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循環往複
31 循環往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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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和一個女孩住在一起。
原本我在崖儀市刑警支隊任職,可以分配到一間宿舍,但我為了和她多相處,決定兩人合租。我們一起挑選了這套小公寓。
這是第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家。我很珍愛它。
有天下班回家的時候,在走廊裏就聽到薄薄的門內有人在交談,傳出食物煮熟的香氣。
我打開門,我的同居人握着炒菜勺跑過來,說家裏來了我的小客人。
我看到阿夭坐在餐桌邊,呼哧呼哧吃她煮的挂面。
阿夭說她的姐姐不在家,希望能在我這裏住一晚上。
我擔心女友不高興,但實際上她并沒有。她為阿夭在沙發上鋪床,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澡堂洗澡,她給阿夭搓背。
我發現她原來很喜歡小孩。
第二天我送阿夭去學校。
阿夭說她不想去,一路磨磨蹭蹭。
我問她為什麽不想上學,她說讨厭學習,讨厭老師,在學校裏也沒有朋友,她希望能趕緊出來掙錢,這樣姐姐才可以輕松一點。
阿夭就讀的那所初中是本地最差的中學。認真學習的孩子沒幾個,學生們打架鬥毆偷雞摸狗進過許多次警局。小城不大,這些事我初來乍到,就已經在同事的閑聊間有所耳聞。
我試着安慰阿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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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她我有個弟弟。我愛我的弟弟,但是我恨我的父母。
我恨他們是因為我沒法得到他們的愛。
我好像努力了,但又不夠努力。我在學校時,成績不算優異,出了校園,沒分配到省直市直機關;我做事“不像女孩子”,不會嫁人更不會有嫁妝;我慫恿弟弟到外地讀大學,以後也會慫恿他離開父母……
不過這一切都沒關系的。
現在的我令我自己感到滿意。
“你也會過得好的,只要你……”
我忽然意識到,比起勸解,這更像是傾訴,變成了我在需求她。我住嘴了。
然而阿夭好像十分高興、動容的樣子,或許因為以前從來沒有大人這樣和她認真聊過天,我是第一個。
“姐姐是帥氣的警察!姐姐很厲害的,不要難過!”
“你有想過以後做什麽嗎?”我問她。
“我不知道……我就想在寫字樓裏上班,每天喝奶茶,吃很漂亮的巧克力。”
“你喜歡巧克力嗎?下次我給你買。”
再次見到阿夭,是在出警的時候了。
她死在一家小賓館的三樓房間,身體腐爛,和床單黏連。
她是窒息而死的,脖子吊在床頭燈上。裙子掀到腰部,雙腿張開。
床邊散落着一把揉皺的錢,和一盒拆開的便宜貨代可可脂巧克力。
她才十四歲。
起初我以為這是一起強奸未成年少女致死後逃逸的案件,在調查中卻發現阿夭變成一只流莺、一個雛妓。再往後,我意識到阿夭和她的姐姐,是被脅迫的賣淫集團最底層的受害者,而她的姐姐也已經失蹤數月之久。
半個月後,作案逃逸的男人被找到,判刑了。
但組織賣淫的團夥并沒有被端掉——後來又過了兩三年,整個社會大力關注掃黑除惡,才出動警力剿滅,當時我已經不在崖儀市。
五年前那時候,本地哪些地頭蛇和上面有關系,我們其實心知肚明。
但誰也不提,這事也就不存在。
這段經歷是我成為刑警後,真正“成年”的洗禮。
起初我無法忍受這種肮髒渾濁,但我又無力(或許也無心)對抗。我一有空就去本地的棋牌室、娛樂會所閑逛,盯着那些幫派成員,對任何細節都不做到視若無睹。
不久我的上司向省裏提了報告,以保護為由申請将我調到別處。
那時我已經和同居人分開,她說她要回老家去結婚生子,我說不出挽留的話。
于是我就這麽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崖儀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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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好像總是會強制性重複自己的所作所為,無論環境是否已經發生變化,無論心境是否已經劇烈改變……人總是不會變,被困在自己的夢魇裏。
離開崖儀市後,世情世态繼續磋磨我,我逐漸學習怎麽當一個“合格”的刑警。
但我發現我還是時常犯疏忽大意的錯誤,無論是在生活還是職業領域。
特別是有未成年人參與其中的事件,我似乎總會下意識逃避。
而逃避又導致更多懊悔。越是懊悔,越是逃避。
這種“宿命”般的重複,令我想到黎鶴。
黎鶴的生命裏發生過很多“死亡”。
她的母親自殺,屍體是她發現的。在她的講述中,與她建立起聯結的父親的情人摔倒流産;在我的調查中,她還有個不到一歲的弟弟墜樓而亡,以及更多父親情人的流産經歷。
做刑警是需要有聯想能力的,需要将線索串連在一起,再去尋找證據填充空白。
我現在有一個……多半永遠不可能得到填補的猜想:
年幼的黎鶴知道母親是被“不存在的弟弟”拖累而死的——母親因為沒有給父親生育弟弟,夫妻感情破裂,父親出軌他人;與之對應,弟弟以及懷着弟弟的女人,是侵入和占據她的家的惡者。
她會認為“弟弟”不應當存在,她也會為了報複父親而想要毀掉父親萬分渴求的“兒子”;并且,她為此做出了行動。
黎鶴的父親最終放棄求子,或許多少是由于他察覺到了女兒的心理和行為。
黎鶴殺死了一個又一個“弟弟”。
在她的潛意識裏,吳玖樂是否也是一個“弟弟”呢?
一個她與吳明遠所構築的家庭的“多餘者”,一個搶占了她所能擁有的愛的“惡者”。
另外,我推測黎鶴父親在一定程度上知情,是因為我覺得黎鶴父親在 0810 案中,也有所隐瞞。
根據我的調查,黎鶴從小學開始就在做心理咨詢,上中學後開始接受心理治療,她應該有相當程度的心理問題。
關于具體疾病,根據黎鶴所說及其朋友印證有“雙相情感障礙”,也就是躁郁症。或許還有其他病症,但始終沒有得到相關佐證。
我在向黎鶴的心理醫生問詢時,對方表示“根據專業評估,不會對他人造成傷害,因此不在保密洩露允許範圍內,不方便告知”,但我認為基于黎鶴平時表露出的強攻擊性,他們的“保密”更像是黎鶴父親出了錢讓他們緘口。
……還有一點。
專案組成員在調查黎鶴背景時的那種隐隐的消極懈怠,我認為不是自己的錯覺。
第一次去黎鶴父親家進行問詢的時候,是石衡組長帶着梁具福前輩和我過去的。
黎鶴父親的助理為我們泡了茶。
那肯定是非常名貴的茶葉,雖然我嘗不出什麽所以然。梁具福倒是很會品茶,一喝就大為贊嘆,誇得頭頭是道。
我不太喜歡梁具福和黎鶴父親交談時的态度,我認為過于輕松随和了些,乃至于有谄媚的嫌疑。
但之後石衡依然将黎鶴家庭背景的調查交給了梁具福負責。
再往後,每當我提出關于調查黎鶴的方向設想,他們雖然看似在認真考量和追查,實際卻浮皮潦草。最後我在撰寫交給檢方的報告時,發現幾乎無一深入。
而且,0810 案的公訴人是梁具福的妻子陳悅心,這層關系還是我無意間得知的……這其中是否有營私之嫌?
我沒辦法确定到底是自己多心,還是實際上就是有什麽事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發生。
當然,我并不因此就覺得黎鶴一定是殺人兇手、是案情主犯。
對于吳明遠的調查我也想過繼續進行。
然而他的過往隐沒在偏遠的小城,而那片山坳是我不願意再涉足的崖儀市。
加之新任務已經堆疊在我的辦公桌上,我需要把精力投入到新的地方。
或許我也只能就此放棄了。畢竟,這世上墜入深淵的孩子那麽多,有的死了,有的沒有。我無法為每一個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