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車
上車
若是有人在場,譬如在“進化號”,陳竟定然立馬把畫報冊子扣上,佯作高風亮節把冊子扔到一邊去,可這是在他爺的套房裏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陳竟也禁不住折回頭一頁,走馬觀花似的看了一遭,同時嘴裏啧啧稱奇。
中國傳統的春宮畫,陳竟曾經也略略看過,但從真實性、還原性、生動性來說,畫像不如照相,照相不如錄像,更不必說其中鴻溝似的審美差異。
陳竟正捧着他爺的彩印畫報作“學問鑽研”,驚聞有人敲門,登時想起上回不怎麽美妙的經歷,把槍上膛,才悄悄地到門前來,要從門鏡裏看看門外是生客熟客,但忽然無奈上心頭,心道:“媽的,這個點了,還這樣陰魂不散找上門來的……除了我爺惹下的‘相好’,還能有誰?”
陳竟是斷然不肯承認他之所以沒有半點睡意,是因為心裏頭總覺得落下點什麽……而落下的這點,正是姍姍來遲的他爺相好。陳竟解開脖領子,竟覺方才打肋叉骨到喉咽口久郁不散的這口氣給通開了,手微微一松,抵着門道:“老二?”
門那頭鬧鬼似的沒聲,是他爺相好陰嗖嗖、鬼森森的作派。可陳竟正要開鎖,外頭低聲道:“陳長官,是我……周家夥計,我家老爺白日裏發現先前的南洋人魚圖有誤,叫漁民趕工繪制了新圖,差我等您回房,便給您送來。”
這聲音聽着是熟人,正是周家那個油頭粉面的北方夥計。門外道:“這新繪的南洋人魚圖……本該是早些時候送來的,可您今夜回來得遲,萬望沒有擾了長官您的清靜。”
擾是不擾,只沒想到下半宿了,離天明不過二三小時,他爺竟還有公務送上門來。陳竟未作他想,“咔噠”一聲打開門,但方不過拉開半尺,陳竟遽然耳尖聽見拉動保險杆的聲響,登時“砰”地甩上門,一條腿已電掣般搶入,連着“砰砰”幾聲,門板撼動——一粒子彈射穿門鏡,爆出剎那的火花,透鏡粉碎,迸濺在陳竟襟懷、面頰。
“媽的!”陳竟當即抽槍射在這條大腿上,把膝蓋骨打得粉碎,門外一聲嚎叫,陳竟連着一腳蹬在門上,此人抽腿不出,更是連聲慘叫,三寸厚的門板夾着這一拃寬的斷腿,眼見馬上便要從外齊力擁開,陳竟再啰唆不得,立即暫借家具掩蔽,搶先向內居室跑去。
但不料內室門還未鎖好,陳竟回頭便見露臺的歐式漆欄上竟不知何時已挂了幾根鐵索,顯然正吃力,發出金屬搔刮的呲呲聲……這是前攻後圍、天羅地網啊!
可陳竟實在是運氣好,也或是今夜的不速之客實非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出現了組織不利,外攻已打入外頭的會客室,“哐哐哐”地一陣猛烈過一陣闖門,彈坑一陣亂射,鑿進門鎖、打入合頁,一通亂糟,打包夾的“露臺奇兵”卻“小荷才露尖尖角”,陳竟遽然回頭,正撞見連滾帶爬上露臺的半個身子。
此人個頭不高,面貌黧黑,腰間一把老式擊發槍,看樣子是西貢人。兩相乍見,陳竟更快一步,“砰”地開火,但原本對準腦門的槍子兒偏了一偏,射碎了西貢人肩骨。
陳竟心頭無名火起,矮身沖去露臺,一腳連人帶槍一起踹下了露臺——且是果不其然,這他媽一根繩上還挂着兩個,也是西貢人模樣,馬上便要爬到跟前來了,陳竟大怒,裝填彈匣一通亂射,射得一陣亂叫,鐵索铿铿直晃蕩,最後叫他強解下來,一把全扔了下去。
內室門眼見已搖搖欲墜,再蔭蔽他不能了,若是等門破開,陳竟便是有一萬個本事,也要叫人給射成篩子了,陳竟心裏直罵,暗想道:“有沒有搞錯?我爺這是又開罪誰了?!他是怎麽逃命的?媽的……他也沒在日記裏頭說啊!”
情急之中,陳竟忽見隔壁套房露臺與他相隔不過數米,其中還矗有一根羅馬柱,陳竟已是逼不得已,看一眼露臺之下三四層高度,一不做、二不休,先搶去枕下帶出他爺的日記本子,塞進褲腰皮帶,出露臺鹞子似的飛翻上欄,沿着飯店外層雕飾向東騰移。
幸是陳竟沒怎麽有恐高的毛病,牙關狠咬,但往下一掃,仍是禁不住破口一罵。
可惜陳竟尚未攀上隔壁的露臺漆欄,已“砰”地巨大一聲,外攻衆人破進門來,各自持槍分股搜尋,頃刻間便有人沖上露臺,警報員似的大聲號叫。
萬分危急,一股電流噌地通達陳竟四肢百骸,再顧及不得,數尺之間搏命一躍,夠住隔壁漆欄在手,通身發力、向上滾起,同時一聲槍響,在剎那間正中陳竟——陳竟躍過欄杆,拼力滾入露臺,竟絲毫不察,待低頭匍匐時,才見自己新換的嶄新衣袖上鮮血汩汩而出。
那頭不知說的是客家話還是西貢話,相隔太近,陳竟聽得字字不落、猶在耳邊。
正是那說北方官話的周家夥計回的話,道:“去四零一!哼……天羅地網,還能叫他跑了?”
四零一,正是陳竟今在的隔壁。吃槍子的劇痛遲遲地沖上陳竟天靈蓋,這卻是陳竟這輩子都本該不曾有的體驗,一時心中罵道:“媽的,幸虧是給我打胳膊上了,要是打腿上了……今日我不是死路一條?”
他躲進隔壁內居室,逡巡一圈,卻見分明有住客痕跡,高背椅搭挂着大衣,紅木小圓桌擱着這年頭西洋舶來的鋼筆、墨瓶,但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卻不見住客露面,想必是今夜未歸……這飯店裏頭的住着的沒有平頭老百姓。
陳竟撕掉床單綁束在小臂上作止血處理,外頭故态重萌,正要破門而入,陳竟也不得不在心內誇贊一聲,周兄當真是財大氣粗——這回留給他的時間,恐怕亦不會太多,要是這夥人一時打不開門,恐怕是要狗急跳牆,同他一樣冒險走空道,從隔壁爬過來。
陳竟一邊緊急思索還有沒有可能等到救援,但實事求是,以陳竟看來,他認為等救援的這件事可能性不大——“捉龍號”綱紀敗壞,他爺那幾個保安兵如今都不知在哪醉生夢死博-彩頭,這難不成指得上?
另一邊,陳竟禁不住罵道:“媽的,說翻臉就翻臉,周德斐這是發哪門子的瘋?翻臉也算了……”爺你好歹給你好孫子在日記本子上記一下、說一下啊!
已是水火交攻之勢,陳竟閉好數道門,在內居室之中徘徊。事發至此,他只有自救,他若是不自救,那只有等天王老子來救他了。
陳竟摸清套房布局,按照飯店排布大致思索出每間房各自在哪一面,以及哪一面是小道、哪一面沖着大門、哪一面是花園,如今的問題,已不單單是他要怎樣保命,怎樣從這套房裏頭溜號了……更切緊的是周德斐派人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飯店警衛卻竟無動于衷,要是最壞的情況,恐怕是出了會客室的門,也出不了飯店的門。
不過以目前的情況,陳竟尚不推定認為是最壞的情況,如果果真是內外串通,那也不必破門而入了,把鑰匙要來就一了百了了。
眼見會客室大門馬上便要作古,陳竟查了查還有三粒子彈,再不作思索,快步走入次房,打開玻璃窗,飛身翻出,徑直跳到樓下高聳的三角石窗楣上,順窗楣下滑,兩腳夠及窗臺,頭回挨槍子,左臂陣陣劇痛,陳竟只覺自己好似扔下來挂住了的一根吊鈎,吊得他陣陣恍惚,幸好手腳麻利,下到二層,索性順羅馬柱一團糨糊似的滑了下去。
可好光景實在不長久,陳竟甫一落地,上頭周兄差來的賊人已沖至窗前,陳竟尚未來得及一歇,擡頭一看,只見當頭一人撚着他滴在窗邊的血連聲呼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難不成還能臨跳樓前把落在窗頭的血給擦一擦?
陳竟登時暗道不妙,正回身要走,卻見先前要給他裏外夾攻的“露臺奇兵”竟正在不遠處,不過早先遭了殃,各自躺了哀號……陳竟再一擡頭,只見那周家的北方夥計在窗前一露面,随即便隐了去了,可卻差了一夥身強體壯的夥計“抄近道”,攀繩挂索下來。
陳竟本以為今夜裏是暗殺,可鬧出這樣大動靜,這分明是要趕盡殺絕。活見鬼,他爺怎會和周德斐有這樣的深仇大恨……總不會是他爺這風流鬼把周德斐老婆睡了吧?!
但只有三粒子彈,且是小口徑子彈,若打不中要害,尚未必能致命,更不必說怎樣的殺傷力了。陳竟臉色陰得厲害,活路已是不多,可難不成當真今夜死在陰溝裏?看來勢必只有一條路可走……只有殺人奪槍、再作一搏。
遽然,陳竟聽見一聲裝有消音器的槍響,立即回頭,卻見是一輛舶來的德國産黑篷汽車,窗中露出黑洞洞的槍口,再即聽見鐵索崩裂聲響,陳竟下意識擡頭,只依稀見鈎頭已然變形,再挂不住,連着幾個挂空的夥計沙袋似的,霎時間“砰砰”數聲,依次落地,連慘號都不及發一聲。
開完一槍,那槍口便斂起了。但那輛德式車開得更近了些,這回從車窗裏露出的是一只膚色蒼白、筋骨見力的大手,在這樣溽熱的夜裏,也顯得冷峻。他道:“陳克竟,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