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标本
标本
不寫還好,一寫他更像走後門的了,去幹什麽?告別人的狀?盡管走後門也是事實,可陳竟覺得煩心,一邊琢磨着克拉肯的意思,一邊疊幾疊塞回褲兜,
“進化號”的非設備和非動力機艙區域有六層,最大排水量逾萬噸,自持力九十天——即在不靠岸補給的條件下,以船上的儲備物資和燃料,能持續航行九十天。
陳竟在船上直打轉,卻越轉越不對勁。他對海洋學和生物學是一竅不通,這沒辦法,沒學過,可賴他的專業和個人愛好,對軍工設備還有幾分熟悉,在“進化號”內外打了個圈子,陳竟發現這是艘海軍化的科考船。
甚至,陳竟合理懷疑,這船上裝載有軍工武器。
看來……這次“特殊項目”對捕捉活體人魚,是信心十足啊!
雖說他不是人魚專家,甚至人魚對他來說還是個未證實的新鮮玩意兒,可依據其他學者的口風,顯然是更傾向于把人魚看作一種未曾完全捕捉到過,以至飼養起來,供外展覽的深海物種。
既然還在生物圈,屬于海生生物,以目前的科技水平,不是大炮打蚊子嗎?
盡管想到此處,陳竟心裏隐覺不對勁,科技發展是日新月異,可十年前八年前以至二十年前,也沒差到連一個海生動物都捕捉不到,打撈不上來的水準……怎麽自他爸一九八九年那回以後,至今還沒有進展?
這裏頭定有內情,但陳竟不是幹這行的,只略略一想,便不管了。
從二層甲板回船艙,正撞見王家望。看臉色,王家望原是不想搭理他的,可約是想起他充值充成克拉肯的助理,于是親切地挨過來,不過港普已換作英文,同他邀請:“我要去四層的标本室,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标本室?魚類标本室?”
王家望一笑,好不自得,壓低聲音說:“是人魚标本室。”
陳竟一驚,心道:“不是沒捉到過嗎?”他也愕然地說:“人魚标本??”
王家望有意見他的驚愕,因而更加自得,賣人情似的,同他竊竊地說:“這是我們家族的榮幸。二零一四年,我從北大西洋丹麥海峽的冰島漁民手中,花高價交易到一條人魚,詢問過家族意見,我為其命名為‘克萊爾’……小克萊爾也是當世僅存唯一的人魚标本。”
王家望臉上顯出與有榮焉的神色,一路同陳竟誇誇其談,贊美小克萊爾出水時是多麽美麗,是當之無愧的小美人魚,他們家族又是多麽熱愛海洋學,才花重金為海洋生物學作出這樣大的貢獻。
吃蘿蔔放屁,真是沒完,陳竟聽得頭疼,好不容易捱到标本室,才見已有幾個學者,正圍立讨論人魚的物種分類。
撇下王家望,陳竟湊過去一看,卻發現不是塑化技術制作的生物标本,根本不具有可研究的肌肉組織和髒器結構,只有一副人魚骨架。
而且同陳竟預想出的深海兇獸大相徑庭,按照标本旁邊的長度标尺,從人魚與人類高度相似的顱骨到魚尾的鳍棘,只有短短的一米七,陳竟看了大約一算,按照人魚上半身的長度,如果是一個人類,恐怕不過只有一米四、一米五……這是一具雌性人魚标本嗎?
同時,人魚的骨骼顯現出與人類羟基磷酸鈣的骨骼成分不相同的顏色,呈半透明,叫陳竟聯想起某些深海魚的魚骨。
這樣一具死亡已久的屍體,一副毫無生機的骨骼,這樣真實,尋常得好似從墳裏刨來的骨頭,反倒叫陳竟産生了一種不真實感,想起蘇聯某某文彙報在黑海海岸掘出千年前的人魚古屍這樣的假新聞。
“這人魚标本……只有骨頭?”
“人魚屍體不好保存,腐爛得太快,來不及做塑化保存。”正是克拉肯低沉的聲音,克拉肯也進了标本室,約是剛洗了澡,陳竟沒回頭,便聞到一股潮濕的味道。
克拉肯說:“只能保存下人魚的骨骼,不過如今這副人魚标本的骨骼結構也并不完整,一部分取下來去做研究了,這副标本至少有一半是澆模。”
果不其然,克拉肯的發尖潮漉漉的。不待陳竟開口,克拉肯垂望他,淡淡地說:“如果你對人魚感興趣,可以去看保存的影像資料。那些東西比這标本要可信一點。”
克拉肯說的是普通話,标本室中不過只有他與王家望聽得懂。首席科學家這樣說,王家望洋洋自得,自視老錢家族的作派之中也不免有一絲尴尬。
陳竟一愣,“還有影像資料呢?我去哪兒看?”
克拉肯審視了陳竟一陣。這種眼神,叫陳竟後知後覺地開始不安。他同克拉肯相處,最想不明白的正是這回事,他和克拉肯不都是男人嗎?怎麽一到克拉肯面前,心髒便疾跳得好似要成為砧板上的魚肉。
根據經驗主義,這是危險的預感。
他也緊盯着克拉肯,較勁似的,僵持半分鐘,但克拉肯的神色分明沒有變化,他卻就是心裏突然松了口氣,好似打出一場小勝,本能覺得……克拉肯似乎改變心意,放過他了。
克拉肯按了下他肩頸,溫和一笑,“你跟我來,我去找臺播放設備。”
陳竟緊贅上去,本能過去,卻開始在理智上摸不着頭腦。這是怎麽回事?他是在同誰較勁?克拉肯是真的與他“心意相通”,在他較勁時,也同樣不言地脅迫他嗎?別是出海剛一天,就腦子出問題了吧?
陳竟頓感不妙,心道:“我他媽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吧。海員的心理疾病症候群還包括這?”
不過輸人不輸面,諸上驚疑種種,陳竟只是暗想,口中要說的仍是人魚,“那也就是說這個人魚标本不可信?之前開會,會上不是說人魚的作戰能力……捕獵能力非常強,但我看這個标本的類人部分結構,換成人不過也就一米五幾……”
陳竟微一琢磨,“如果要叫一幫一米五幾的大活人帶幾把冷兵器去捕獵抹香鯨,不太可行吧?”
“标本室中的只是一具雌性人魚幼體。按照人的骨齡換算,大約在十一二歲。”克拉肯說:“如果人魚成年,加上尾部鳍棘長度,成年雌性人魚的長度在兩米五到三米之間,成年雄性人魚在三米到三米五之間……個別雄性人魚能達到四米以上。”
陳竟一驚,成年人魚這體型,已堪比某些小型鯨類了,如果當真兇性極大,捕獵能力極強,且具有智慧,有協作精神,辦成合作狩獵巨型海怪這樣的事,似乎也并非不是不可行。
他說:“還沒成年的幼體怎麽也給撈上來了?”
“不是打撈的活體,人魚幼體對于不同深度海水壓強的适應能力還不完善,所以打撈上船前就死了。王家望花五十萬英鎊,從同船的漁民手裏把這條人魚幼體的屍體買了下來。”克拉肯說,“他是打算制成高精度标本,回香港開展覽會收門票錢,可惜死人魚出水就腐爛,只給他留了一副骨頭架子。”
克拉肯說的版本,和王家望說的版本簡直天差地別。陳竟嘿笑一聲,有點兒嘲笑的意思,“展覽會做不成,成賠本兒買賣了。”
克拉肯的神色只是淡淡地,“也不算賠本。五十萬英鎊不過是一條不錯的藍鳍金槍魚的價格,但他買到了一條死人魚。王家望把保存下來的人魚骨骼标本捐給了‘進化號’,才因此參與了本次的人魚項目。”
陳竟聽得一愣,心道:“那我是怎麽參與進來的?我爺的日記本子?”那……可真成傳家寶,一傳傳三代了。
陳竟悶着再不吭聲,同克拉肯走了好半天,才記起這一碼事,一拍腦袋,“哦,我是不是應該譴責一下王家望的惡劣行為?是不是違背了生物學家的什麽什麽準則?”
聞言,克拉肯低頭微笑了下,在這張叫人頭暈目眩的臉上,陳竟也沒找着譴責的憤恨神色。而且……即使口頭譴責,在“進化號”上,在這樣一個捕撈活體人魚的項目中,也未免太做作。
克拉肯說:“陳竟,物競天擇。”
說這句話時,克拉肯神色之中有某種禁忌的神秘意味。可陳竟此時仍不能完全領會,聽着還有點兒打問號,愣神之際,陳竟驀然在克拉肯背後廊道半開的小門之中,看見一張窺視的臉……竟是萊妮。
萊妮正拿着一張紙,托打小不近視的好視力的福氣,陳竟一眼看見這張紙上是畫着一個鐘表,正指着某個時間……是九點鐘。
陳竟一愣,心道萊妮是要他九點鐘記得去找她嗎?
等克拉肯回頭,萊妮已風也似的縮回小門,連門也悄悄地關上了。
陳竟剛降下的心率又開始瘋跳,更摸不着頭腦,等克拉肯領着他到一間實驗室,取來一臺便攜電腦,拷貝進影像資料,陳竟想了再想,才若無其事地問:“克拉肯,‘進化號’上除了我和王家望,還有別的非專業人員嗎?”
克拉肯擡眼一笑,分明是萊妮做賊似的,不知要做什麽,陳竟卻叫克拉肯這一眼看得心髒驟縮。克拉肯把電腦推給他,“當然有。‘進化號’的船長、水手和廚師、醫生,都是非海洋學、生物學相關的,怎麽,你要同他們交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