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獅子王
第0021章 獅子王
阿庚在三元的房間裏睡了一夜。被海音訓斥後,他精神頹靡,但很快就入睡了,睡得非常沉,三元給他墊枕頭、蓋被子,都沒能讓他稍微睜開眼。反倒是三元睡不着,翻來覆去的,一時為阿庚抱屈,一時又恨不得把蒙博士那話二切下來。
他最氣的是海音,變态蒙博士的侵犯也好,路人大驚小怪的嘲笑也罷,傷阿庚最深的是海音的最後一句話,“別叫我海音哥哥”,他媽的!阿庚的感情被踩在腳底碾壓,碎成渣渣。
三元渾身不舒服,地下室裏昏暗暗的,到處都有海音的殘影。這房間旁人很少進來,唯有海音當自己家一樣随便進出,三元也沒真擺個十八銅人陣阻攔他。
為什麽呢?三元氣憤地責問自己,為什麽會對這家夥放松警惕?明明知道海音是敵人,是毒瘤二代,是外表公子哥兒實則忽悠大師的狐貍,為什麽會容忍他把觸角生長到自己的好友和居所?連這張床他都睡過。
三元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也被海音收在掌心。這可太讨厭了!
第二天,三元渾渾噩噩地醒來,腦袋裏裝了一擔油似的,感覺很不清爽。阿庚不在地下室,三元爬上樓梯,穿過一排排書架,推開大門。
又是炎熱窒悶的一天,灰色水塔在烈日下亮得發白,三元的眼睛激出了淚水。他懶懶走到對面,真真姐又在搬東西,馊味兒很大,走近了更難聞。“要幫忙嗎?”三元問。
真真姐一頭的汗,“不用。”
“這都是什麽?嚯,爛成這樣了。”
“蜜瓜,”真真姐的聲音悶在了勞作裏,“賣不完就壞了。”
“你不是說賣去巧克力店了?”
真真姐把爛瓜一股腦兒倒進黑色塑料袋,做完這髒活兒,她不知道接着幹什麽好,愣愣地站在垃圾前。過了幾秒,她才活了過來似的,把紙殼扔在地上,拼命踩成平面。
“怎麽了真真姐,你的蜜瓜被退貨了?”
“退了一半,那邊說用不了這麽多,成本太高,”她用力踩,有點喘氣,“不用咋不早說,我進了那麽多貨,這玩意兒可貴可貴了。”
三元說不出安慰的話,只好陪她一起罵:“就是,這麽大一家店,又不缺錢。真他媽奸商!我幫你讨公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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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咱沒簽合約,他們不認的。都怪我沒文化,聽幾句話就信了他。”
真真姐擦着汗,倔強地把憂愁轉換成力氣,踩,踩……“就知道好事不會落到我頭上。”
三元的腦袋更重了,隔着馬路,只見小尼和阿庚一起走出門口。阿庚穿着三元的T恤,簡樸俊朗,臉上卻只有疲累和無可奈何。
三元走向朋友,摸了摸阿庚的臉。阿庚勉強笑道:“我好了。”“甭逞強。”阿庚舉起大拳頭,“看,強壯不?對了,我跟海音哥哥正式道個歉吧。”
“道個球!”三元的眉毛豎起來,用惡鬼的語氣說:“海音敢來福星街,我把他的保時捷砸成廢鐵!”
海音再來,已經是一周之後了。
這一周以來,他的煩心事綿綿不斷。巧克力漲價勢在必行,為了降低影響,他囤了一些巧克力,但産品保質期短,囤貨也是有限的。咖啡館只能換另一種巧克力原材料,産品大部分要重新設計。
咖啡館的麻煩事接踵而至,還沒開業,已經有兩個人員離職了,其中一個咖啡師因為鄉音濃重被蒙宥芸解雇,另一個是跟着他創業的張悅,她被挖去了即将開業的奢侈品巧克力店。據說那家店只做預約客人,而預約已經排到了年底。奢侈品集團財力雄厚,海音只能祝福她前程似錦。
他擔心留不住員工,只好時時發揮收攏人心的技能,這一切都費心且費錢。抵押房産後,資金是充裕了,經不住花錢如流水,每個月的還貸壓力也讓人喘不過氣。
海音琢磨了半天,給韓國人打電話,答應了降低租金的要求。韓國人欣然同意,立時就要簽約,海音說,等我準備好法律文件。
他把手機放在手裏轉了一圈又一圈,看着黑色屏幕裏反映着的自己的臉。抿了抿嘴,他給蒙宥芸打了電話。蒙宥芸剛做完Spa,聲音慵懶,“怎麽了海音大少爺?”
“想送你一樣東西。”
“真稀罕,”蒙宥芸閉着眼睛,微笑道:“那一定是了不得的寶貝。”
“當然,價值上千萬呢。”
蒙宥芸睜開了眼。
雖然只一星期沒來福星街,海音還是有了久違的懷念感。烏有鄉的門面又有新花樣,小黑板換成大黑板,寫着“夏季漫展,有吃有喝有周邊,歡迎來玩!”列了日期、時間,入場免費,簽售活動,漫畫随便看。
海音失笑:這周末要搞漫展?真能吹牛。
又有一行字,本店歡迎所有人群,5歲到100歲,殘疾狐臭嘴碎,吃或不吃香菜,扮男扮女裝動物,有業無業,中外國籍外星人,只要愛漫畫就是朋友。另,以下人群不受歡迎:
暴力好戰分子
高鐵上外放愛好人士
虐待動物人渣
海音
海音看到自己的名字,揉揉眼,憤而推門而入,“邬三元!”三元在前臺後,擡起頭,橫眉豎眼道:“你沒看到黑板的字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外星人可以進來,我不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趕緊滾蛋。”
海音扶了扶眼鏡,按耐住脾氣,走近櫃臺。他把手肘搭在老舊的木臺面上,用溫和的語氣說:“你因為阿庚生我氣,我能理解。但你想想,我才是受害者,因為阿庚我得罪了蒙家,他們是我的金主。你要同情朋友的話,為什麽不同情同情無辜的我?”
“誰他媽跟你是朋友?”三元也壓着聲音,免得被那些小崽子看笑話,“你來福星街就不安好心,番仔聽信你的馊雞湯,花了大錢裝修他的店,小尼本來過得挺好,現在開始做咖啡大師的春秋大夢。還有真真姐,你騙她進了貴死人的蜜瓜,結果貨砸在手裏了。真真姐死了老公孩子,孤家寡人的,你這都騙得下手,外星人都比你有人性。”
海音冷着臉:“邬三元,你邏輯混亂,腦子不清。番仔和小尼有上進心,想要改變現狀,這是好事,你自己不思進取就算了,怎麽有臉把別人的理想說成做夢?”
“你——”
三元正要辯駁,海音切斷了他的話頭,“你先聽我說話,別插嘴。真真姐,她是另一回事,第一,我跟她說了可以用她的水果,但數量會随時調整,她拿來超出我能吸收的量,品質也不夠好,我做生意的,不可能為她的失誤買單。第二,她可憐不可憐,跟交易沒有半點關系,路邊讨飯的才用身世可憐來要錢,真真姐是商人,你說的這些話不但在道德綁架我,也在貶低她。”
三元張着嘴,啞口無言。
海音道理講完了,微微一笑:“快把我的名字擦了。”
三元才不會如他所願。回心一想,海音的話合情合理,但好聽歸好聽,現實又不是誰有道理誰就是對的,番仔的掙紮、小尼的糾結、真真姐的痛苦和蜜瓜臭味都是切切實實的;更何況海音确實對福星街的人多番接近,為了收回漫畫店,至于嗎?不管原因是什麽,總之其心可疑。
“我是店主,願意招待誰就招待誰,海音先生,現在正式通知您,您已被列入黑名單,以後別再來了,我不想見到你。”三元的語氣非常認真,跟以前半開玩笑的逐客全然不同。
海音的心被猛地戳了一下。他的邏輯和口才統統失效,只是看着邬三元,靜默不語。
三元倒是有些慌了,海音這受傷野獸的表情是啥意思?先別說他興風作浪的各種事,就他多次舉報漫畫店、不擇手段要漫畫店關張,此人就該永生釘在黑名單上。
兩人目光相對,不願退讓半分,眼裏的情緒相遇、變形,抵達對方後更是暧昧難明。
海音轉身走出店門。
下午的陽光把牆照得白花花,剮蹭和瑕疵都看不見了。海音坐在三元曬太陽的馬紮上,任福星街悶熱的風蹂躏他的短發。他頭發又軟又短,還有點卷曲,吹來吹去,總是那個形态。他還繼承了母親細膩的皮膚,如果脫下眼鏡,光看柔軟的頭發和臉,宛然還有17歲少年的痕跡。
但他的體格、眼神、舉止,已經是成熟的男性,尤其是創業這幾年,他感到自己從少不更事一下就長了幾十歲,長大不是一步接一步,一年接一年,而是推開一扇門,突然就是另一世界。
他想,少年時候的自己是什麽樣的呢?對了,唯一的痕跡就是那輛保時捷。那是他17歲的生日禮物,在別的孩子還在擠地鐵時,他已經開着跑車上學。
阿庚在他旁邊蹲了下來。海音看了他一眼:“找到新工作了嗎?”
阿庚心裏很是緊張,怕海音還在生氣,垂眼輕聲說:“對不起,我搞砸了。”
“你怎麽總在道歉?”海音冷聲道:“道歉最沒用,你想我反過來安慰你?”
阿庚閉着嘴,用眼神說“沒有沒有,您揍我吧千萬別安慰我”。海音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好了,阿庚身強力壯,也能吃苦,可性子太溫順了,那些爛人不欺負他欺負誰呢?
沉默的風一陣陣吹來,阿庚好不容易才找到說話的動力:“你在看什麽呢?”
“我的車,我想賣掉。”
“啊!為什麽賣了,很酷很拉風啊。”
“當然因為需要錢。”
雖然還沒到這一步,但未來坎坷,應該做最壞的打算。海音想,這麽老的車,本來賣不上價,還好是經典款的保時捷,他寶貝得很,保養得當,運氣好的話還是能弄到一筆錢。
海音腦子裏在盤算,卻聽阿庚嘆一口氣:“他們說你家裏很富,我以為你不用為錢發愁。”
海音輕笑,就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小事:“那是21歲之前的事,等我長大成人,畢業回來,就要靠自己了。”
“原來你們家是美國人那種教育,讓孩子自力更生,很先進!”
“也不是,是我家真沒錢了。我爸的生意不好,那幾年皮革的訂單都去了越南、巴基斯坦,他虧損得厲害,就把工廠賣了,換了錢去海南島,全部財産用來種中藥,”海音懶懶靠在白牆上,“他比我還有事業心,一心想創出新事業。”
這些事全都超出阿庚的常識,只能應道:“那……那挺好。”
海音笑了,“我爸是獅子,老獅子王,牙齒都掉了,還想捕個大的獵物。”
“那你是什麽呢?”
“我……”海音話起了個頭,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答案,他郁悶道:“中藥生意都是坑,我爸人生地不熟,隔行如隔山,他賺不了錢,還得由我來補貼。現在輪到我擔起這個家。我也沒什麽好抱怨的,還好他自己有輛寶馬開着,不用給他買保時捷。”
海音的這些心事,從沒對別人說過,又不是什麽驚人耳目的事,既不凄慘,也不新鮮,如果蒙宥芸聽了,只會說“過幾年等我們的店立足了,我們做個中藥甜點店,一定會震驚市場!你爸會高興壞了,我這個創意怎樣?”如果是邬三元呢,他一定嗤之以鼻,“有錢人的煩惱真他媽酸臭,要我說賣中藥比賣巧克力賺錢,你要不改個行?”
他的所有朋友,在美國的弟弟,老師和夥伴,每個人都很“放心”他,在他們眼裏他冷靜聰敏,很有辦法,遇到困難如履平地。當然不是!他也有毫無辦法的時候,他只是更舍得刮掉自己,賣心愛的車、賣時間、賣房子、甚至動過心思把自己賣給蒙家。
他也會迷失在學校走廊,視野迷糊,惶恐地找路。他害怕孤立無援,希望有人能關心他,給他一顆安定人心的巧克力。
也只有心思單純的阿庚會傾聽,并且不做判斷。
“給,”阿庚舉起糖果盒,“吃個口香糖吧,難受的時候嚼口香糖最管用。”
海音內心掀起驚濤駭浪,眼定定地看着阿庚。阿庚被這眼神吓出了冷汗,“咋啦,我……我今兒沒粘假睫毛啊。”他今兒沒化妝,他已經很久沒化妝了。
海音仔細地端詳阿庚的臉,然後放松下來靠回牆上,“抱歉,我以為你是我一個老熟人。”
“哈哈,你不是說不要總是道歉嗎?”阿庚開朗地把口香糖整個拍他手裏,“我會找到新工作的,謝謝你幫過我。這周末我們搞了個cosplay漫展,你過來玩!”
海音把口香糖放嘴裏,不置可否。
三元伸着懶腰走出店面時,一眼就看到賴着不走的海音。“咦,你怎麽還在這?”
海音站起來,用一貫的語氣說:“我來不是跟你吵架,是要告訴你,我答應了把這家店租給韓國人。”
“你……”三元的頭發跟旁邊的五條悟一樣豎起老高:“你這是霸王硬上弓!”
“別意氣用事了邬三元,45萬對你來說不是小數目,你需要這些錢來重啓你的生活,換任何人都會感激我給了一個好機會,”海音笑着,但笑容裏冷飕飕的。
邬三元呵呵道:“你讓他們來!”說着在黑板下“不得進入人群”裏添一條:韓國人。
海音:“幼稚。”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反反複複修改,最後改了我最不想改的段落,才放了出來。不用問我要未删版了哈,其實寫的是差不多,只是詞句改了,寫得隐晦了——我一直覺得,本來該直給的東西,一隐晦就非常猥瑣,就是偷摸摸的“我給你看個好東西,你懂的”那種擠眉弄眼。
這章的沈查我那麽過不去,也因為這樣,哎,滿腔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