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胎兒
06 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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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男童墜樓身亡,疑似被生父繼母謀害——
這則新聞我是在去餐廳吃飯的路上看到的。
我是陳悅心。綢州市檢察院第一檢察部的一名二級檢察官。
整個八月裏,我一直在焦慮。
焦慮工作,也焦慮個人生活。
一直到這兩天,上一個案子才結掉,我有了些餘暇考慮瑣事。
“悅心,出發了嗎?”梁具福給我打來電話。
“剛從家裏出來。我打車過去。”
“好,我也從警局出發了。”
今天是我和先生的結婚紀念日。他雖然要值班,但提前預訂了一家市中心風評不錯的餐館的位置,我們約好共進晚餐。
臺風過境不久,天空被濯洗得一塵不染。白天時一片碧藍,現在到了傍晚時分,橘色、粉色、紫色,依次漫布在城市上空。
我很久沒有像這樣閑下心來欣賞天空了。
我拍攝了一張照片發給朋友,然後注意到她早些時候給我轉過一篇新聞報道。
——《五歲男童墜樓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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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發生在綢州市蕩圩區。
我點進關系比較好的同期同事群,發現他們最近果然也有讨論過這則新聞,轉發了不少報導。
我今年 34 歲,與我年齡相近的很多同事都已經育有一兩個孩子,他們身為人父人母,自然會比較關心這樣的社會事件。
晚飯時,梁具福也提起了這樁案子。
“聽說死掉的孩子是個童裝模特,他的爸爸還是個小網紅。”
“難怪網絡上消息很多。”
“主要是有人拍到了孩子的屍體。那孩子在小區綠化帶裏躺了一周多時間,屍體被雨水浸泡腐爛,慘不忍睹——抱歉抱歉,不該在吃飯的時候說這些。”
梁具福放下筷子,拿起茶壺給我續茶。
他要開車,不能喝酒,我也沒提自己想喝。
“不要緊。”我搖搖頭,“你繼續說吧。我前陣子忙得腳不沾地,沒關注時事新聞,你給我講講這些挺好。”
我嘗了口魚湯。梁具福選的店不錯,點的菜也都合我胃口。
在生活方面,他總是比我更加講究,也更加得心應手一些。
“這個案子嘛……”他撓了撓下巴上的胡茬,壓低聲音說,“這案子有點麻煩的。涉嫌謀殺。”
我的先生梁具福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警司。
既然他這樣說,那就絕非空穴來風。
“這案子報到市局了?”我問。
“還沒有。不過多半是要轉過來的。現在網上陰謀論一大堆,關注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鬧得太大,市裏得重視。”
“那這麽說起來,這樁案子也會由我們負責檢查……”
“是的呀。可能過兩天就會有消息了。悅心你最近手頭剛好沒什麽案子,說不定會分給你。”
梁具福望着我,眼含憂慮。
他長得讨喜,圓臉濃眉,耷拉眼角的大眼睛這麽從下往上擡起來看人,看得我心軟。
我理解他的擔憂。我們原本商量好,今年把手頭的工作緩一緩,備孕生子。如果又要接手一樁備受輿情關注的謀殺大案,那我又會接連幾個月忙得不可開交。
不過,說到孩子——
我在結婚紀念日給他準備了驚喜。
我從包裏取出一份醫院檢查報告,遞給梁具福。
“這是什麽?”
“你看看就知道。”我笑着說。
“……悅心,你懷孕了?”
“嗯。兩個多月了。”
他甩開椅子跑過來抱我,像條大狗。我不怎麽喜歡狗。
他總是這樣,既給我難能可貴的親密與愛,又偶爾令我想到溺水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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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副駕駛,望着一排排路燈掠過。
綢州這十年來發展很快,作為航江省的省會,她日新月異。
我和先生梁具福都是本地長大的孩子,兒時是鄰居,一起讀小學、中學,一直保持着斷斷續續的聯系,到了差不多年紀後,門當戶對職務相當,順理成章交往并結婚。
“阿福。”我喊他兒時的昵稱。
“嗯?”
“我決定主動申請,争取要下那個案子。”
紅燈變綠,他晚了幾秒松剎車。
他沉默一會兒,确認道:“五歲男童的那個案子?”
“我想趁着孕事影響還不大,再做掉一個大案子。不然你也知道,孩子一生一養,我肯定又有至少兩年評不上一級。再往後年紀上去了,機會又會讓給新同事。”
我現在是二級檢察官。
與我一樣在市機關工作的女同事,大多停留在這個級別,很難升上去。
我從小學習生活各方面都好強,成績一直拔尖,做什麽都想做到最好,事業當然更不例外。
這幾年一直拼了命工作,就是希望能升上一級,這樣以後才有望成為檢察長。
本來按照工齡、業績,我去年是有望升級的,可惜去年市裏沒什麽大案子,亮眼的成績不夠,名額最後給了院裏一位聽說與省直政府有背景的、很會來事的男同事。
“悅心,你是打算瞞下你懷孕的事嗎?”
“懷孕頭幾個月沒有發現……情有可原。我不說,別人看不出來。”
梁具福當然不贊成我的決定。
他沉默着。
車裏的氣氛很壓抑。難得有空的日子,又是結婚紀念日,鬧得太不愉快實在掃興。
緩緩開過幾個路口後,還是他先松口了:“為了評個級,咱們的小悅同志居然也要耍心眼啊?以前你不是義正嚴詞地說過,隐瞞也是撒謊嗎?”
“那都是小學時候的事情了!”我失笑。
“嗯呢,我記得很清楚啊。我借作業給別人抄,被你這個學習課代表發現以後把我臭罵一頓!”
“你太誇張了。我才沒有罵你。我不說髒話的。”
“是哦,你從來不說髒話的,但你很兇呀……”
我們一起笑起來。
夜色已深,街道上蹿出一只瘦長的流浪貓。
他踩下剎車,等待貓跑過去。
又安靜了一會兒,車子重新啓動時,梁具福說:
“死者的父親叫吳明遠,在那個什麽‘小晴空’軟件上粉絲不少,昵稱是‘小王子與霧先生’——你可以搜搜看。”
小晴空,近幾年很流行的一款陌生人社交生活信息分享平臺軟件。
雖然玩的不多,我也有下載。
輸入這個名字後,跳出來的是一個黑白頭像、粉絲 20 萬出頭的生活區認證創作者。
隐約看清黑白頭像照片裏的人像輪廓,就能意識到吳明遠是一個英俊且善于穿着打扮的男人。
他最新發的一條動态就在今天。
文字這樣寫着:
近期有些惡人喪盡天良,為了博取眼球,傳播我兒子的遺照不說,甚至造謠生事!為此我不得不發聲!
我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健康快樂的,我絕不可能傷害他!
相信警方最終會調查出真相,讓我的孩子不必帶着人間的污濁前往天堂!
[圖片文件]
配圖是吳明遠抱着兒子,坐在一扇圓窗前。
照片調成了黑白色,他背後的窗戶一片漆黑,仿佛一片黑洞、一只眼睛。
吳明遠五官輪廓清晰、寬肩窄腰身材修長,很英俊。兒子幾乎是他的等比例縮小版,眉清目秀,大眼睛高鼻梁,頭上戴着一個小小的王冠發卡,的确像個小王子。
接着我翻了翻吳明遠之前的動态。
可以看得出,他用“單親爸爸”這個相對罕見的标簽進行人設塑造,妥帖、細心乃至細膩地經營生活,記錄下照顧孩子的各個細節。
這樣的一對父子當然十分容易激發旁觀者的母愛。
加上小晴空軟件用戶中占大比例的本就是女性用戶,難怪他可以吸引到許多粉絲關注。
我注意到近期的幾條動态下,有大量非粉絲用戶湧入,都是聽說了五歲男童墜樓案後“慕名而來”的圍觀者。
其中因為點贊數互動數高而排在很前面的部分言論十分刺眼:
——『那個女人的照片呢?出事後全删掉了?心虛?有鬼?』
——『裝單親爸爸人設,背地裏和小情人打得火熱,把孩子都燒沒了,還有一堆母狗在舔,真就有張臉就行呗……』
——『做爸爸可以這麽不負責任?現在當人也容易了吧!』
——『把孩子當成賺錢的工具,賺到的錢和小女友花前月下,真是絕世好爸爸呢。』
——『孩子的媽媽去哪兒了?把那麽小的孩子撫養權給爸爸,現在孩子死了都不出來發聲,果然一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孩子死了,又可以賺一波流量了,一堆鹹吃蘿蔔淡操心的網絡屁民在這圍觀,這男網紅肯定半夜都笑醒,忙着準備帶貨直播去了。』
——『怎麽會有父母忍心讓孩子做童模的啊,聽說很辛苦的,肯定會影響小孩發育學習啊。』
……
諸如此類。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刷小晴空刷到半夜,在“小王子與霧先生”的賬號下一條條往後翻,把吳明遠這兩年發的所有目前還可以看到的動态都閱覽了一遍。
我發現我倒是對吳明遠發的文章內容确實感興趣。
這是一個我此前人生中很少關切的群體:單親家長。
吳明遠在一條動态裏提到,我國目前有 3%左右的孩子生活在單親家庭環境中,而國際平均比例是 7%。
這個比例似乎不低。不過想想就知道,實際上單親家庭不會到處嚷嚷自己是單親家庭,因此就算身邊有這樣的案例,很可能我也一直沒有發覺。
而在單親家長中,願意講述、分享私人生活的男性就數量更少了。
吳明遠在賬號中塑造的那種溫柔耐心的父親形象,其行為是反日常敘述的,是被刻板印象劃歸為女性化的領域……
話說回來,一個單親母親面對的世界,到底會是何等艱辛呢,我從未想過。
我自诩是自己命運的強者,至今為止沒有“走錯”過任何一步。
我将手放在腹部。
那裏有一個尚未成型的胎兒。
不知男女,不知美醜,不知聰慧還是愚鈍,不知幸運還是不幸……
入睡前,手機屏幕裏的畫面定格在吳明遠拍攝的一張春日野餐照片——
在那張照片裏,美麗的男孩坐在櫻花樹下。粉色的、小小的花瓣落滿他全身,他擡起頭對着父親笑,陽光灑在他的眼睛裏。
吳明遠當時是用怎樣的目光在凝視自己的孩子?
那個孩子當時面對着鏡頭,心裏又究竟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