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黎鶴的八月
09 黎鶴的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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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吳明遠,是在去年八月。
其實這個說法可能不太準确,或許那并不是第一次遇見,而是我第一次關注到他。
當時我在城西科技園區裏的一家咖啡店打工,他工作的地點離這裏不遠,偶爾會來買咖啡——
但我還是相信那是我們第一次遇見,因為我自認對他多少有些“一見鐘情”。
總之,八月裏的一天傍晚,傾斜的陽光穿過窗子和碧綠的垂藤植物,照亮附着在玻璃窗上塵埃。
那些灰塵顆粒如同一粒粒星辰。
我擰幹濕布,将這片脆弱的星空一點點抹去。
快要下班的愉快心情讓我哼起歌,投入在本該沒什麽意思的清潔工作中。
“街道上人來人往……你是碎掉的餅幹……”
我随口亂唱,三句裏有兩句是自我創造。
在我唱到“玫瑰味的橙子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時,背後傳來一聲帶着笑意的輕咳。
我猛然意識到,幾分鐘前響起的“打擊樂器”玎珰聲,是咖啡館大門被推開的風鈴聲。
我趕緊放下抹布轉過頭。
我看到了一個笑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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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像鹿,被落日斜晖照得透明。
我感到心髒跳得很厲害——
當然是因為突然被人從自己的小世界裏驚醒,打碎了玻璃窗上的小小星系;當然是因為被人聽到了自己亂七八糟的歌聲,有侮我畢業于國立音樂學院古典音樂系的自尊心;當然是因為……
被對方英俊的面孔和善意的打趣所魅惑:
“你們店裏有賣玫瑰味的橙子嗎?”他笑着問我。
“還真有。”我回答,“本店近日新品,橙香玫瑰拿鐵……玫瑰醬,以及一片鮮切橙子,當然還有拿鐵。”
“好喝嗎?”
我笑了:“不好喝。”
他愣了愣,随後也笑起來。
“您在這兒附近工作嗎?”為他沖泡咖啡時,我與他攀談。
“是的。經常路過你們店。”
“工作很辛苦吧,快到下班時間了還來買咖啡。”
“晚上要加班,提前預備一下咖啡因。”
“您是附近互聯網公司的?”
“不是。”他搖搖頭。我發現他很愛笑,也很健談,“我做房地産中介。明天要見一個臨時找來的客戶,今天晚上熬夜做一下功課。”
難怪愛笑,難怪健談。
“你做出租房中介嗎?”
“你想租房?嗯,我手頭确實有一些這方面的資源——”
“那太好了,留個聯系方式好嗎?”我直白地請求。
實際上我并沒有打算近期換房子,對方大概也心知肚明。
因此加了聯系方式之後,程式化客套幾個來回便不再聯絡了。
工作號沒什麽可看,頭像是經典的正對鏡頭十五度角微笑公務西裝雙臂環抱胸前,朋友圈是房源信息、地産公司廣告和偶爾幾篇雞湯。
我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吳明遠。
之後吳明遠又來買過一兩次咖啡。
他不是每日必喝兩杯咖啡作為“打工燃料”的類型,喝咖啡的頻率不高;不喝美式,喜歡加糖加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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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晴朗炎熱的一天,吳明遠在傍晚時分來到店裏。
點了杯拿鐵,在角落坐下開始辦公。
透明的夕陽籠罩着他,把他的皮膚和薄襯衫漿染成粉橙色。
晚上咖啡店也賣酒,但客人不多,我坐在櫃臺後面練素描。
後來我又坐到了吳明遠對面的長桌上。
夜色一點點變濃,我的肚子咕嚕一聲叫起來的時候,街道上已經變得安靜了。
我看看時鐘:八點半。
按時下班的員工已經離開,還在加班的社畜沒到交通補貼時間。
我伸了個懶腰,放下手裏的素描本。
擡起頭,看到吳明遠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睡着的樣子也讓我想到鹿那樣的動物,枕着手臂,眉眼線條因閉合而顯得溫馴可愛,發梢柔軟地翹起來。
我走過去,在他對面的座椅上坐了一會兒。
夏日的夜晚有一種有別于其他季節的安靜,空調運轉的滋滋聲,屋外行道樹上的蟬鳴,空氣裏漸漸逸散的白日的熱氣……
我喜歡夏天。
我喜歡這樣坐着,靜靜欣賞一位美麗的人入睡的姿态。
但我實在是餓了,幾分鐘後,胃部再次很不配合地咕咕叫了幾聲。
于是我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将他喚醒:“吳先生,我們快要打烊了。”
“啊……對不起。”
他并沒有被我吓到,而是和這個夏夜一樣安靜,睡眼惺忪地坐起身。
看了眼時間後,他顯得有些慌亂,嘆了口氣,開始給什麽人發送消息。
我起身去整理櫃臺。
等到我換下圍裙,做好閉店準備時,剛好九點。
吳明遠也正好收拾完電腦和資料,提起公文包準備離開。
“坐地鐵嗎?”我問他。
他點點頭:“一起走?”
于是我關掉店裏的燈,在風鈴玎珰間鎖上玻璃門,和他一起沿着長街朝前走。
晴朗的夏夜裏,月亮在行道樹枝丫間不斷露面。
路過一家小小的燒餅店時,香味勾得我不斷朝那邊張望。
我在猶豫是遵循本能的召喚走過去吃夜宵,還是遵循審美的需求,繼續和英俊的男人一起散步,然後去地鐵站便利店買關東煮。
不過他打消了我的糾結。
吳明遠停下腳步,對我笑笑說:“要吃點東西嗎?”
我們一人買了一個烙餅,坐在店鋪門前的小桌上喝豆花。
我喜歡鹹豆花,他喜歡甜豆花,我們兩個人就此吵鬧了一會兒。
“那讓我嘗嘗你的。”
“好啊。”他笑着把碗推給我。
其實我本來也不是不吃甜豆花,但我還是裝作大驚小怪的樣子,皺着臉嘗了嘗,然後說“還不錯嘛”。
在地鐵站,我們坐不同方向。
告別時,他不太好意思地說:“下次如果我還在店裏睡着的話,可以麻煩你在七點左右把我叫醒嗎?”
我很高興他願意拜托我,在心裏決定以後都上晚班。
我朝他敬了個沒有帽子的觸帽禮,用翻譯腔胡言亂語:“願意為您服務,甜豆花一樣甜蜜的先生。”
他又被我逗笑了,耳朵微微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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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坐地鐵去上繪畫課,在打工咖啡店的那一站轉站。
我戴着耳機,望着阻隔在行人與地鐵甬道之間的玻璃。
我的影子映照在玻璃面上。沒化妝,出門前頭發梳都沒梳,随便紮了個馬尾,亞麻上衣因為系了半天圍裙而皺巴巴的無法撫平。
——我挺喜歡自己這個樣子。
就當我漫不經心打量着自己時,我在玻璃反光中看見他站到了我旁邊。
他低頭看着手機,拎着一個帆布包,頭發是濡濕的,散發出淡淡的檸檬味。
我抻了抻衣服下擺的褶皺,把垂到臉邊的頭發拂到耳後。
“你好呀,吳先生。”我轉向他。
“啊,真巧!下午好,黎小姐。”
“你是……剛去健身嗎?”
“最近邊上開了一家健身房。下班後去鍛煉一會兒很方便。”
于是,第二天我也去那家健身房辦了卡。
随着我與他遇見次數的增加,自然而然也就開始變得熟悉。
我加上了他的私人號,給他分享音樂,讓他看我畫的畫,和他聊閑天。
我發現他喜歡烹饪,喜歡攝影,喜歡看電影,喜歡讀一些我不感興趣的詩歌作品,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我約他看了一次樂隊演出,他約我看了一次攝影展,我和他的同事朋友們一起去附近的大湖邊郊游。
我們成為了朋友。
時光像一頁頁被風吹動的書,一下就翻過九月,翻到了秋季。
吳明遠生日那天,我用攢下來的錢給他買了一套攝影器材,對業餘愛好而言算是頂級配置,我知道他一定會十分驚喜。
——這份禮物對于認識幾個月的朋友來說或許有些過于貴重。
但我當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我打算在他生日那天向他告白。
“所以你們是那個時候在一起的?”黃鷹問道。
這不恰當的發問打斷了我在腦海中為自己營造出的情景,令我有些不悅。
明明在此之前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反而要跳出來,像是捕捉到了什麽破綻一樣。
真是個厲害的——讨人厭的男人。
“不。”我不耐煩地搖搖頭,“那次他并沒有答應我。或者應該說是……沒有很明确地給我答複。”
我其實非常清楚地記得那一天自己的心情起落。
聚餐散場後,他和朋友們一一道別,我站在他身邊不動,仿佛已經把他圈定為自己的所有物。
既然是生日,多少有收到一些禮物,加上我贈送的攝影相機套裝很沉,吳明遠決定打車回去。
我和他一起在路邊等車。
“真是不好意思。”他低頭看向那只禮盒,眼裏仍流露出一種摻雜着些微不可置信的驚喜,“下次等你生日,我都不知道該送什麽好。你怎麽會想到送我這麽貴重的東西呢?”
在餐廳包廂的圓桌上将禮物拿出來時,來自周圍朋友驚嘆或豔羨的目光,當然會令他非常高興。
當時看到他露出驚喜笑容的我,也感到十分得意。
“不用太在意的。我只是想送你一些你喜歡的東西——這就是禮物的意義嘛。”
“那小鶴你喜歡什麽?對了,你之前是不是說過你會彈……”
我打斷他,說:“我喜歡你。”
他愣住了。
說實話,我認為他應該很清楚我的心思,因此這種愣神多少包含着幾分“演技”。
于是我繼續說:“我喜歡你,吳先生。我希望和你在一起。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加深了解。你覺得怎麽樣?”
他轉過頭,望着街對面的店面,夜已經深了,行人逐漸稀疏,店鋪落下卷簾門。
一輛出租車開了過去,我沒有擡手攔,他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恐怕……不适合做你的男朋友。”
“為什麽?”
“你不認為我們應該再多接觸一下嗎?只有足夠了解,才能确定彼此是否合适,對吧?我……我不像小鶴你這麽年輕了,如果我要步入一段戀情,我一定必須是百分百認真的。”
我快速思考着,試圖判斷他究竟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只是一種婉拒的套路。
最終我沒有得出結論。
第二輛出租車開過,吳明遠招手攔了下來,替我打開車門。
“晚安。”他輕輕關上車門,透過窗子對我揮揮手。
理性命令着告白被拒絕的我擺出面無表情的樣子,維持最低限度的禮貌做告別即可。然而車朝前啓動的震動傳來時,我還是扭頭對他笑了笑。
這一來自于軀體本能的下意識反應告訴我:我還沒有放棄。
這一次不成功,那就下一次。
下一次還不成功……那或許還有下下次也說不定。
盡管并沒有比賽對象——我的勝負欲被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