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光陰不語糟鴨掌(中)
第32章 光陰不語糟鴨掌(中)
樓下淩珑一邊将白色高爾夫從樓前的暗影裏開出來,一邊笑着憧憬,“我上午聽新聞,一幅明朝的觀音繡像在香江拍出兩億多的天價。師傅你的作品、我們工作室的作品,送到拍賣會,雖然不能和明朝的古董相比,但我相信一定會有買家慧眼識英的!”
安欣露出一抹矜持的微笑,“我們哪能自賣自誇?受不受歡迎,要由市場來驗證。”
“我相信師傅!”淩珑自後視鏡裏瞥一眼漸漸被抛在身後的老舊公房,笑裏帶着一絲得意。
她不過是從職業技術學校畢業出來,定向分配到矮橋鎮繡花廠的一名女工,廠裏有技術員和工程師,她這種職校文憑的女工,在機繡車間崗位上做到退休,無非就是三級工的待遇。
要不是正好碰上師傅到廠裏來挑徒弟,她哪有機會從進去便一輩子望得見頭的繡花廠裏跳出來,進入到師傅的浦繡工作室,成為師傅最看中的得力門生?
比她先進繡花廠的小姊妹說,安老師就是從繡花廠被傳承浦繡技藝的老師傅看中,從此魚躍龍門,脫離工人崗位,通過努力,先是使浦繡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後又建立個人浦繡工作室,作為非遺文化傳承人,招收徒弟,推廣浦繡。
小姊妹們讨論熱烈,卻沒人真有勇氣報名,她悄悄對比招徒條件,思及自己至少有一張英語二級證書,一咬牙,跑去報名,想不能竟真的被師傅選中,自此告別機繡工一職,成為浦繡技藝傳承人的徒弟。
她嘴巴甜,吃苦耐勞,師傅加班加點,她手裏的工作完成了,寧可多劈幾根絲線,也不下班。
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她立刻請師傅和同事們吃飯,師傅教她不要破費,她說拜師酒一定得擺,正式向師傅拜師學藝。
一切付出都有回報,師傅教她更盡心盡力,幾乎傾其所有,毫無保留。
十八歲職校畢業,當了一年女工,而後用十年青春學習浦繡技藝,她現在已将師傅的浦繡技術學了個十成十,非但如此,還自行結合蘇繡、顧繡,研發出自己特有的針法。
工作室同侪私下裏都說她已可以出師。
只是師傅一日不發話,她一日就只能挂着學徒頭銜,哪怕國慶獻禮作品有不少于三分之一的部分由她繡制完成,電視臺來拍攝紀錄片,也只會介紹說那是師傅的作品。
這一次,德富拍賣行征集部上門征集師傅的繡品,言外之意是工作室的其他作品也可以拿去送拍,如果拍出理想價格,也能增加工作室的知名度和聲勢,是一舉兩得的雙贏局面。
師傅既心動,又猶豫,她卻從中看到絕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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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的作品拍出高價固然是好事,可萬一她繡品也能獲得市場認可呢?是否師傅就願意讓她出師了?她可以在作品上擁有自己的姓名,獲得更好的機會,有愈加廣闊的市場。
所以她自告奮勇,主動替師傅向陸有痕咨詢。
張一張嘴,一句話的事兒,無所謂拉不拉得下面子。
倒是師傅同女兒之間,關系鬧得這麽僵,實在好笑。
也幸好母女倆每次都不歡而散,否則偌大一爿工作室,單只一幅繡芯二十寸的挂畫,動辄便幾萬甚至幾十萬的訂單,收入十分可觀。兩母女若齊心協力,還有她這個得意弟子什麽事?
如今師傅放過話了,女兒不争氣,一點繡花天分也無,她的事業,将來要交給徒弟繼承。
淩珑驅車駛進夜色裏。
繼承人選,舍我其誰!
次日上班,有痕趁午休時間,向辦公室百事通夏琳打聽德富征集部潘曉其人。
“潘曉?”夏琳凝眉回想片刻,“沒什麽印象。等我十分鐘!”
她在茶水間低頭“嘀嘀嘀”按手機,片刻功夫後回來,一手搭住有痕肩膀,“對他感興趣?”
有痕大力搖手,“不不不!”
夏琳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不逗你了。德富征集部潘曉确有其人,去年剛從大學畢業,先幹了半年征集部文員,最近才開始做藏品征集。據說他生得一張天然令人信服的老實臉,講話态度誠懇,不過半年功夫,就征集到不少好東西。”
夏琳不無豔羨。
在拍賣行業,看起來令人信服,是多麽彌足珍貴的品質啊!
“可有照片?”
夏琳又去搗鼓手機,少頃傳給有痕一張生活照。
照片上的潘曉果然如夏琳形容的一樣,筆直口方,眉目周正,看起來敦厚老實。
“你打聽他做什麽?”夏琳問。
有痕将淩珑的說辭複述一遍,只略去當事人是她母親一事。
“這件事,”夏琳一揮手,“你問我啊,我知道!咱們公司不是剛做過名家名繡專場,成交額相當可觀。”
她撚撚手指,做一個數鈔票的動作,“德富一看,喲呵!想不到繡品拍賣這麽有市場啊!當然不能讓我們嘉寶獨吞這一塊大餅!”
夏琳将德富方面的心理活動模仿得活靈活現,有痕忍笑忍得極辛苦。
“德富卯着一股勁兒,要在今秋推出一場刺繡名家精品專場,你教你朋友放心送拍好了。”
“謝謝你,夏琳!我欠你一頓。”
“別欠我啊,今天晚上就把這頓吃了罷,地方我選!”夏琳才不同有痕客氣。
有痕接到父親來電時正在畫室裏畫畫。
她打開揚聲模式,将手機放在畫架筆槽上,父親的聲音回蕩在室內,溫和中帶着些許抑制不住的開懷。
“呦呦,周末回來吃飯?媽媽叫我多買些你愛吃的菜。爸爸記得你最愛喝竹荪炖雞湯,還愛吃門口老飯店的糟鴨掌,你還想吃什麽,爸爸去買。”陸広植高興地問。
妻子帶着徒弟上門去找女兒,陸広植心裏其實覺得有些不妥,又不能攔着不許她們去,在家裏擔心了一晚上,生怕妻子女兒見面又吵起來。
幸好妻子回來之後,心情竟然不錯,還叮囑他周末叫女兒回家吃飯,多做幾只女兒愛吃的小菜,他忙不疊應了,算準了女兒應該已經下班回家,連忙打電話過來。
妻女之間關系緩和,陸広植自然再高興不過。
“我周六晚上和朋友有約,周日也有事,您看周五晚上好不好?”有痕征求父親意見。
“好好好,沒問題!”陸広植疊聲說。
“那我周五下班後過來。”
陸広植挂斷電話,轉頭對坐在身邊的妻子說,“我早就對你說過罷?呦呦不會找借口推脫不回家吃飯,你不要總往壞處想。”
安欣別別扭扭不肯承認自己同女兒之間罅隙已深,“她從來和我不親,怨我麽?”
陸広植嘆息,伸手順一順老妻後背,“慢慢來,這次女兒回來,你不要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誰不愛聽表揚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安欣答應,“我對她态度好點,這總好了罷?!”
有痕并不曉得父母之間的這番對話,“絲路遺珍——民族瑰寶”特拍結束,後續仍有大量工作有待完成,拍賣現場采集的圖片、視頻資料、拍賣數據綜合分析報告悉數整理歸納并存檔。
市場行情和買家的綜合情況分析亦需及時完成,以便提交給市場部和客戶服務部及總經理,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一點纰漏。
上下半場的拍賣數據熱騰騰新鮮出爐,鮑小蘭主持的下半場以三十五萬元微弱差距惜敗。
數據揭曉的一剎那,鮑小蘭貝齒輕咬豐豔嘴唇,視線遙遙落在辦公室另一頭的有痕身上,眼裏有不甘,也有再次燃起的熊熊鬥志。
有痕明白,于鮑小蘭而言,在工作中實現自我價值,不用回老家去嫁人生子,是她人生的終極追求,她會用盡全力,不讓不相幹的人事物阻擋她前進的步伐。
不服輸,也不言敗。
有痕朝鮑小蘭點頭致意。
這一次她不過是僥幸勝出,若不是有黃氏祖孫捧場,她未必比得過鮑小蘭。
兩個女孩子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