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雅興
雅興
他爺此人,胸襟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近二十年的日記本子裏頭,沒有提過他奶和他這些感情債的一個字,但到最後一本日記本子裏頭,還在惦記着他年輕時候去拜見當時有名氣、受追捧的文化青年,人家理也不理,更瞧不上他這個大字不識,不過靠江湖手段有點臭錢的臭流氓。
即使後來識字了,也改不了他的小混混出身和臭流氓本色。
可當局者迷,陳竟站在他爺的好孫子立場上回頭看,覺得與其說他爺年近四十,還在惦記當年年輕時候受的文化人冷臉,不如說他爺到死那年,還在遺憾他沒爹沒媽,更沒人送他去書塾,等他識字了,已二十多了,便是古有大器晚成,他這輩子也絕無可能成文化人大器了。
他爺相好梳理着他頭發道:“記起來了?”
陳竟暗道一聲不好,方才是不是有點露餡?當即作出苦笑,不過這回不需再演,憶及他爺往事已有十分苦了,不知他爺在天看見他這好孫子高中C9,會不會心滿意足……不對,他媽的,要看見他這好孫子和他姨太太搞一塊了,肯定是先一道雷給他劈死。
陳竟道:“這有什麽記不起來的?我這輩子化成灰進棺材了都忘不了……寶貝,我這是想多聽你說幾句話才故意問的。”
卻不料他爺相好吻吻他道:“陳克竟,你不會化成灰,也不會進棺材的。”
陳竟沒想到他爺相好竟斷章取義,只聽中間這半截話,而且……這話未免說得有點晦氣,死了沒進棺材,那不成沒人收屍了嗎?還真別說,叫他爺相好押中了,他爺死在豫中會戰戰場上,還真差點沒人收屍。
思及此,陳竟倏然心頭一動,問道:“寶貝,你……要不要我給你起個中國名?”
“你想好了?”
陳竟聽不出他爺相好的語氣有問題,思來想去,牙關一咬,把他爺相好的手捉下來,捧起來吻吻,且試探道:“我……不是給你起過了嗎?你不記得了?”
他爺相好低笑道:“同你姓陳?”
陳竟道:“你不喜歡?你不喜歡,我再從百家姓裏給你另找?”
他爺相好道:“不用。”他撫過陳竟面額,“姓陳就好,你是我唯一的愛人。”
陳竟本是牙酸,如今聽來竟有幾分心酸。他真想同他爺相好說一聲,老兄,雞蛋不要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尤其是這個籃子還是破籃子,當然,這不代表說他是人應該擁有多配偶的立場,只是陳竟認為……如果早知來日沒有好結果,便大可不必付出這樣多心血,徒增痛苦甚至憎恨。
作為他爺的好孫子,陳竟也希望他這位姨奶早日覓得良人,配成金玉良緣。
而他爺若待他這位姨奶有三分真情實意,也當與他是同一個立場。
可思來想去罷,陳竟禁不住悵然。這噩夢做得太逼真,甚至已算不得噩夢,叫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忘了這是夢,而把這當作是會切實改變歷史的真實情景來對待……他爺的去路已不可改了,他爺與他爺相好或是一別兩寬,或是變作怨侶,也再不可改了。
陳竟更加悵然,膽子竟也大了幾分,按住他爺相好的大手,喚道:“陳二?”
可他爺相好沒有應是,也沒有應不是,只把陳竟往懷裏頭更收了收。陳竟的悵然登時消散得一幹二淨,管他噩夢好夢,這也是他爺未過門的姨太太,他是他爺童叟無欺的好孫子,難不成這要是夢,他就能和他爺相好幹一發?這還沒搞明白這“捉龍號”的屌毛事到底是“進化號”附近轉悠的人魚搞出來的,還是他爺搞出來的呢!
陳竟連忙朝外脫了脫,安撫似的摸着他爺相好的膀子……他也只敢摸這了,也幸好這是個雄的,要是雌的他連膀子都摸不得了。他賠笑道:“寶貝,我覺得這名字不好聽……我們要不要再重新起一個?”
他爺相好把額頭抵給陳竟的,指頭玩弄、逡巡着陳竟的褲腰帶子,制着陳竟四肢之中全部的可動員力量,在夜裏低低道:“不困了?不想睡了?嗯?”
陳竟立馬在床墊子上立正了,可惜想掉頭仰立正,叫他爺相好制住了仰不過來,只能側立正。他雙眼緊閉道:“睡了。”片刻,他哄道:“你松松手,我正着睡,側着睡……”他尋了個最大的害處,“蛋不得勁。”
他爺相好果然一笑,但陳竟笑不出,不過也算博佳人一笑了,且還好他爺相好為人雅量,今日果真放他……放他爺一馬,興許是牆橹灰飛煙滅,這碼子事,強求來的,終歸沒有雅興。
脫了他爺相好的懷抱,陳竟便睡得舒暢了,仔細想來,今日竟是“捉龍號”的這檔怪事發生以來,他頭回在夜裏有切真的、安心的睡意。但夢會周公前,陳竟猶覺他爺相好的手緊緊牽着他,好似是他要去遠游,若不牽着,他便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朦胧之間,陳竟朦胧地說:“寶貝……改日你同我說說……咱倆以前的事好麽?”
他睡得熟了,于是也不記得他爺相好是說好,還是說不好,還是仍然靜靜地凝視他。天之将明,陳竟提早醒來了,轉頭一看,他爺相好仍在他旁側,手也依舊牽着他,竟這樣過了一夜,只不過不知道有沒有睡着,可陳竟稍稍起身,看了一陣,也沒有看見他爺相好一動。
陳竟照舊取出萊妮的小木瓶一嗅,一個噴嚏,再睜眼時,果然也照舊已回到“進化號”上來了。
但這回陳竟竟沒有往日的狂喜、如釋重負,約是确定了他爺相好對他爺的真情,只要他這好孫子欺借這真情,他爺相好一定不會對他不利,甚至……也許他藏掩不住,叫他爺相好發現他不是他爺,而是他爺與真正妻子的後人,憑這真情,他爺相好也不會殺他。
愛情是這樣奇怪的東西,叫利刀也變作柔意,叫人作出這樣大的改變,這樣大的決心。若他爺相好不愛他爺,那他這好孫子要見識的,就是能殺他千千萬萬遍的海怪,可他爺相好愛他爺,所以他這好孫子見識到的,只是一個他爺的愛人。
這是天大的好事,天大的便宜,可陳竟在床頭坐了一陣,心裏頭竟只有一種陰差陽錯愛錯人、走錯路、沒結果的哀憐。
他爺愛過誰呢?他爺這一生,怕是誰也沒愛過。
“……陳竟?陳竟!”陳竟猛然回過神,才見是劉傑叫他回神。上了“進化號”,劉傑的工作強度更勝996,不過一來還算年輕,二來“進化號”的重大發現打來一針強心劑,才叫他看着算像樣些。
劉傑難得笑道:“昨晚又沒休息好?”
陳竟連說沒有,劉傑面色之中有些微愧疚,遲疑道:“陳竟,前日晨會……我在‘進化號’上也實在沒有什麽話語權,所以沒辦法為你說話,并非……并非是我有意裝聾作啞。”
終于與他爺相好相見不是度日如年了,可再回“進化號”卻成恍如隔世了,陳竟一時沒想起是哪回事,登時暗罵一聲,心道他這腦袋是單線程的嗎?難不成是随他爺?不過面兒上不露色,哈哈笑着同劉傑說都是兄弟,也是差不多的處境,哪有不懂體諒,還專門內鬥的道理?
相處半拉月,說實話,撇開有的沒的不談,單說為人,他覺得劉傑是真不錯,不過就是較真兒,算不上毛病,應該是幹這行的通病了。
見陳竟真沒放心裏,劉傑才放松一些,不經意卸下些心防,在晨間洗漱閑隙,憂慮重重地與陳竟說他和部分“進化號”信奉眼見為實的研究人員不一樣,從來沒懷疑過人魚存不存在……人魚是一定存在的,但眼見為實卻未必是件好事,自古以來,去捕捉人魚的船只有很多,親眼見過人魚的也有很多,但卻從未留下過什麽可靠的資料,這其中已經傳達出了某種極度危險的信號。
陳竟深以為然,與劉傑可以說不謀而合,但他沒有推理證據,也沒有論斷過程,只覺得人魚這玩意……邪性。
盡管他爺甚至騙來一條雄性人魚給他做名不正、言不順的姨太太,陳竟仍然保留這個觀點,甚至還可以佐證這個觀點……人魚都他媽能長出人腿上岸了,多吓人哪!不過他“噩夢”裏頭見到的他爺姨太太以及這些烏糟事是真是假,也應當持保留意見。
陳竟正在追憶,但不曾想劉傑突然嘆一口氣道:“其實……我祖上的叔祖、伯祖也曾經在上世紀初出海找過人魚,那時……是公辦公聘,叫他們和一個連隊長官一起下南洋找人魚,我伯祖是做船長,我叔祖是大副……”
陳竟本是半搭兒地聽,冷不丁聽見“下南洋找人魚”,一個激靈站起來道:“你說什麽?!”
劉傑叫他好吓一跳,愣住半天,才驚訝道:“你是也知道這件事嗎?是……你祖上也有人參與了嗎?”
陳竟心道可不光是我祖上,我都親自去過,還同你伯祖、叔祖說過話了,你叔祖我有印象,海上刮大風吓得跪在駕駛艙裏擲聖杯那個是他不?陳竟強捺住臉色不改,勉強笑道:“是啊!這麽巧?那船是不是……叫‘捉龍號’?”
劉傑驚異道:“是呀!真有這樣巧?你祖公也是‘捉龍號’上的海員麽?”
陳竟勉強道:“不是,我祖宗……船上當兵的。”
劉傑道:“看來真有這麽巧……”可口頭說着“巧”字,劉傑眉目間卻是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老家的宗族從祖上就是出海打漁的……上世紀初的‘捉龍號’,我記得家裏大人是說宗族裏招走了十幾個堂叔伯堂兄弟做海員。”
劉傑這頭說着,陳竟那頭卻冷不丁想起周兄虎子那雙眼熟的、很有廣府特色的深摺雙眼皮……無他,因為他終于記起像誰了,像與他有幾面之緣的周子強。
劉傑現出憂色,“但這次出海……是失敗的、不順利的,我叔公、伯公他們不但沒有找到人魚帶回來,還因為意外事件死在了南洋……與他們同行的同宗族弟兄們死了大半,活着回來的卻一問三不知……既不知道有沒有找到人魚,也不知道叔公、伯公他們死了,再過段時間,連他們下南洋找人魚的這件事都記不清了。”
陳竟一愣,“捉龍號”後續的事,他卻是不知道。
劉傑道:“所以我才說人魚這個物種……你不能用常規的生物觀點去論斷它,它……可能超乎想象的危險。”劉傑眉頭緊鎖,看向陳竟,“對了,你……你的祖公有沒有從‘捉龍號’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