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怦然心動海瓜子(3)
第39章 怦然心動海瓜子(3)
傅其默并非有意不與有痕聯系,他實在是忙得昏天黑地。
他的工作室最近接到一單棘手的修複工作。
送修的是位八十多歲的阿婆,随行的保姆用小推車帶來一只被老鼠嗑壞的雕花鑲螺钿樟木箱。
老太太雪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穿碧色真絲香雲紗旗袍,戴珍珠項鏈,挽一只老花手袋,氣質優雅。雖已八十多歲,但老人家耳聰目明,表達清晰。
老太太說不日将随子女移民海外,在整理老房子時,從三層閣裏找到這只陪嫁的樟木百寶箱,原先是擺珠寶首飾綢緞皮草的,後來日腳艱難,首飾賣的賣、當的當,只餘下這只箱子,便用來存放她和先生的婚書、分隔兩地時寫給彼此的書信等一些具有紀念意義的物件。
待到子女成年,有了不錯的前程,出資給她和老頭子買了寬敞明亮的大房子住,老房子裏的雜物統統堆到三層閣裏鐵将軍一鎖,剩下的房間便都租了出去。
等這回要賣了房子舉家移民,将三層閣打開來,才發現時日久了,箱子被老鼠嗑出老大一個洞來,連裏頭的婚書、信件也一并嗑得破破爛爛。
老先生兩年前已經去世,老太太說異國他鄉,她想帶着和老頭子的回憶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希望能把婚書和信件盡量修複如初,多少錢不是問題。
離老太太出國,不到半個月時間,傅其默和工作室裏兩個小助理的工作量驟增。
老人家的結婚證書頒發于一九五九年,類似紙張早已不再生産,需要從相同時代相同質地的紙制品上裁取補料,老先生的生年和結婚時的年齡字跡被老鼠齧啃,還要老太太回憶起原件上的內容,才能填補。
至于六十年前書寫婚書用的墨水更是早已絕跡,傅其默勉強用派克标準黑墨水稀釋調制成接近的墨色。
婚書到底只有一張,字跡也少,毀損情況也不算嚴重,修複起來還沒那麽困難,最耗工夫是那一紮五十餘封信件。
信紙菲薄,經年累月,紙張本就因折疊存放發黃變脆,再被老鼠一啃,其破壞程度幾乎是毀滅性的。
傅其默不得不和小丁、小闵像拼拼圖一樣,将信件殘片攤在透明臨摹紙上,一點點、一片片地複原這些足有五、六十年歷史的書信。
小丁抱怨,“每天低頭找碎紙拼,頭頸都快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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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闵苦中作樂,“以後我女朋友叫我陪她拼拼圖,我肯定拼得又快又好!”
“要不是客戶出手大方,這樣趕急工的單子,以後還是不要接了罷,師傅!”小丁告饒。
說是這樣說,但手裏拿着鑷子找碎紙片的動作絲毫不受影響。
為防止呼吸講話之間的氣息将好不容易拼湊完整的信件局部吹亂,師徒三人必須佩戴口罩,如此在工作室裏,一忙就是一天。
下班以後,傅其默照樣忙得焦頭爛額。
傅家以典當行起家,後來更是将生意拓展至藝術品拍賣和工藝美術品生産進出口領域,旗下有專業藝術品進口清關公司,專司代理各類藝術品、工藝品、古玩古董報關、清關。
這幾樣生意分別由他伯父、姑姑和父親經營掌管,而工藝美術品進出口事宜正是由他父母把控。
祖父傅骧在香江以六千五百萬拍得牧老的三聯作江海攬勝圖在收藏界乃至金融投資領域都是不小的新聞,傅其默一踏進公司大樓,便被父親的秘書請上總經理辦公室。
傅其默走進臨江照水的大辦公室,一眼看見站在落地窗前的父親傅隽。
傅隽五十出頭年紀,一頭濃密黑發,生得極周正,身材保養得也好,與獨子傅其默立在一處,不似父子,倒像兄弟。
他見兒子進來,揮手示意秘書離開。
秘書識趣地退出辦公室,帶上門,給老板父子獨處的空間。
一俟确認偌大辦公室裏只得父子二人,傅隽便一把抓起辦公桌上的香江早報,抖得簌簌作響,“荒唐!胡鬧!”
傅其默不語。
“內地富商豪擲六千五百萬拍得江海攬勝圖!”傅隽戳着報紙版面,“老頭子任性,你也不勸一勸?!”
傅其默頗覺詫異,“十年前關老一幅雨後春山圖被祖父以電話委托五千七百萬拍得,現在市場估值已超一億五千萬,當時也不見您覺得荒唐胡鬧啊?”
傅隽被兒子噎得幾秒說不出話來,強行挽尊,“老頭子年紀大了,免不了犯糊塗,我們由得你跟着爺爺去香江春拍,也是相信你會替他把把關,不至于一時沖動,你怎麽就放任他呢?”
十年前能和十年後比嗎?傅隽在心裏咆哮,但總歸懾于老父餘威,不敢說出心聲。
傅其默卻将父親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憶起祖父曾半真半假地說起他的那些收藏,将來若子孫孝順他,就留給子孫,若是子孫不孝,就統統捐給浦江博物館,免得被不肖子孫禍害了。
父親如果知道祖父的打算,會是什麽反應,傅其默暗暗想,态度也許會一百八十度轉變罷。
想歸想,到底還是要說正事。
“您叫下頭公司卡着不到文化局辦理批文,阿爺拍下來的畫無法清關進口,到時候他老人家籌辦的賞畫沙龍開了天窗,坍的可不只是阿爺的臺。”
傅其默連跑三次代理清關公司,三次都無功而返,便知道此事絕不是清關公司辦事不利。
他不可能一直教下屬藝術品清關公司卡着不予辦理,這一點傅隽心知肚明。
“要辦也不是不可以,加急七個工作日之內便可辦妥,”傅隽提出,“前提條件是你得來公司上班。”
傅其默被父親提出的條件氣到笑,“您還記不記得我是學文物保護與修複的?”
“那這一大爿生意,你準備讓我交給誰?”傅隽捏捏眉心,“你當你的工作室有多賺錢?!能供得起你開豪車、住豪宅?你工作室每個月的人工、水電煤、軟硬件維護的開銷,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那都是傅氏文化基金會在花錢維持運作!
“工作室現在已可以維持收支平衡,”傅其默承認他所熱愛和從事的并不是一項能教他賺得盤滿缽滿的工作,“我也在積極尋求和各博物館、私人藏書館進行修複古籍書畫的合作。”
“不進公司上班,也行!”傅隽退而求其次,“你趕緊找個女朋友回來,盡快結婚!老大家的其獻年底就要結婚,其泠二胎預産期都快到了,只得你還光棍一條!”
傅家還沒有重孫,能不能加重他們夫妻父子在老爺子心目中的分量,就在此一舉了!
以前家裏日子過得清苦,父親被關在牛棚裏,一年見不上幾面,母親一個人拉拔他們時,兄弟姐妹三個倒一直親厚和睦,等父親從牛棚被放回來,重新開始經營典當生意,家裏資産上萬的時候,三兄妹也還友愛。
可随着老爺子的生意越做越大,資産從幾萬升至幾十萬乃至幾百、上千萬時,兄妹之間便無可避免地産生較量,誰都希望自己的能力能獲得父親的認可,百年之後能将公司交由自己管理。
母親在世的時候,至少還有人居中替他們調和,等到母親過世,父親漸漸将工作交給他們分擔,這種競争就變得愈發激烈。
他們三兄妹苦心經營自己在公司中的人脈和勢力,關系劍拔弩張,一年到頭除了過年吃年夜飯坐在一起,剩下的時間只有在公司開會時才肯共坐一桌。
所以兒子當年決定學文物保護與修複,傅隽是極力反對的。
他這個兒子,生得高大英俊聰明帥氣,奈何心思從來都不在繼承家業上,除了埋頭修複那些破破爛爛的書籍字畫,空閑時候不是上山拍照,就是下海潛水,總歸哪裏遠往哪裏跑。
但現在看來,或許也不是件壞事。
老爺子喜愛收藏,早年間也經歷過上山下地勞作的辛苦,晚年與其默最有共同語言。
要是兒子肯進公司,了解一下公司的運作,能帶他出去與大哥家的其獻勢均力敵地那麽一站,那就更完美了。
傅其默在父親的咄咄逼人中,想起有痕來。
傅隽一看兒子沒有像以往似的立刻反駁抗拒,心下一喜。
“我和你姆媽也不是老古董,非講究門當戶對,”他做出退讓的姿态,“你姆媽與我是同學,她家也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就是普普通通的知識分子家庭。你的另一半,只要身家清白,好學上進,我和你姆媽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傅其默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來都來了,今天同我一起回家,陪我和你媽吃頓飯。”達到目的,傅隽從辦公桌後走出來,上前拍拍兒子肩膀。
“姆媽在浦江?”傅其默有些少意外,“家裏出了什麽事?”
以往這時候她不是在巴黎就是在倫敦。
母親一年中有大半時間在世界各地跑,除了參加各地時裝周購物之外,還搜羅各類藝術品,充實她的私人收藏列表。
“沒事,”傅隽與兒子并肩往外走,“她回來參加老同學女兒的婚禮。說起來你也認識,以前外婆屋裏廂老鄰居的孫女,鼻梁上生雀斑的那個,你們小時候常一起玩扮尼家家,她扮新娘子,你扮新郎官……”
已三十二歲、比老父高出半個頭的傅其默微微垂眼,看了正說到興頭上的父親已眼。
他對童年外婆家弄堂裏的玩伴早已無甚記憶,哪怕父親說得有聲有色,他也沒什麽印象,倒是父親又将話題往結婚生子上帶,教他平生不少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