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兩個騙子跑了,院子裏一地狼藉,大雜院烏壓壓的人頭冒出來看熱鬧。
姜敏的母親羅小薇也回來了,鼻青臉腫的二舅在門前沖她發火,兩人是雙胞胎兄妹,模樣卻大不相同,一個眉粗鼻子大,年輕的時候還能算得上清俊小生,此時鼻孔猙獰和牛鼻子一樣,大得吓人,另一個卻是難得的清麗可人,盡管上了年紀,臉上風韻猶存。
人群中有男人情不自禁看向膽怯受驚的寡婦羅小薇,被自己的媳婦暗中掐一把。
兔子一般紅了眼睛的羅小薇嗫喏道:“這……怎麽就鬧成這樣了。”
二舅吹胡子瞪眼:“你教的好女兒!”
“這,這是敏敏做的?”
旁邊的高春芳扯開了嗓子:“可不是麽?聽說打得可兇了,沒想到敏敏這個嬌俏的女孩子,撒潑起來那麽有架勢,桌子都掀翻了,還把他親舅爺打成這樣——”
說到這裏,她頓了下,上下打量一眼羅小薇,憋笑道:“這樣的媳婦兒可不敢娶回家喽。”
高春芳神色得意洋洋,她家住在東廂房,是姜家的近鄰,剛才暗中擰丈夫的人也是她,她早就看不慣狐媚子一般的寡婦羅小薇,總覺得她暗中勾引自家丈夫。
什麽樣的媽生什麽樣的女兒,就會勾男人,不正經!
“嬸兒,您讓讓腿,我把這邊擦擦,要不然有味兒。”
羅瓊玉揩了揩臉,她提着水桶和抹布,主動來收拾院子裏的狼藉,高春芳退開一步,點點頭滿意道:“瓊玉啊,還是你能幹,誰家能娶到你這麽個媳婦兒可就有福了。”
“嬸兒,您說哪的話。”
羅嘉實用雞蛋揉着臉,掃過眼前一群看熱鬧的街坊,他不肯低頭,更不肯回屋,擺足了姿态:“跪下!讓他們姐弟倆跪下給舅老爺我認錯,要不然我不回去,我走了!”
羅小薇眼睛紅彤彤看向兒子姜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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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瘦的少年挪開眼睛不看她,他望向親姐姐姜敏,滿是倔強,然而想起前段時間剛訂婚時,姐姐那副幸福甜蜜的樣子,原本握緊的拳頭,頹然落下,繼而紅了眼。
要跪要認錯也是他來,他姐姐可不能遭一點罪。
姜誠平膝蓋弓起,人還沒跪下,就被一旁的人抓住了手腕。
這時候的姜誠平驀地發現,姐姐和母親雖然長着如出一轍的美麗柔弱,姐姐的手,卻是格外不同的剛強有力。
姜敏緊緊抓住弟弟的手腕,當着衆人的面看向羅嘉實:“二舅,您早該走了。”
“您和表姐趕緊搬走吧,這本來就不是你們住的地方,這是姜家的房子,戶主是我弟弟,是我那個因公犧牲的爸爸留給我們姐弟幾個的。”
“當初說是借住一段時間,可誰家借住一住就是七八年的。”
她的話一出,二舅羅嘉實大驚,姜敏的話點出了一個衆人忽視的致命問題,他連忙虛張聲勢道:“怎麽?你還要說是我這個舅舅霸占你家房子,呸!不識好歹的玩意兒,這些年要不是我這個男人杵在這,你們孤兒寡母幾個受盡欺淩!”
“你知道村子裏沒了男人的寡婦有多慘?她不慘她能帶着孩子跳河?”
“你們長大了就忘記舅舅的恩德?”
羅小薇連忙點點頭:“我從小怎麽教你們的?你們要敬重舅舅。”
姜敏聽着他這一通颠倒黑白的話,抿了抿嘴唇,掃過高春芳幾人的臉:“院子裏的街坊鄰居,我舅罵你們呢,雖然住在同一個院裏,平日裏總有摩擦,這麽多年下來,總歸還是互幫互助,誰家有難,都去搭把手,沒有誰幹出什麽喪盡天良的事。”
“你們能把一個寡婦逼得自盡嗎?”
人群裏一個帶着紅袖箍的五十歲女人道:“我看誰敢?羅嘉良,你死皮賴臉賴在妹妹家,我都替你害臊,一個男人混成這樣,老太監的都不如。”
“這下還故意帶人來騙吃騙喝,你怎麽不羞得跳河自盡啊。”
“你要是跳河死了,逼死你的,算我頭上一份!”
女人是住在後院的薛大姑奶奶,這輩子沒結婚,留在家裏成了老姑奶奶,平日裏喜歡多管閑事,好打抱不平給人主持公道。
院子裏講話有威望的,除了兩個大爺,就是她這個大姑奶奶。
薛大姑奶奶說話毒,怼天怼地六親不認。
羅嘉實咬牙閉着嘴,根本不敢跟薛大姑奶奶對上,誰都知道這薛大姑奶奶是條瘋狗,心情不好,逮誰咬誰,要是招惹她不快,外甥們沒把他攆出大雜院,這姓薛的能把他逐出院子。
情急之下,他連忙給妹妹羅小薇遞眼色。
羅小薇嘆了一口氣,看向大女兒:“要是沒有你舅舅在,這麽多年來我怎麽撐得下去?沒個男人在,也許我就改嫁了。”
“媽。”姜敏現在完全不吃她這套,“您現在改嫁也不遲,當初我爸死了,單位專門給你安排了工作,現在你改嫁,弟弟去替了你的工作,正好合适。”
她的工程師爸爸因公犧牲,單位對家屬都有補償,安排她媽一個輕松的後勤崗位,每個月有工資,有撫恤金,孩子成年之前都有補貼。
這類後勤崗位可是人人眼紅的好位置,家裏不死個人都拿不到,活兒輕松,工資也不低。
羅小薇現在約莫四十的年紀,還能舒舒服服躺着待十幾年呢,每年還有單位領導慰問,哪舍得。
如果她改嫁了,這些一切都沒了,這才是她這麽多年來不改嫁的原因。
姜敏:“鄰居們都有眼睛看,我們幾個遺孤能長大,靠的是爸爸還有單位的好領導好同志,要不是給我媽安排了工作,她每個月哪還有錢借給二舅。”
“這麽多年來借出去了多少,從來沒有還過,算起來,舅舅和表姐,也是靠我爸養着的。”
羅小薇和羅嘉實心頭一驚,羅嘉實更是大喊道:“反了反了!”
羅瓊玉連忙走上前,她扶住羅嘉實的手臂,溫柔道:“爸,你快少說兩句,這麽多年來,是我們家受了照顧,這點可沒說錯。”
她轉向姜敏,目光誠懇道:“敏敏,今天的事是我爸做錯了,他就是年紀太大,面子上下不來,我這個小輩幫他道歉,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吧。”
“都是一家人,這麽多年來算來算去哪算得清,我真心把你當親妹妹,我心甘情願一輩子照顧你。”
她這話說出口,就連薛大姑奶奶都柔和了臉,“做父親的混賬,當女兒的沒得說,敏敏你之前下鄉了兩年,你姐在家裏真沒得說。”
“說的也是。”
姜敏閉了閉眼睛,她感覺到春日的陰冷,嗖嗖的風吹進骨子縫裏,讓人軟弱無力,疲憊又窒息,叫人呼不過氣來。
她聲音虛弱道:“錢,把東西還回來,那是宋家送來的。”
聲音越弱,越是讓她對眼前的父女兩人恨之入骨。
那是被愚弄的羞恥和憤恨,她好恨,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舅舅和表姐,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母親,他們仿佛都不盼着她過半點好日子。
七六年她知青返城,下鄉兩年中她談了個同樣是知青的對象宋清越,他父親是師級幹部,媽媽是副校長,可以說是很好的人家。
兩人回城,也不像其他知青小情侶分道揚镳,很快見了彼此家長,還訂了婚,只是宋家一直不太滿意她,但架不住兒子宋清越癡心姜敏,拗不過兒子,勉強答應了兩人的婚事。
原本是計劃宋清越二十歲後領證結婚的,七七年恢複了高考,宋清越考上了公安大學,姜敏也考上了外地大學,卻被母親求着讓給表姐,而她,則留在京城,留在宋清越身邊當未婚妻。
“你們都訂婚了,分開四年,黃花菜都涼了,這麽好個對象,一定得把握住。”
“女人讀再多書也沒用,虜獲男人的心靠的不是這個。”
“敏敏啊,你從小就是讀書讀得呆傻了,你看那些混得好的,都是能說會道啊,要會拉關系,要會走門路,你不擅長這個。”
……
身邊人都這麽勸,姜敏信了,卻是一步步把她推向火坑,她委曲求全,當好一個未婚妻,學着将來怎麽做一個賢惠的妻子,而在八二年,宋清越畢業前夕,卻是一臉歉意的看着她:“敏敏,小夕她懷了我的孩子。”
他口中的小夕是他父親故交好友的女兒,小時候曾住過一個大院,算得上青梅竹馬,長大重逢後經常有往來,說是兄妹之情。
小夕平日裏還一口一口喊她嫂子,呵,怪不得呢,怪不得她總覺得小夕不像表面上那麽熱情,說話也透着一股陰陽怪氣。
也是她傻,母親羅小薇總是教導她,女人要忍耐,要聽話,要想日子過得好,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不能太計較。
這些話,回想起來都是笑話,這世道,總是人善被人欺。
表姐羅瓊玉能說會演,她占盡了一切便宜,還落得個好名聲;而她失去了所有,被人笑話、奚落、嘲諷,打碎了牙齒合着血往肚子裏吞。
一步步的退讓只會遭人更加欺淩!上輩子和宋家退婚後,不顧宋清越的癡纏,姜敏一心參加高考,她要考到南方去,離這邊遠遠的。
羅瓊玉卻回來跪着哀求她放棄高考,說怕當初李代桃僵的事跡敗露,姜敏拒絕了,他們卻都指責她自私,不顧表姐的難處。
“當年換都已經換了,是你自己同意的啊。”
“你這不是害你表姐嗎?”
“姜敏,你太自私了!”
……
再然後,她就死在了一場火災中,誰放的火呢?肯定有羅瓊玉的參與,但僅僅是她嗎?不,做不到,還有誰?二舅,表姐的對象……更甚至于,也許她的母親默許了。
仔細想來,一貫柔弱示人的母親羅小薇,才是逼她最甚的那個人。
就像是今天的這一場鬧劇。
姜敏才剛跟宋清越訂了婚,二舅已經心急火燎地在羅小薇耳朵邊吹風,又是誇姜敏找了個好夫家,又說攀上了宋家一定要撈好處。
“不說他爸,他媽可是副校長,想辦法幫你弟安排個工作不難吧,你趕緊跟小宋提一提啊。”
單純的姜敏拒絕了,她覺得才剛訂婚,就要求人家幫忙給弟弟安排工作,實在太勢力了。
二舅卻是罵她女生外向:“是你的面子重要還是你弟重要?你這行為表面上清高,實際上是歹毒,你都還沒嫁進宋家呢,還是姜家的閨女,不給姜家撈好處,一門心思倒向別人,果然養個女兒就是虧本,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啧啧,這大姑娘嫁了人之後,外向了,将來哪還管得了親弟弟,哪還願意跟咱們這一堆窮親戚沾邊。”
……
在二舅的冷嘲熱諷下,她母親羅小薇一臉凄苦地逼着她想辦法趕緊給姜誠平解決工作上的事,如果解決不了工作,那都是她自私,都是她的錯。
先不說這年姜誠平才十六七歲,根本不急着找工作,再加上這兩年知青大批次回城,城裏人滿為患,待業青年衆多,一份工作萬人求,沒有工作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可他們就覺得她結婚後,肯定會不管姜家的拖油瓶聾啞弟弟,逼着她趕緊解決。
姜敏被折騰得沒法子,後來二舅主動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想法,姜敏訂婚,宋家也送了些東西,他說用這些去跑門路,想辦法幫姜誠平弄個工作。
姜敏答應了。
二舅找來騙子好吃好喝的騙走了東西,後來又借口說姜誠平是個聾啞人,實在安排不了工作,事情不了了之。
……
回憶起過往種種,姜敏後悔剛才那幾掃把就應該打得更狠些,可恨她體力不支。
緊接着,她腦袋裏浮現出一個更加癫狂的想法:我真想放一把火把眼前這些人通通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