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宅深弄金絲卷(中)
第8章 舊宅深弄金絲卷(中)
午餐時間趙鳴遠果然招呼一幹同事到公司附近一間裝修低調古雅的本幫菜館吃午飯。
菜館位于浦江寸土寸金的城中心濱江地段,兩開間門面,上下兩層,靠窗的位置一眼望出去是浦江對岸建築高低錯落的金融區,白天濱江大道上懸鈴木綠蔭如蓋,陽光傳統層層疊疊的綠葉落在花磚鋪就的步道上,形成斑駁光影,到了晚間,華燈流光溢彩,江面光影迤逦,教人見之難忘,是以常常一位難求,長年需要提前預定。
一幹人走進菜館,被引至靠窗一張臨時拼起來的長桌前,有人吹響口哨。
“今日托趙總的福,終于有機會在德盛館靠窗吃飯。”男同事感慨,“我進公司五年,都沒訂到過臨窗位呢!”
“你若放假回來,送我們紀念品并請我們喝奶茶,說不得也能正好被趙總碰見,順便請大家吃飯。”夏琳朝男同事扇扇手掌,“像你這樣工資統統上交老婆,每月只得兩百車貼、八百飯費,連一瓶肥宅快樂水都要同事請客的妻管嚴,還是不要心存幻想了!”
大家轟笑,夏琳伸手将試圖坐在角落裏的有痕一把薅過來,推到趙總左手邊坐下,自己則一肩擠開鮑小蘭,坐到趙鳴遠右側。
鮑小蘭送夏琳一雙白眼,到底還在意風度,款款往拍賣業務部經理身旁一坐,半側了身,“羅伯特,我坐這邊你不介意罷?”
業務部經理羅伯特是擁有一塊腹肌的中年男人,離異有一個在國外讀大學的女兒,常常被人調侃糟蹋了“羅伯特”這個名字,他聽了一貫好脾氣笑一笑,并不很放在心上。
此時哪裏會抹鮑小蘭的面子,頻頻點頭,“不介意、不介意!”
服務員前來送菜單時,夏琳将手往趙鳴遠身前一讓,“請趙總點單,我們客随主便!”
趙鳴遠接過服務員遞來的菜單,“大家可有什麽忌口?”
“沒有!”
“不要放辣!”
“飲料加冰!”
衆人七嘴八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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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點點頭,又微微傾向有痕,“蘭妲喜歡吃什麽?這家菜做得不錯。”
“我不忌口,都可以。”有痕答複他。
她從小學寒暑假自己做飯做菜,一開始只求吃得飽,多加一碗水、少放一勺鹽、番茄炒蛋變番茄蛋花湯,她也能把剩飯泡進去,淘一淘,照樣吃。後來稍微大一些,廚藝精進,會做的菜色有所增加,她便力求用最簡單食材,做出最美味可口的飯菜。
吳先生說她是那種在任何環境裏,都務必令自己感覺舒适的人,雖然不強求,但也不遷就。
有痕沒有深想過這個問題,她只知道能教趙鳴遠得出“不錯”評價的館子,想必不僅僅是“不錯”,她都可以試試。
趙鳴遠被她語氣中那種“把招牌都點一遍,看好吃的上”的豪氣逗笑,将菜單遞還服務生,“我們一桌正好八人,就八個冷菜,八個熱炒,一個湯,你看你們店裏的招牌上罷。”
服務生見慣場面,應聲往後廚下單去了。
趙鳴遠趁等菜上桌的工夫,微微側頭與有痕道:
“這頓飯要謝謝你送我的紀念品,我很喜歡。”
制作大馬士革鋼所需印度烏茲鐵礦早在十七世紀末便已開采殆盡,由烏茲鋼錠反複折疊鍛打而成的大馬士革鋼刀技藝就此失傳,試圖用現代工藝複制大馬士革鋼的努力悉數以失敗告終,當今世界的大馬士革鋼刀具上的花紋只不過是為了追求美觀而通過技術手段制作的裝飾,并無任何實際意義。
而有痕送他的這一柄巴掌長的哈薩克小刀,刀身上那繁複如同水波漣漪的花紋,凜凜刀光如雪,一望即知是一把真正有歷史的大馬士革鋼刀,連國內外冷兵器拍賣市場上,都一刀難覓。
有痕聞言淺笑,“我也是借花獻佛,趙總喜歡就好。”
她在天山腳下生活一周,與村裏的孩子們玩成一片,臨別之前,村長在家裏設宴為她和吳先生餞行,村長家的阿塔(爺爺)将小刀贈給了她。
老阿塔生得精精瘦瘦,須眉賽雪,穿着哈薩克族傳統服飾,不大會說漢語,由小孫子居中翻譯。
那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是力氣極大,跑起來腳下生風,每天來看有痕作畫,聽她講故事的孩子中的一個。
“爺爺說;聽說你們是來村裏搜集舊東西的……”孩子撓着後腦勺,努力充當一個合格的翻譯,“他說;祖先留下的遺産,一半是給客人的,舊東西留在他這裏,也放不出光彩。”
有痕推拒再三,但盛情難卻,最後在吳先生示意下,收了下來。轉贈趙鳴遠,不過是不希望寶刀蒙塵而已。
趙鳴遠正待要說,另一邊夏琳插嘴問:
“趙總和蘭妲說什麽悄悄話?”
趙鳴遠同有痕之間隔着半臂距離,交談不算多熱絡,只是出于餐桌禮儀,聲音壓得略低,但看在夏琳眼裏,便覺兩人格外親密,忍不住要探聽。
趙鳴遠便回頭,微微挑眉,“我正問蘭妲,天山腳下可好玩,有沒有拍照?”
夏琳聽得“唉”一聲太息,“她最不愛拍照,朋友圈十天半月都不見她更新一條動态。偶爾發照片,不是花就是草。”
有痕遭夏琳吐槽,只管抿嘴微笑。
她不是不愛拍照,只是不愛發朋友圈而已。
和父母親友同在朋友圈,發一張圖、一句話,稍不留神,便被曲解,一次、兩次過後,她分享風景與當下心情的熱情大減,逐漸變成朋友圈裏的旁觀者,久久才發一張照片,證明自己還在人間。
有痕喜歡社交平臺故潮,現實生活中的友人寥寥無幾,關注與被關注者都是陌生人。她常常發一些自己的習作與旅行時拍攝的照片,有喜歡點贊轉發的,也有指出她運筆用色構圖上的小缺點的,每次都有所收獲。
夏琳不依不饒,“今天趙總請客,蘭妲總該給趙總面子,發一發朋友圈罷?”
“等菜上齊,我幫大家拍一張合照。”有痕也不惱,指一指才上了飲料茶水的長桌,“一定把在座各位拍得盡帥盡美!”
“多拍幾張,給我看過才能發!”夏琳得寸進尺。
鮑小蘭坐在羅伯特旁邊白眼翻出天際。
城中心作為歷史文化資源保留下來的一片石庫門建築群裏,中午時分升起的袅袅炊煙分開時光薄幕,聯結過去與現在,使得一整個區域內不可移動拆除的文物保護建築煥發勃勃生機。
傅其默在弄堂口停下腳踏車,從車上下來,往裏推行。
他人高腿長,沒走幾步,便遇上住在弄堂裏的王教授與師母。
老先生臂彎挎一只扁竹籃,王師母打扮得山青水綠,白發上頭壓一頂年輕人中極流行的漁夫帽,兩老手攙手,慢悠悠走在弄堂裏。
傅其默也不催促,只在後頭溫言招呼二老,“王教授、師母,中午好!”
老教授耳朵有些背,似未聽見,倒是王師母耳力極佳,聞聲回過頭來,朝他眯眯笑,“小默來看你爺爺啊?”
傅其默點點頭,“教師和師母吃過午飯了嗎?”
這句話老先生聽得一清二楚,舉一舉吊在臂彎的竹籃,“還不曾吃飯,我們剛去街口老廣東熟食店買了一例燒鵝、兩只素小菜。”
“阿姨不在?”怎麽是兩老出來買菜?
王師母微微靠在王教授身上,七十多歲年紀,仍帶着天真俏皮,對傅其默眨眼睛,壓低了聲音,“在啊,怎麽不在?不過我想和老王出來蕩馬路,就把阿姨留在家裏了。”
王教授側頭望着老妻,眼裏帶笑。
弄堂深處一扇門裏走出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站在門口中氣十足地揚聲問:
“說好十分鐘就到,怎麽磨磨蹭蹭還不來?!”
傅其默也對王教授老夫妻眨眨眼,“來催我了。”
老先生老太太忙側了身,讓他先行,王師母和和氣氣地擺手:
“快去罷,老傅的脾氣實在是急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