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夏日匆匆滑蛋飯(下)
第30章 夏日匆匆滑蛋飯(下)
六月十七日,晴。
經過緊鑼密鼓馬不停蹄地籌備布置,有痕終于迎來她人生中第一場藝術品拍賣,在此之前,她只以工作人員的身份,到過拍賣會現場。
在展廳場地邊緣候場的時候,有痕再三檢查自己的拍賣師資格證書,确保沒有任何疏漏。
鮑小蘭也不遑多讓,一直在垂頭檢視身上的西服和鉛筆裙,來回調整襯衫領口的黑色飄帶蝴蝶結。
緊張情緒似無形的手捏緊所有人的心髒。
有痕猶豫一秒,靠近鮑小蘭,輕輕拉起她的手。
在冷氣十足的會展廳內,鮑小蘭的手微微顫抖,手指冰涼,手心冷汗涔涔。
當有痕的手拉住她的手,她小幅度地掙了掙,沒有掙脫,随後豁出去了似的,反手握住有痕的手。
兩個女孩子的手握在一處,像是因為彼此的存在,而生出無限勇氣。
大腹便便的羅伯特就站在她們身後,見此情景,悄悄舉起手機,拍下這一幕。
臨近預定時間,現場記錄員、傳單員跑單員、監拍員、攝像錄像、財會、巡場工作人員已悉數到位,競買人已陸陸續續簽到入場。
有痕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走向拍賣臺。
稍早時她和鮑小蘭就主持拍賣先後順序做了抓阄。
由誰主持上半場而誰主持下半場,是個頗棘手的問題。
相較經過上半場的預熱,下半場拍賣師所面對的壓力明顯要少很多,但與此同時,如果主持上半場的拍賣師表現出色,則對下班場的拍賣師而言,壓力遠超上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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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真正考量拍賣師專業水平和臨場發揮能力的時候。
誰先誰後,很可能決定了成交額的表現。
思量再三,老法師羅伯特拍板,“抓阄!”
有痕在衆人注視中展開自己手中的紙團,看見一個“上”字。
羅伯特笑起來,拍拍她肩膀,“加油啊,蘭妲!”
而此時,她站在拍賣臺前,擺正自己的銘牌,會展廳內燈光如晝,競拍席就在她眼前,密密麻麻,坐滿了人,記錄員在側,電話競拍代表也已悉數入席,一切都像是一場排練已久的戲,終要上演。
有痕以為自己會緊張失措,可這一刻真正到來,一切紛亂思緒和雜念都在她的手指輕觸話筒側面測試音效時,消失殆盡。
如同她在學習成為一名注冊拍賣師時,如同她主持每一場奢侈品拍賣時,如同她模拟藝術品拍賣時,如同她所有為這一刻做準備時,陸有痕的眼光變得專注,朗聲致開場白,向所有人介紹自己的姓名、身份,并宣讀拍賣規則及注意事項。
她的聲音溫柔沉穩,朗朗然中帶着一股柔和力量。
會展廳內微微嘈雜的人聲很快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拍賣臺上。
随着第一件拍賣标的出現在展示屏上,陸有痕舉槌開拍,現場舉牌叫價聲此起彼伏,價格交替上升,這些歷經千年歲月,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藝術珍品,成為這場拍賣當仁不讓的主角。
一百八十八件拍賣标的,在長達三個多小時不間斷的拍賣過程當中,有的以超乎想象的高價成交,也有的出乎意料流拍。
等到拍賣會最後一件标的物,一條銀鑲綠松石瑪瑙項鏈流拍,鮑小蘭宣布今晚的拍賣到此結束,拍賣會現場響起一陣掌聲。
鮑小蘭轉身與記錄員握手,在拍賣記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始終站在場邊關注鮑小蘭下半場拍賣的有痕看了看時間,已近晚上十點。
拍下心儀标的的買家自有跑單員前去與其簽署成交文件,另有專門的財會人員登記結算價款和傭金。
有痕将手上一瓶礦泉水遞給鮑小蘭。
鮑小蘭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半瓶,這才輕出一口氣。
“你不知道我有多緊張!”她半轉過身,“後背全是汗!”
“恭喜你,幾件特別标的物都拍出了高價。”有痕真心實意地向鮑小蘭道賀。
無論是一對織錦護臂還是三塊遠古岩畫,成交價都遠遠高出起拍價價,達到驚人數字。
鮑小蘭擺擺手,“現在說恭喜還為時過早,上下場的總額還不一定誰高誰低。”
有痕失笑,這該死的勝負欲,就不能抛開競争,單純地慶祝一下嗎?
“不和你聊了,我現在亟需找個地方坐一會。”鮑小蘭朝有痕身後努努嘴,“有人找你。”
有痕回身。
她身後站着一位身材消瘦面容清癯的老者,老人旁邊伴着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郎。
老者令有痕印象深刻,預展時老人家曾前往觀展,對幾件藝術品的來龍去脈了解得非常詳細,提出的問題倒像是在考校她。
今晚整場拍賣中,老人家舉牌之踴躍,更是教人咋舌。
坐輪椅的年輕女郎與老先生同來,兩人并坐,時不時低聲交談,有痕在主持上半場拍賣時在拍賣臺上已留意到她。
女孩子極年輕,留着時尚雜志裏才看得到的精致短發,穿象牙白手工蕾絲短襯衫,搭一條累累墜墜的多層珍珠項鏈,外披一件薄雪花呢小外套,配一條霧粉色輕紗長裙,哪怕坐在輪椅上,氣質也相當出衆。
此時此刻近距離與女郎面對面,一絲熟悉感油然而生。
有痕微微側頭,在記憶庫中搜尋關于女郎的信息。
倒是老先生推了輪椅一把,“吵着要來,現在陸小姐就在你面前,有什麽話,直接對她說。”
女孩細細看了有痕兩眼,眼底有水光翻騰,“陸姐姐,謝謝你,救了我。”
她的聲音裏有太多情緒,聽得有痕先是一愣,随即将面前這張年輕姣好的臉與一個多月前天山雪夜被救下山蒼白失色的臉重疊在一起。
啊,是那個救援隊從阿克布拉克達坂救回來的年輕女孩……
她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氣色看起來不錯,有痕不太确定她到底恢複得如何。
女孩似讀懂有痕的表情,微微拉高一些薄紗裙,伸出穿在拖鞋裏的左腳腳尖。
年輕女孩子的腳白生生的,圓潤好看的腳趾甲塗着豆蔻色指甲油,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小腳趾和無名趾。
“以後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穿好看的露趾鞋了。”女孩子有些遺憾地将腳縮回裙擺內。
即便她被家人關愛,看起來适應良好,但有痕還是能從她臉上、從她的語氣裏、從她的動作中捕捉到一絲不自在和遺憾。
有痕蹲下身來,與她平視,“你還沒有向我介紹你自己。”
女孩子輕敲一下自己額角,“看我這記性!爺爺你也不提醒我!”
老先生對孫女的埋怨報以微笑。
“我姓黃,單名一個‘菲菲紅素輕’的菲。”黃菲向有痕伸出手。
有痕同她握手,“你好,黃菲,我是陸有痕,陸游的陸,‘月到花間似有痕’的有痕。”
兩人相視而笑。
有痕站起身,“此間人多嘈雜,想不想出去逛逛?”
“不打擾你工作?”黃菲看看還未散去的人群。
“後續工作暫時不用我參與,”有痕提步向外。
黃菲操控電動輪椅,輪椅無聲地跟在有痕身側。
“恢複得怎樣?”有痕關心。
“父母擔心我接受不了失去兩根腳趾的事實,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陪在我左右,”黃菲像是對有痕一見如故,吐槽來得又疾又猛,“醫生都說我可以嘗試自主行走,他們卻緊張得決不允許。”
從兩個年輕女孩子身邊經過的路人并不會刻意對坐在輪椅上的黃菲行注目禮,人們大多禮貌地左右避讓,為她讓出一條寬敞無礙的路來。
“看,大家都讓着我!”黃菲攤手。
“覺得拍賣會可有趣?”有痕轉移話題,不想令她沉浸在沮喪當中。
“無聊透了!”黃菲毫不掩飾地打哈欠,“枯坐三五個小時,東西一樣樣呈上來,喜歡的沒幾件,競價一兩分鐘就落槌,有什麽意思?”
有痕聽得哈哈大笑。
大抵意識到有痕正是今晚拍賣的主持人,黃菲語氣一轉,急忙替有痕挽尊,“不過陸姐姐你的主持非常棒!”
有痕想一想,不願居功,“其實是當地的救援隊和傅先生、方館長施以援手救了你,我并沒有做什麽。”
黃菲停下輪椅,擡頭望向走在她身邊态度圓和語氣平靜的有痕。
真奇怪,祖父在拍賣會上拍得多件标的物,豪擲千萬,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家有錢,今天來完全就是給她陸有痕捧場的,可她本人,倒要同救人這件事撇清關系。
其時她在山上凍得失去意識,怎麽被救下山的一概不知,當她恢複知覺時,人已經在溫暖的房間裏,有一管溫柔的女聲在安慰她,對她說不要怕,別亂動,你已經安全了,我現在給你換上幹爽的衣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後來她在省會最好的醫院醒來,被醫生告知左腳兩根腳趾不保,但性命無礙,好好恢複,很快便可活蹦亂跳,像那管聲音說的,她安全了。
父母與她失去聯系後幾乎急得發瘋,在她手術清醒後終于和她通了電話,既生氣,又心疼,第一時間乘飛機趕到她身邊陪伴她,經醫生許可将她帶回浦江休養,同時托人打聽她救命恩人的消息,又一紙訴狀,将三個對危險預估不足,盲目帶她登山穿越烏孫古道的大學登山社社員告上法庭。
她不關心登山社三人是否面臨牢獄之災或者巨額民事賠償,她只想面對面向當她在死亡邊緣徘徊時用溫柔的聲音把她喚回人世的救命恩人說聲“謝謝”。
“家父、家母向當地救援隊捐贈了兩輛雪地車和兩輛全地形車,為瓊庫什臺村以方館長的名字捐建了一座圖書館,向傅先生的書畫裝裱修複工作室捐贈了一批珍本、善本。”黃菲歪着頭,“我怕貿然約見陸姐姐會令你不快,所以才用這種方式來見你,”
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絕。
有痕微笑,“怎麽會不快?能看到你恢複如初,我很高興。”
高興救援隊及時趕到,将她救回來,沒有造成更無可挽回的傷害。
“陸姐姐不怪我唐突就好。”黃菲雙手撐在輪椅扶手上,忽然借力站了起來,“等我徹底恢複了,來找陸姐姐玩可以嗎?”
有痕按下伸手攙扶黃菲的沖動,一邊留意她的身體是否能保持平衡,一邊答應她,“恢不恢複,你想來找我玩都可以。”
她無法拒絕滿面期待的女孩子。
“!太好了!”黃菲振臂歡呼,随後從薄雪花呢外套口袋裏取出手機,趁熱打鐵,“陸姐姐,加個聯系方式罷!”
在她的殷殷注視下,有痕取出設置成勿擾模式的手機,交換聯系方式。
在社交軟件裏添加有痕為好友,又約定好等她這一期康複治療完成就來找有痕,黃菲跌坐回輪椅裏,有些洩氣地嘀咕,“可我現在還站不久,也走不遠。”
“慢慢來,康複是循序漸進的過程。”有痕提醒她,“我這個人悶來兮的,你找我,我也沒有什麽太精彩的活動,很可能在畫室裏一坐就是半天,你要做好比今天這場拍賣還無聊的心理準備。”
黃菲雙手捂住臉頰,做出誇張的“我不相信”的表情。
古靈精怪的樣子令有痕想起電影小鬼當家裏的小孩兒,不由得微笑。
黃菲最終也沒能同有痕閑逛多久,家裏為她請的康複師就乘車跟上她,黑色車身,雙“R”标志,火紅色輪胎卡鉗的汽車緩緩停在兩人前方。
康複師下車請扶住黃菲手肘,請她上車,司機則将電動輪椅收攏,打開後備箱,将輪椅收放妥當。
已支付傭金和成交價款,完成拍品移交提貨手續的黃老先生從車門內向有痕點點頭,邀請有痕,“有空來家裏玩。”
老先生客氣,有痕并不格外當真,只笑着朝老人家和坐進車裏拼命對她揮手的黃菲擺擺手,“再見,路上當心!”
黃氏祖孫乘車離去,有痕即刻返回會展廳。
她走開十餘分鐘,展廳內仍忙得熱火朝天,同事們都在整理各部門物品,編號打包,流拍标的物自有庫管方面一一打包封裝好,仍由專業保全公司負責運回拍賣公司,等待退件。
作為籌劃此次拍賣的負責人,羅伯特大手一拍,“各部門同事這一向以來辛苦了!今晚時間實在不早,有些同事住得頗遠,我也不多留大家,耽誤你們的時間。明天,明天下班,我請大家吃飯!”
“哦喲,難得!難得羅伯特請吃飯,大家快商量一下去哪裏吃!”
“省錢達人請客,不會是便利店一人一客盒飯罷?”
“前輩的心理承受範圍是多少?免得我們高興半天,到頭來空歡喜一場。”
“人均一百元的餐廳随便選!”羅伯特拍胸脯。
“那大概只能吃路邊攤了!”
大家笑鬧中收拾完場地,各自回家。
有痕回到家,洗漱完畢,躺在床上,在腦海裏複盤時,才漸漸生出緊張感來,不斷想“這件拍品我若再多問兩句還有沒有出價更多的,會否拍出更高價格”,亦或是“那件标的物要是介紹得再詳細些,也許就不會流拍了罷”。
帶着這些疑問,有痕漸漸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