皺了皺眉, 聲色嚴肅:“你清醒一點。”

迦涅身體一震,雙眸瞪大, 恢複了清明。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從阿洛手上、小刀刃口滴滴答答淌落的鮮血,急促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眼珠快速轉動, 她認出美人魚酒館二層的房間, 終于完全想起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啊。”

她要抽手收刀,哪知道阿洛手上的力道只是略微松了一松, 順勢讓刀刃離開自己的皮肉,手指随即向下向側邊滑動,再次緊緊扣住了她的。

“把刀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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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說着,阿洛的手指硬生生地穿進她指掌的縫隙裏,強橫地把染血的小刀奪走了。

這一次迦涅沒有阻攔。

他從她身側退開。啪。擱在桌子上的手提燈開啓,房間裏有了光源,被褥和床沿濺開的血花頓時變得分外豔麗奪目。

星點的血跡從床側一路延伸出去,像兇案現場犯人的逃離路線。只是血是受害者的。迦涅的視線追着黏稠的赤色,最後不得不落定在阿洛身上。

他将刀擱在桌上,熟練地單手從儲物袋裏摸出藥膏和繃帶,也不坐下,就靠着桌邊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而後便開始包紮。

傷口不深,但位置刁鑽,即便有藥膏也止血緩慢,纏上的幾層紗布幾乎立刻就染成了深紅。

“我——”迦涅聲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啞,吐出一個音節就停下了。

她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算大的屋子裏彌漫起鮮明的血腥味。在事實面前,說什麽好像都是多餘的。

她嘴唇張開又閉合,反複數次,最終只吐出一句生硬的“抱歉。”

阿洛專心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繞一圈紗布,聲音平靜:“你在做夢,看起來不太舒服,我湊近了看一看,想有沒有辦法叫醒你。是我疏忽,沒躲開。”

迦涅已經準備好回答她做了什麽噩夢。

但阿洛沒有問。

他處理好傷口,充分利用剩下的一截幹淨紗布,仔仔細細地擦拭起她傷他的那把小刀。把血跡都弄幹淨之後,他還拈着刀柄,将兇器湊到提燈前照了照。

刀當然是好刀,刃面薄滑、挺直且鋒利,但更惹眼的反而是柄身。

正對光源,這把小刀的棕褐色刀柄呈現出溫潤的半透明質地,火焰般的深紅色紋路在內部流淌,隐約包裹着內部的伸縮刀片機關。刀柄尾部還雕刻成龍首的形狀。

“有市無價的炎琥珀做刀柄,真奢侈。”他輕飄飄地感嘆了一句。

被這麽唐突地一打岔,迦涅愣了愣,于是對方的下一問就有些猝不及防:

“你現在一直帶着刀睡覺?”

他頓了頓,依舊平靜得不像才平白無故被劃了見血的一刀,又問:“還是說,今天是個特例?”

迦涅似乎也被他身上那詭異的冷靜傳染了,抱着被子坐着,與他四目相對,稀松平淡地說:“養成這個習慣有幾年了。”

阿洛的綠眼睛有須臾的凝滞。他已經露出想要追問的表情,随即幹澀地眨了眨眼,最後什麽都沒說。

其實就算他問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習慣,她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回答。

心知肚明的共識與血腥氣一同在室內流淌。因為有燈亮着,彼此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也無所遁形。

阿洛像是無法忍受,關閉手提燈,踱到窗邊把窗戶開到最大。

夜風卷着秋夜的寒意鑽進房間,吹散了欲言又止的空氣,兩個人不約而同比剛才放松了些許。

“離日出還有幾個小時,你繼續睡,”他略微朝她的方向轉身,但沒有完全回頭,于是側臉很好地藏在窗側朦胧的陰影裏,“我在這裏影響你睡眠的話,我到外面守夜。對我都一樣。”

“和你沒有關系,”迦涅将被子拉高到下巴,別開臉,“把窗關上吧,我有點冷。”

于是夜風又被關在了玻璃外面,不滿地輕輕撞着窗棂。

見迦涅還坐着,阿洛提議:“需要好夢藥水嗎?我還有剩。”

她在黑暗中幅度明顯地搖了搖頭:“我不喝那種東西。”

阿洛失笑:“那你上次還送我。”

“你愛做夢。我不喜歡。”迦涅涼涼地反唇相譏。

他習慣性地擡杠:“哪怕是好夢也不喜歡?”

“好夢醒來之後,就會知道剛才的都是假的。”迦涅說完就懊悔地抿住了嘴唇。幸好現在是一天內最黑暗的時段,她籠着被子縮着,哪怕阿洛保留了夜視能力,也不可能看清她的表情。

又是片刻的寂靜。

空氣像吸水的海洋生物,又開始沉沉地積蓄重量。

被褥窸窣摩擦,迦涅重新躺下了,翻了個身,再次背對阿洛。他也重新回到了剛才守夜的角落。

對話似乎要就此終結。

“你之前問我在黑礁三年都在幹什麽。”

阿洛原本閉上的雙眼又睜開了。

迦涅對自己開口這件事十分驚訝似地,一句話說完停頓了好幾秒,才繼續說:“我确實沒有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研習魔法上。”

一旦真正開了頭,說下去反而變得簡單了。

她不輕不重地、以仿佛事不關己的語氣陳述:“在永夜修道院的第一年,我每天都在接受冥想治療。”

阿洛的呼吸驚訝地緩了半拍。

“算上剛到黑礁的那段時間,大概有兩年多的時間,我沒有一晚是真正睡着的。”

房間裏突然安靜得可怕。

“也沒什麽特別獨特的內情,你應該也聽說過,奧西尼家每一代的繼承人,并不是嚴格按照血脈選定的。家主位置每次變動都會見血。上一代家主的孩子會占一些優勢,但說到底是各憑本事,贏家通吃。學徒篡位,事後才找個奧西尼家的人聯姻,這樣的例子也不止一個。”

她輕輕笑了聲。

“我認識的人一下子都成了潛在的敵人。”

所有與她共享一個姓氏的人,母親的同門還有學生……構建她認知中‘世界’的絕大部分人一下子都擁有了一重新的身份:

潛在的敵人。

又或是潛在敵人可能的朋友。

夢中是法師最脆弱的時刻。迦涅不敢徹底入睡,總是在身邊布置下重重防護、預警還有反制的法術。哪怕只是細雪擦過窗棂的響動,她也會立刻醒過來。

一旦離開卧室,迦涅就需要時刻在人前表現得警醒、神采奕奕,強大并且自信。

那段時間她為此喝了太多提神藥劑,後果就是,現在市面上能買到的常規配方對她都已經不起作用。

兄長賈斯珀是唯一不可能與她争奪家族魔法傳承的人。

迦涅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信任他、倚重他,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她可靠的副手兼參謀。也只有迦涅知道,她對賈斯珀的情緒遠遠比這複雜。

每每她在獨處時想到賈斯珀,心底那絲對同胞哥哥的警惕就如同潔白雪地上的枯枝、新衣服上的污漬,想無視都做不到。

有這樣的懷疑也很合理,畢竟在母親出事前,兄妹兩人從來稱不上親近。血親的退場反而将他們前所未有地緊密綁定在了一起,兩人間也爆發出之前十多年沒能培養出的信任與親近。

即便如此,她無法忽視殘酷的事實:換作她來刺殺自己,也會從賈斯珀那裏入手。

略顯漫長的沉默後,迦涅用一句話總結剛才瞬息間在腦海中重演的數年:“其他的細說也沒意思,都是你沒興趣聽的無聊內鬥故事。”

長期睡眠不足,外加龍魔法對施術者的負面精神影響,等到族內的局勢基本穩定,她的多疑、神經質和暴力傾向已經接近病态。

“在永夜修道會待了差不多一年,我差不多能正常入睡了。”

不單單是按部就班地入睡醒來,在其他方面——待人接物、生活節奏、表現在外的性格,她逐步重建她這個年齡的望族法師該有的樣子,重歸正常。

近乎正常。

迦涅一眨不眨盯着牆上的斑點,金瞳有些空洞。光線昏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盯着的,是旅舍陳年的污漬,還是無時不刻凝視着她的虛幻眼睛。

睫毛翻動,她收回視線,從熟悉的冰冷寒意中抽離。

“大概是甘泉鎮這片土地的不良影響滲透進了夢裏,我才又有點不對勁,失手傷到你,”迦涅輕描淡寫地将話題帶回今晚的意外上,“之後我會注意。”

她翻了個身,呼出一口氣,像要輕飄飄吹散與阿洛之間凝重停駐的夜色。

“我說這些,只是解釋剛才的事。這些事你之前不想聽,我也沒打算講。畢竟你肯定也能拿出你過得很辛苦的例子。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也不想要。”

她每個詞都說得和緩,甚至稱得上溫和。但措辭又是那樣堅定強硬,沒有一絲轉圜的縫隙。

阿洛原本微分的雙唇便緊緊閉上了。

在他們此前的争吵裏,即便沒有掰碎了講那麽明白,這些事實彼此也都應該一遍遍地溫習。但大概身體上的疲倦和噩夢過後精神報複性的興奮,會讓人控制不住想做些無意義的事。

比如解釋不需要解釋的意外,比如重申不言自明的界線。

所以迦涅便放任自己說了下去:“比誰過去幾年過得更慘很沒意思,大家都不容易,但那又怎麽樣?你會突然轉性後悔離開流岩城,放棄現在的一切,求着古典學派重新接納你?”

她好像真的順着自己的話想象了一下,再次低低笑出聲。

“不會吧。

“同樣道理,你和我講一百個你被打壓排擠的辛酸小故事,我也還是會做該做的事。所以——”

阿洛突然插口:“這種事不需要你提醒我。”

迦涅不太習慣被人粗魯地打斷,沒能立刻拾起截斷的話頭。

他好像就是吃定了這點,自顧自說下去:“找到問題源頭,阻止甘泉鎮繼續異變,不管是你還是我,現在要考慮的事是一樣的。”

她啞然沉默。

“也就是說,活着離開這裏之前,奧西尼家的立場,古典學派革新派的分歧……這些東西現在都無所謂,不是嗎?”

很難反駁。

“我們現在就是暫時合作,不需要再多想了,可以嗎?”

迦涅很想再次翻身,但現在這麽做就像是當了逃兵,怪可恥的。于是她只是将已經拉到鼻子的被子悄悄往上再提了一點,半晌,悶悶地說:

“哦。”

“那就不要說話了,睡覺。”

“我睡不着了。”這次是實話。

阿洛深吸口氣:“大小姐,你是希望我也給你來個手刀安眠套餐嗎?還是一杯熱牛奶?”

“都不要。”

“……”

迦涅又來回翻了好幾個身。被褥和衣物摩挲,頭發和枕頭碰擦,明明沒人說話,卻好像比之前要吵鬧了百倍。

阿洛放棄閉目養神,盯着窗外的一個點開始假扮雕像。

“小時候你經常會講的那些故事。”迦涅毫無鋪墊地來了一句。

阿洛裝傻:“什麽故事?”

她完全無視他,理直氣壯地提要求:“艾洛博的故事。你說的沒錯,我得睡覺,聽故事催眠。”

“……”明明提議暫時放下立場争端的人是他,阿洛好像被她轉換自如的态度噎住了。

過了片刻,伴随着一聲忍耐的嘆息,黑暗中再度響起語聲:

“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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