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池翊音雖然被吵醒, 卻沒有立刻起身有所行動,而是依舊坐在原地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吉普車內的情況。
這是一輛陳舊的老型號吉普車,最起碼是二十年前的車型, 早應該在報廢範圍內。或者,是因為這一次他進入的副本, 在二十年前到十二年前之間的年代。
車內除了司機之外, 共有四人。除了花臂男和搖滾男之外,還有一個坐在前面被座椅擋住, 看不清情況。
任由車廂內如何吵鬧, 司機和另一人都始終沒有出聲。
池翊音皺了皺眉, 這不是利于他的形式。
作為游戲場新人,他錯過了新人局,第一次就遇到了E級副本。雖然有驚無險, 但卻也失去了新人引導,這使得他對游戲場的了解不夠全面,全是靠着從其他老玩家那裏搜集情報。
而現在, 他剛結束了一場副本不說,還進行了一次高強度的寫作, 在離開古樹鎮的火車上, 時間雖然變得不再線性,讓他為馬玉澤寫完了屬于她的那本書, 但精神上的疲憊,還是被保留了下來。
雖然池翊音剛醒來,但他還是能察覺到自己源于靈魂深處的疲憊,連帶着大腦的運轉都稍微慢了下來。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紅信封, 無聲的嘆了口氣。
完全沒有休息過的感覺啊……
好在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裏,并無異樣發生, 筆記本和胸針都還在他身上。
當池翊音将筆記本握在手中時,在他身邊,一道身影散發着微光緩緩顯現。
穿着小洋裙的馬玉澤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一手抱着書,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向他微笑。
別擔心,先生。有我在。
馬玉澤無聲的向他做着口型,笑起來時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沒有了在馬家大宅時的陰森和怨恨,毫無陰霾的笑容卻更加有力。
——從池翊音成功的将馬玉澤寫進自己的書中開始,在他将自由和選擇的權利交給了馬玉澤的同時,她也成為了他的助力,可以作為存在于書中的幽靈,跟随在他左右,或是出現在任何地方,用她的力量來幫助他。
這是池翊音在幼年時就覺醒的力量。
池翊音回望馬玉澤,也微微笑了起來。
比起北風,太陽永遠更有力,這就是他還給馬玉澤的東西——鬼魂無法感受到的溫暖。
他無聲的向馬玉澤詢問:在我睡着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嗎?
馬玉澤點點頭:先生帶我離開古樹鎮之後,那裏就被徹底銷毀了,古樹鎮變成了廢墟。而先生睡了很久,大概三天。
三天!
池翊音心中一驚。
這絕不是正常的睡眠時常,更何況,他的身體完全沒有接受到這三天睡眠時間帶來的補給。
除非他對時間的感知被調整過,他本身的時間流速和外界的流速不再同步……
“嘿,兄弟,你身邊剛剛是不是還有個人?”
搖滾男的臉突然從前排座椅上出現,伸脖子往池翊音這裏看,一副自來熟的模樣。
但池翊音身邊已經空無一人,馬玉澤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池翊音平靜的擡頭看向搖滾男,為對方接連的冒犯而有些不快。
“很少見到好奇心像你這麽重的人,不過還是恭喜你。”
搖滾男好奇的問道:“為什麽?大家難道都沒有好奇心嗎?”
“因為好奇心太重的都死了。”
池翊音微笑:“尤其是那些問錯了問題,看到不敢看到的東西的人。”
搖滾男:……總覺得你在內涵我。
但池翊音湛藍的眼眸平靜如深海,搖滾男注視着他半晌,還是悻悻的閉了嘴,沒敢再問。
“明明就有東西,我感覺到了。”
他嘟囔着,又不服氣又慫:“是不是什麽人形的特殊道具啊?”
“特殊道具”這個字眼就像是一種信號,不僅前面的花臂男回頭看過來,就連一直安靜的司機都擡起頭,看向後視鏡。
池翊音對其他人看向自己的視線極為敏銳,立刻回望過去,看到了後視鏡裏同樣映出來的司機的臉。
那是一張滿是橫肉而市儈的臉,堅硬的肉塊擠得司機幾乎連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卻依舊能夠看到其中的兇光,知道這絕不是個好惹的家夥。
玩家?還是NPC?
池翊音頓了頓,對司機起了警惕心。
而這時,系統的聲音終于姍姍來遲,在池翊音耳邊響起。
【歡迎幸存者Z1001進入副本【雪山驚魂】,初冬是連平雪山最好的觀景季節,您和其他十位朋友不約而同來到這裏,想要一睹磅礴雪景,您的邀請函編號為03,祝您旅途愉快!】
雖然在上一個副本中,池翊音就意識到了系統對玩家的惡意,但這一次還是讓他對此有了更深的感觸。
——只有玩家找到了關鍵物品或NPC,猜對了真相,才會觸發對應的劇情。
在此之前,系統對副本的情況閉口不言,提示寥寥無幾,甚至還具有誤導性,需要玩家自己去分辨真假。
這真是……
如果系統有實體的話,池翊音甚至想要把對方從巢穴中拽出來,親手揍一頓。
不過,他還是從系統的介紹中,捕捉到了不同尋常的訊息。
他有邀請函,而邀請函有編號。
指的是紅信封嗎?這在上一次副本裏可是沒有的。
池翊音重新看了眼自己的紅信封,上面依舊是剛剛看到的模樣,并無變化。
他略一思索,伸手向自己的口袋中摸去。
果然,在他沒有發覺的時候,竟然真的有另一封信出現在了那裏。
信封上不僅明确寫着他的名字,指明由他收信,并且在上角的郵票中,仔細看時确實能找到一個花體變體的“3”。
第三封邀請函。
這代表什麽?
池翊音眼眸閃了閃,拆開了手裏的信件。
【親愛的三號先生:
一別多年,連平雪山之行的愉快依舊令人印象深刻。又逢初冬,故誠摯邀請三號先生再次前來連平雪山一敘。】
“不過說真的,你來這個副本竟然還穿這麽點,哇!你都不怕冷的嗎?”
搖滾男安靜不到幾分鐘,就又好奇的伸過頭來,問道:“你該不會和那邊那個紋身的一樣想要耍酷吧?連平雪山的溫度最低能達到零下四十度至四十五度,你知道那是什麽概念嗎?你露着兩個耳朵出去走一圈回來,耳朵就能無痛切除了。”
“等等!你該不會是被随機進這個副本的吧?如果什麽準備都沒有就來的話,那你可真是挺倒黴的。”
搖滾男看着池翊音的眼神帶上了同情:“要是死在別的副本裏,好歹能吃飽喝足暖洋洋的死去,在這個副本裏死了還要變成冰雕,以後再有人來都能看到你……”
說着說着,搖滾男忽然哽了一下。
——被他提到的花臂男聽到了聲音,又一腳踹了過來,把搖滾男踹老實了。
池翊音不動聲色的将邀請函重新折疊好,放回口袋裏。
而根據從他醒來到現在的觀察,已經能夠大致确定車廂內其他三名乘客和司機的情況。
搖滾男明顯是個分享欲很旺盛的人,他不一定是故意打擾別人,只是在暗搓搓的希望其他人也能聽到他喜歡的音樂。
對于池翊音的關注,大概也是出于此。他想要向池翊音分享他自己知道的情報,恨不得拉着池翊音一直說個不停。
以往來說,這類人并不是池翊音會喜歡的性格。
但是對于現在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池翊音微笑起來,目光定定的看向趴在椅背上的家夥。
搖滾男頓時覺得毛毛的,後背都發涼,好像被蛇類盯上的可憐小老鼠。
那大花臂這麽可怕嗎?
他心裏犯着嘀咕,但或許是因為池翊音的外形看起來太過紳士而溫和,讓他絲毫沒有懷疑到池翊音身上。
“看來到目的地還有些距離。”
池翊音指了指自己旁邊的空座位,不帶一絲溫度的微笑:“要來聊聊天嗎?總好過無聊的一直坐着。”
搖滾男的眼睛頓時亮了。
他毫不猶豫的點點頭,從前排的座位翻身過來,一屁股坐在池翊音旁邊。
前面的花臂男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對池翊音的舉動不屑一顧,大聲嘟囔了一句“找盟友也得看看別人配不配,別什麽阿貓阿狗都接受”。
見池翊音無動于衷,本來還想要聯合池翊音,一起排擠這個讓他看不順眼的搖滾男的花臂男,頓時臉色就不好看了。
他冷哼一聲,抱臂睡了過去,一副出了什麽事他都不管的架勢。
池翊音對這種拉幫結夥的行為倒沒有什麽反應,只是低聲詢問着搖滾男有關這次旅程的情況,在言語中多有引導。
他的态度讓搖滾男很是高興,看到花臂男吃癟,就像是看到校園霸淩的家夥被別人揍了一樣出了口惡氣,因此對池翊音更是知無不言。
池翊音沒費多大力氣,就不動聲色的讓搖滾男主動說出了他所知的情報。
【雪山驚魂】雖然是C級副本,卻是C級裏最為簡單的一個,差不多和【親愛的家】一樣有名。
不過,它出名是因為它的獎勵等級是C級,難度卻是D級,因此玩家們給它起了個外號,叫“送分菩薩”。
在副本的背景故事裏,住在連平雪山附近的人們每逢初冬旅游旺季,就會有十一人随機收到旅游邀請函,還有目的地旅店已經付完費用的房卡,請他們到此一聚。
但這十一個人很多都各不認識,甚至不像邀請函上寫的那樣,在很多年前去過連平雪山。
這讓很多人莫名其妙,并懷着警惕心的沒有前往,把這件事扔到腦後。
可那些沒有去雪山的人們,不管他們是因為時間上的沖突走不開、警惕不敢随意接受邀請,或是別的任何原因,只要他們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前到達雪山下的旅店,第二天,就會被發現死在家中,腦袋被砸了個稀巴爛。
這件事引起了雪山小鎮的轟動,他們怒氣沖沖的趕往百裏之外的雪山,猜測兇手一定就等在旅店裏。
但是當他們推開旅店大門時,卻驚呆了。
——那些赴約前來的人們,都死在了旅店的大廳裏。
他們的腦袋被人割下來,放在圍繞着壁爐的沙發上,而壁爐裏噼裏啪啦燒着的,正是他們的屍骨。
其中數具屍骨已經被燒成了焦炭,人油滴落,而人肉的焦臭味彌漫。
小鎮的居民們被這可怖的一幕惡心得當場嘔吐不止,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裏,并找來了小鎮警署的人。
但當探長帶着人如臨大敵前來時,推開旅店的大門,卻發現并無居民們描述的那種場景。
只有旅店的老板娘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上,昏昏欲睡。
探長審問了老板娘,可老板娘莫名其妙,說她這裏早好幾年就沒有客人了,今年冬天更是一個人都沒有。別說死人了,連鬼影都沒有,難不成死的是鬼?
老板娘又委屈又憤怒,把探長罵了個狗血淋頭,讓探長拿證據出來。
可當探長回到小鎮上,想要再看看那些沒有去赴約之人的屍體時,卻發現那些人的屍體在停屍房裏不翼而飛,徹底失去了蹤跡。
好像這一切都是一場冬日漫長黑暗中,不堪孤獨的神經産生的無聊錯覺。
根本沒有人死去,也沒有人收到過詭異的邀請函。
死者的家屬們一開始還去鎮上警署哭泣,探長也忙得焦頭爛額,想要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是很快,有關于雪山的一切都迅速被他們遺忘,好像有人取走了他們的記憶。
就連那十一人存在過的痕跡都被徹底抹除了。
死者的家屬們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一位家人,照片上死者的身影消失,畢業合影冊裏屬于他們的那一頁變成空白,他們在小鎮上所有的過往都蕩然無存。
只有家屬們偶爾盛飯時多盛了一碗,回神時又疑惑的放下碗,苦笑着說自己真是老了。
而探長也總是想要去停屍房,卻在開門的瞬間忘了自己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這樣的情況,持續到了第二年的初冬。
同樣的日期,同樣的信封和措辭,不同的十一個人接到了新的雪山邀請。
重複的死亡和不斷喪失的記憶。
直到某一家人死得只剩下一位老奶奶,她看着自家空蕩蕩的小樓和無人居住的十幾個房間,迷茫的對探長說:“我隐約感覺,我好像生過七個孩子,有一個二十多人的大家庭。但為什麽現在只剩我一人了?”
其他人認為老奶奶是老年癡呆,産生了幻想,只有探長意識到了不對勁。
沒有獨身的老人會買下這麽大一棟房子。
無奈的探長在調查無果的情況下,終于向外界遞出了求助的消息,卻在當夜被殺死在電話亭裏。
在沒有落雪的夜裏,他被大雪覆蓋,關在紅色的玻璃電話亭中,好像孩子們最喜歡的雪花球。
而進入副本的玩家,只要觸發任何一項任務并完成,就算通關成功。
副本并不要求玩家查明全部的真相,只要救下探長的生命,或者救下任何一個受邀請者,甚至只要陪伴安慰失去了所有家人的老奶奶,都可以成功離開。
——這也是搖滾男在進入副本之前搜集情報時,發現的驚人事實。
他把這稱為游戲場的bug,薅羊毛一樣的存在。
“是不是很簡單?”
搖滾男笑嘻嘻的向池翊音問道:“你是不是那種天榜大佬級的人物,想要來這刷分啊?所以才這麽一身打扮就進來了?”
“我之前就見過像你這樣多次進這個副本刷分的……”
搖滾男眨了眨眼睛,疑惑的“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的嘟囔道:“我以前見過嗎?”
他晃了晃腦袋,重新笑了起來:“可能我記差了。”
池翊音卻對搖滾男的這個結論不置可否。
天真善良不是他的強項,他不認為游戲場會這麽好心,專門為玩家們準備一道送分題。
即便池翊音是剛進入游戲場的新人,但對系統的惡意已經深有感觸,那樣連真話都不會輕易告訴玩家的系統,怎麽可能輕輕松松讓玩家通關?
尤其是搖滾男說的,還有人觸發過陪老奶奶的任務就通關了……池翊音認定,要麽是搖滾男在騙自己,要麽,就是搖滾男搜集到的情報有問題。
這時候,他就想起了童姚,對方在情報上的功力确實不俗——尤其是有其他人襯托的情況下。
池翊音收起了心中感慨,向搖滾男問道:“我這一身打扮有什麽問題?”
搖滾男大驚失色,誇張的比劃着自己的耳朵和腦袋,又指了指車窗外的雪原,道:“大哥!你是沒去過特別冷的地方嗎?恕我直言,除非你不是人啊,要不然就算你再牛筆,也沒辦法用這麽一身衣服扛零下四十度啊!”
這麽一說,池翊音也察覺自己靠着車窗的那半邊身體,确實是比另外半邊的溫度要低。
為了方便睡覺,他的座位在最後一排,後面放的就是吉普車上的雜物,包括一些墊子和衣物,這極大程度上為池翊音提供了保暖的效果。
不過,當池翊音在搖滾男的提醒下注意到自己身後的雜物時,也在那片亂糟糟的衣服裏,看到了一套嶄新的制式大衣,看起來像是西式警官大衣,上面甚至還帶着徽章。
這引起了池翊音的注意。
他看了一圈車內,其餘三人都沒有向這邊看來,于是他伸手向那件大衣,修長的手指靈活的取下了大衣的徽章。
徽章下面墜着的,就是一張證件卡。
它屬于小鎮警署上的一名探員:布萊恩·魯特。
證件上還印着探員的照片,年輕人的笑容朝氣蓬勃帶着點傻氣,幾乎透過照片而來。
池翊音很快意識到,證件上鋼戳的印記,他似乎在哪裏見過,模糊中瞥到過一眼。
至于是哪裏……
他的視線微微偏移,随即就落在了車窗上。
半透明刻印着“雪山小鎮”的字樣中間,剛好是和鋼戳印記一樣的圖案,類似于徽章一樣屬于官方标記。
池翊音眼神一肅,立刻低聲向搖滾男問道:“你是從哪裏上的車?”
搖滾男沒有意識到有什麽問題,爽快的回答道:“我上車的時候你剛好在睡覺,我是在小鎮口遇到的這輛吉普車,司機是小鎮警署的探員,我看他是要去連平雪山,就軟磨硬泡的求他讓我上了車,帶我一路。”
“大佬,你是在哪上的車,警署嗎?能和我說說警署什麽樣子嗎?”
搖滾男的好奇心似乎永無止境,池翊音的注意力卻已經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他拽住那件大衣的手慢慢收緊,将警徽下的證件藏進了座位縫隙。
因為他坐在最後一排,後面就是吉普車的後備箱,因此這一路颠簸上,他一直能夠聽到後面“咚!”、“咚!”的撞擊聲音。
一開始他并沒有在意,只以為是一些工具被丢在了後備箱裏。畢竟冰天雪地的行車,如果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抛錨就糟糕了,司機會準備些常用攻擊也是正常的。
直到池翊音看到了這件大衣。
他雖然不了解這個雪山小鎮,卻也知道一般常用車的司機會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放到車裏備用。
比如,另一件用來禦寒的備用衣物。
或者……是上班時的制服。
衣服和徽章證件都在這裏,可司機卻和證件上的人長的截然不同。
不,司機那滿臉橫肉的模樣,根本不像是警署裏的工作人員。
池翊音的眸光沉了沉,心裏有了猜測。
他抖開那件大衣,将它批到了自己身上,被車縫隙鑽進來的風吹得有些冷的身軀頓時暖了起來。最重要的,是他在大衣裏找到了便攜電擊棍。
看來這證件的主人布萊恩剛上崗還沒多久,連電擊棍的包裝都沒拆。
池翊音挑了挑眉,替這個倒黴的年輕人嘆了口氣,随即站起了身,越過吉普車內的三排座椅向最前面的司機走去。
搖滾男有些驚訝,不知道池翊音到底要幹什麽,用氣音不斷在後面小聲喊着池翊音。
而他的動靜也驚醒了花臂男。
花臂男皺了皺眉,看着池翊音在司機斜後方的座位上虛虛坐下。
“師傅,我想問下什麽時候能到旅店。”
池翊音的聲音清越平靜,好像真的只是坐不住了來問問車程。
但當司機從後視鏡裏看到池翊音身上的大衣時,本來就只剩一條縫的眼睛頓時緊縮成全白的一條,抓着方向盤的手猛地用力,也讓車子向左打滑了一下,颠簸起伏。
這一颠簸的瞬間,卻反而讓池翊音看清了坐在第一排那人的模樣。
那人一直縮在座位上,不說話也沒有聲音,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
直到池翊音走到前面來,才看到那人穿着防雨大衣,黑色的兜帽将他整張臉都壓進了黑暗裏,在兜帽下又帶着一頂牛仔帽,徹底把他的面容蓋得嚴嚴實實,不漏一點縫隙。
可車子上下颠簸的時候,那人的牛仔帽卻向外歪了一點,讓池翊音迅速捕捉到了一絲不對勁。
那人的帽子下面……根本就沒有臉。
并不是黑暗使得那人的臉看不清,而是帽子下面,只有空蕩蕩的陰影。
池翊音心中一驚,又在司機看向自己之前收回了視線,好像他什麽都沒有發現一樣。
只是他揣在大衣口袋裏的手,卻悄悄握緊了便攜電擊棍。
司機目光陰沉的看向池翊音,半晌才從那一整張和脖子連在一起的肥肉裏,勉強找出了他的嘴:“我開車,你坐車,問那麽多幹什麽?不想坐就滾下去。”
司機的聲音很難聽,不僅是砂紙一樣的粗粝,還有種生拼硬湊出聲帶的感覺,好像聲帶和嘴巴根本就不是他的原裝配件,而是從屠宰場的碎肉垃圾中随手拎出來又組裝到一起的。
就連花臂男也忍不住扣了扣耳朵,聽得他暴躁火氣都上來了。
搖滾男見勢不妙,也趕緊從後面走上來,樂呵呵的想要打圓場:“不好意思啊哥們兒,我兄弟他急性子,有點坐不住了,他不是故意的。”
說完,他轉頭就壓低了聲音向池翊音小聲道:“我們正好在雪原上走到一半,離雪山旅館還有将近四十公裏的路程呢,大佬我知道你厲害,但你別鬧,下了車你怎麽過去?走死你!”
池翊音卻輕輕搖了搖頭,将搖滾男推開了。
“師傅,我之前沒在鎮子上看到過你,你是新調來的嗎?”
池翊音聲音從容帶笑,一副和鎮子上特別熟稔的模樣:“我怎麽記得,新來的探員不是你呢?他叫布萊恩……”
話沒說完,司機的面色猛然兇惡猙獰了起來。
他猛打方向盤,讓車上的人都因為慣性向一側甩去,然後巨胖的手臂抽出座位下還帶着血的牛刀,就劈向池翊音。
搖滾男被摔得七葷八素的,一擡頭就看到這樣的變故,頓時瞪大了眼睛哇哇大喊出聲。
池翊音卻早有準備,在司機握緊方向盤的瞬間,他就握住了旁邊的椅背,因此避免了被甩出去的命運。
他修長的身姿敏捷的向後退開數步,揣在口袋裏的手瞬間拿了出來,電擊棍直指向那個第一排的乘客。
而就在司機的牛刀劈向池翊音的同時,另外兩人的視線也下意識看向牛刀,誰都沒有注意到第一排的那位古怪兜帽男。
也沒注意到兜帽男無聲無息伸向池翊音後心口的手。
從雨衣袖管裏伸出的手無比肥碩,一塊肉贅着一塊肉,撐得血管青紫暴起,好像随時都有可能撐裂皮膚爆開。而那只青紫斑斑好像死屍一樣的大手,有力的抓向池翊音後背,一擊就足以掏心。
卻迎面撞上了池翊音迅速揮來的電擊棍。
池翊音沒有回身,卻憑借着車窗上的反光判斷出了兜帽男的位置,電擊棍狠狠的将對方的手壓在了椅背上,毫不留情的用了最大電流。
那巨胖青紫的手一僵,随即跟随着電擊的頻率劇烈顫抖起來。
可慘叫出聲的,卻是司機。
他發瘋了一樣的大吼,握着方向盤的大手松開,瘋狂拍打着儀表盤,好像想要掙脫痛苦,而他胖得和脖子連成一片的臉也變得青紫發黑,像是喘不上氣了一樣。
吉普車失去了控制,在道路上東倒西歪的開着,被地面上的石頭硌得不斷颠簸,幾次都差一點整車翻過去。
池翊音卻依舊不放開自己手中的電擊棍,死死的盯着那只手,直到它徹底失去了反抗才猛地擡起手,然後,又迅速的揮向兜帽男胸口的心髒處。
力道之大,甚至直接捅.破了雨衣,将電擊棍.插.進了心髒處的血肉裏。
他将開關推到最大,一手按住兜帽男的肩膀不讓對方掙紮,一手死死的壓着電擊棍,不容許對方掙脫。
焦糊的味道很快彌漫開來,兜帽男卻始終沒有哼過一聲。
反而是司機是慘叫聲越來越大,手裏的牛刀雜亂無章的揮向池翊音,将後面的座椅都砍得棉絮亂飛。
但池翊音卻早已經根據司機的角度和牛刀的長度,計算出了對方的攻擊死角,憑借着靈活的動作迅速站到了司機的攻擊範圍之外。
甚至他在發現司機能夠從後視鏡看到自己的時候,立刻有了主意,故意出現在後視鏡裏,引導司機攻擊自己,卻讓牛刀劈進座椅之間的時候,牢牢卡在了鐵片之中,任由司機憋紫了臉也拔不出去。
這時,兜帽男的手也無力的耷拉了下去,兩只手臂從雨衣裏滑向地面,随即在車上砸成一片黏膩碎肉。
池翊音也終于看清了雨衣下的構造。
那些碎肉根本不是人體組織應該有的結構,它們彼此之間的肌肉紋理甚至無法對接,連血管都是碎的。就好像它們本來就是一堆互不相關的碎肉,只是被強硬粘在了一起,就像是合成肉一樣,拼成了兜帽男的身體。
被奪了刀又劇痛的司機徹底發了狂,他不管不顧的沖向前面的巨石,嘶吼着想要殺了滿車的人。
池翊音迅速擡頭,犀利的視線直看向花臂男,厲聲問道:“會開車嗎!”
花臂男下意識回到:“會……”
“你去開車!一身肌肉長來吓唬小孩的嗎!”
說着,池翊音就反手拽出被卡在座椅中間的牛刀,回身沖向司機。
牛刀架在司機的脖子上,池翊音甚至能夠感受到從刀身上傳來的肥肉顫抖。
而花臂男也被池翊音說的一愣一愣的,因為池翊音不容抗拒的強大氣場,他下意識執行起了對方的命令。
在池翊音幹脆利落的一刀抹了司機脖子的同時,花臂男也撲向了司機,從對方手裏搶走了方向盤,咬緊牙關在冰雪颠簸的路面上拼盡全力穩住車身。
大量的血液從司機的脖子刀口中噴濺出來,灑了花臂男一身,又噴到了車玻璃上。
重重的一灘肥肉倒向花臂男,撞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沒握住被血液濕滑的方向盤。
至于池翊音,他在下刀的瞬間就果斷後退,厭惡的皺了皺眉,不讓對方的污血噴到自己身上。
與此同時,一直端坐在座位上的兜帽男,也向過道中間倒了下去,雨衣下面包裹着的東西得以出現在池翊音眼前。
——那根本就不能稱之為一個人。
只是一包邊角碎料的肉,像是屠宰場垃圾桶裏的碎肉沫,卻被雨衣包裹着,用其他什麽東西粘成了人形,擺在了這裏。
而現在,粘合劑失效,拼接的肉散開,被打回了原形。
司機的慘叫聲消失,頭顱骨碌碌滾了下來,正停在池翊音身前不遠處,那雙被肥肉堆成一條縫的眼睛還維持着死前的憤恨,死死的盯着池翊音。
搖滾男被吓了一大跳,覺得自己恨不得拉開車窗沖出去吐一吐,活生生一個人散成一堆碎肉的視覺沖擊,讓他的胃袋翻滾,酸水順着喉嚨往上反。
但不等搖滾男吐出來,車子一個颠簸,又給他頂了回去。
池翊音也迅速從車窗外的路況判斷出了趨勢,握住了旁邊的椅背穩住身形,準備迎接猛烈沖擊。
花臂男拼命想要控制方向盤,但是司機在死之前将速度推到了最高,在這樣全是冰雪的路面上很難迅速把速度降下來,只能在左沖右突裏努力穩住車身不要翻倒,同時盡可能的在一片白雪皚皚中判斷出路況。
前方的巨石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車毀人亡,花臂男已經緊張出了一身的汗,搖滾男的心也已經提到了嗓子眼裏。
只有池翊音,從容的系好安全帶坐在幹淨的座位上,馬玉澤半透明的身影也在他旁邊慢慢顯現,她抱着書堅定的看向前方,擡手攔在池翊音身前,不讓任何将要到來的危機傷到他分毫。
“砰!”
車子終于成功減速,但也一頭撞到了巨石上,整個車前面都癟了進去,花臂男更是“咚!”的一聲撞在了車玻璃上,一顆好頭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搖滾男撞到前方的椅背上,嗑得牙出了血。
只有池翊音安然坐在原位,一絲搖晃也沒有。
他側眸看向馬玉澤,微笑着點頭致謝。
然後,他解開安全帶,率先推開車門,走下了車。
吉普車後面的雪地上全都是歪歪扭扭的剎車痕,而池翊音踩着厚厚的積雪,在雪地裏慢慢走向吉普車後備箱,猛地掀開。
年輕人已經僵硬的屍體就在後備箱裏,死不瞑目的瞪着眼睛。
正是小鎮的年輕探員,車子和大衣的原主人,布萊克·魯特。
驗證了自己的猜測,池翊音卻并無喜色,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才剛剛工作的年輕人,上崗沒兩天就死在了自己車子的後備箱裏。
而車裏傳來了驚呼聲。
“大,大佬!你快來看!司,司機好像不太對!”
是搖滾男的聲音。
池翊音放下後備箱,重新走了回去。
他站在車門口,剛好親眼看到司機和兜帽男發生的變化。
司機寬松龐大的衣服下面,卻并沒有身軀,失去了頭顱之後就像是幹癟下去的氣球,只剩下一件衣服掉在了駕駛位上。
而沒有頭的兜帽男在地上變成一灘碎肉,和司機的頭混合到一起,竟然慢慢蠕動,開始重新組合成一具身體。
搖滾男驚恐的看着這一幕:“大佬,它是不是要活了啊?”
倒是有這個可能。
池翊音很快想到搖滾男給自己講的那個故事,旅館裏的人死在壁爐的火裏。
他當機立斷,讓兩人立刻下車,又向花臂男要了打火機。
而他快步走向車子的油箱,擰開油箱将汽油淋到車裏司機的碎肉血液上,然後後退數步,隔着遠遠的位置看向不願意下車的搖滾男。
“你要是不下來,我就連你一起燒了。”
池翊音挑挑眉,道:“你看不見司機馬上就要重組成功了嗎?”
“那,那什麽,能不能打個商量給我一分鐘?我帶了太多行李,都在上面還沒來得及搬下去。”
搖滾男吃力的拎着一個三十寸的行李箱,欲哭無淚的一步步向車門挪動。
但是池翊音卻看得清楚,司機的脖子和手臂已經開始從碎肉堆中有了形狀,那灘垃圾一樣的碎肉,開始有了人形。
“老師沒教過你,火災裏保命要緊?”
池翊音輕呵了一聲,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了最不留情的話:“滾下來!三,二……”
搖滾男忙不送疊扔下行李箱,連滾帶爬的往下跑。
“一。”
打火機被從池翊音的手裏扔向司機。
同一時間,司機重新組成了人形,從車裏遲緩的站了起來。他那張肥碩而沒有形狀的臉上,滿是猙獰殺意,想要立刻向車外的幾人撲來。
打火機落在汽油上,頓時燃燒起了熊熊火焰,将司機吞沒其中。
火焰中,壯碩的人形痛苦扭曲着嚎叫。
“啊啊啊啊啊——!!!”
司機變成了一個火人,慘叫着卻還是被困死在了迅速燒穿了的吉普車裏。
而池翊音只看了兩眼就失去了興趣,向後退了幾步,躲在了車子撞到的那塊巨石後面。
另外兩人經過這種事情,也下意識的跟着池翊音動作,跑到了巨石旁邊。
搖滾男剛連滾帶爬的躲在巨石旁,就聽到了一聲巨響,回頭時,就看到吉普車整個燒了起來爆炸。
他目瞪口呆,意識到是池翊音讓他撿回了一條命。
而池翊音眉眼平靜的注視着眼前的熊熊火焰,半晌,才移開視線,看向周圍的皚皚白雪。
“現在要來思考下,怎麽才能走過四十公裏到達旅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