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攤牌
第83章 攤牌
海水本應是深藍的, 幽藍而深邃,少時的拉萊很喜歡坐在被珊瑚、水草遮掩的角落中,待在沒人能找到她的地方。
然後, 她在那個無人能找到的角落靜靜彈着豎琴,豎琴來自于她在海底沉船上翻到的寶藏, 很多人都說,她在弦類樂器上極有天賦。
然而, 現在深藍的海水被血染紅了,不只是眼前,族群被屠戮流出的血幾乎蔓延了近千裏。
血腥味一直在鼻尖撲而不去, 令人反胃,她望着眼前的場景,眼睛驚恐地瞪大, 當她的父親被那個惡魔抓住時,她終于抑制不住地探出了一只腳。
惡魔向着她的方向走來, 語調溫柔,隐帶誘惑:“我的小新娘, 終于肯出來了?”
但祂卻沒有放過身後的人, 祂“唔”了一聲, 輕聲道:“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完呢。”然後一刀斬斷了她父親的魚尾,父親在抑制不住痛覺尖叫的時候,祂已經走到了她面前,把不斷戰栗的她抱了起來。
祂的眼中溫柔,對于拉萊來說卻是森然可怖,他微笑道:“你的豎琴, 想不想要換一換弦?”
她發着抖,搖着頭, 但逃離不了桎梏。
記憶再次向前奔湧,大概到了幾百年後,當她從持續幾百年的夢境中蘇醒的時候,人間界已經成為了一片焦土。高樓大廈坍塌,無數人唱着跳着,拉萊傾聽了半天,才判斷出來他們說的是“歡迎至高神莅臨人間界。”
拉萊坐在水面邊上,任柔軟的頭發長長垂落,垂到泥濘的污水中,她的眼中無悲無喜。
然而,下一秒,她卻望見,一個青年正跌跌撞撞地向着她走來。
他滿頭滿臉都是風沙,不知在擁擠游行的人群中被擠到地上多少次,又打了多少個滾,他的衣服也皺皺巴巴的,但這些都無法掩蓋他優越眉骨體現的與生俱來的英氣和俊逸。
他說:“命運游戲是一個騙局,人類世界已經成為了邪神四處屠戮的樂園,您還能救救人類嗎?”
……
那道溫潤的男聲仍在她耳旁重複:“忘掉那些噩夢吧,孩子,你可以回歸心靈的平靜了。”
拉萊反諷道:“平靜?”
她注視着曾經的自己在噩夢中一次次掙紮,一次次想要逃離,又一次次被抓回來,她眼中的光愈來愈淡,幾近消失。
她一遍遍拷問自己:“你為什麽要吞噬其他邪神呢?”
“因為,信徒的信仰是邪神力量的源泉,我要吞噬他們擁有的信仰,得到至高無上的力量。”
最後一個問題是:“你為什麽要獲得力量呢?”
她喃喃自語道:“我要擁有與古神的一戰之力。”
拉萊猛得睜開眼,噩夢自動消散,巨魚的身軀縮小到了一米多長,它已經被剛才強烈的力量波動逼到瀕臨窒息了。
拉萊似笑非笑:“我要對你說謝謝你。”
“你以為讓我回憶起最恐懼的噩夢,會讓我逃避,讓我退縮。”
“對我而言,恰恰相反,我只會更加堅定。”
拉萊抽出手中的匕首,這一次直接講巨魚從喉嚨到尾部捅了個對穿,巨魚下一秒就斷了氣,屍體都浮了上來。
拉萊“嗯?”了一聲,望着巨魚輕飄飄的屍體,若有所思道:“原來只是個替身。”
不知道巨魚是從何時起用替身頂替真身逃離的,但不管如何,明天還有大祭,她不心急,可以慢慢等。
……
拉萊浮出水面,水面上只剩下了黎諸一人,他坐在岸邊,擺弄着幾塊石頭。
黎諸的目光掃到水面有異動,就立刻擡起頭,正看見拉萊濕漉漉地從水裏冒出來,海藻般的長發飄蕩在水面上,精致的臉面容平靜。
黎諸打趣道:“這是誰家的小美人魚游到海面了啊。”
拉萊走上岸,環顧了四周一圈:“他們呢?”
黎諸:“之前你跳下去後,那幾個人說要将我們全部都扔下去獻祭魚神,但後來他們又改了主意,決定今天只獻上一些開胃小菜,畢竟明天才是正日子的風光大祭。”
黎諸在地上弄了個火堆,自己往旁邊挪了挪,示意拉萊坐在火堆前烤烤火。
拉萊“唔”了一聲。
黎諸:“你殺死魚神了?”
拉萊搖了搖頭:“沒有,下面的只是一個替身,明天大祭時祂的本體應該會出現。”
黎諸的側臉被火光烤得金黃,顯得有點溫柔:“其實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
拉萊:“你問。”
黎諸:“你為什麽要殺死其他邪神呢?”
拉萊沉默了。
半晌後,她輕聲道:“我們還是來談上一個問題吧。”
“什麽問題?”
“你說你想要取得我的信任的那個問題。”
海浪一下下沖擊着海岸,風聲也一直沒有停歇,黎諸卻覺得世界都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就像是待宰的羔羊,在等待着一個審判。
“我曾和你說過,在我被殺死我父母的仇家追殺時,占蔔師曾收留了我,但後來又背叛了我。”
“你之前不是想知道,我和上個副本的邪神是什麽關系嗎?”
“故事的走向是相似的,就連結局也并無什麽區別,只是這次,他背叛的不是我,而是他心中曾經奉若神明的信念。”
“哈裏斯曾經是個很堅定的人,他出身貴族,本就可享一世富貴繁榮,加入醫學院也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傳統名醫,但他在認識到傳統醫學的不足後,他想要走通一條布滿荊棘危險重重的路……他想要推翻傳統醫學。”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但他卻很固執,幾乎孤注一擲地在努力着。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蓬勃向上滿懷希望,仿佛沒有什麽力量能真正摧毀他一樣。”
“直到有一天,就在最終計劃開展的前夜,他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因為他的父親被守舊派陷害下了大獄,當夜就死了。”
黎諸評價道:“陰差陽錯。”
拉萊卻笑了起來,她很少這樣酣暢淋漓地笑過,她的笑聲穿透了漫漫長夜,其中卻無半分喜悅,笑了好一陣子,她才停下來繼續說道:“當初,我也是如此認為的。直到這次,我發現了哈裏斯也變成了邪神,我才意識到,哈裏斯遭遇的是和占蔔師一樣的事情。”
黎諸瞳孔緊縮:“你是說,哈裏斯也被那個追殺你的仇家收買了。”
“或者說,不是收買,那個隐藏在暗中的人,只是用一點小小的手段,就可以改變他們的想法,摧毀他們的信念,讓他們成為他的走狗。”
黎諸對上拉萊的目光,一字一頓道:“他究竟是誰?”
拉萊的目光垂落在地面上,望向黎諸已經擺好的兩顆石子,她親手從身旁撿起一顆更大的石頭,向前一滾,就将那兩顆石頭撞得直接翻了個跟頭,那顆石塊繼續向前滾動,又将沿途所有的小石頭都撞翻了。
拉萊的聲音悶悶的:“你還記得我最初要殺你的原因嗎?”
黎諸:“你說過,我和你憎惡的人很像,他就是那個人嗎?”
不知為何,黎諸從心底生出一陣隐秘的嫉妒,嫉妒他可以讓拉萊産生如此濃烈的情感。
拉萊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她的反應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只是平靜地道:“那個人依舊在看着我們,看着出現在我身邊的每一個人。”
黎諸突然感覺到不寒而栗,仿佛真有一道目光正居高臨下地遙遙望着他們,是隐藏在身後茂密的叢林裏,還是隐藏在頭頂密布的烏雲?
“你已經是邪神了,那個人是誰,能讓你如此忌憚?”
拉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平靜道:“神明之外,亦有神明。”
還沒等黎諸體味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拉萊的目光重新回歸到黎諸臉上,那目光中有着些許遺憾,道:“我今天和你說這麽多,只想說明一件事。”
“什麽?”
“結合我此前幾次盲目交付信任的後果來看,我再也不會重蹈覆轍,對任何人付與信任了。”
這記從多日前就已經高高擡起的重錘終于落下,黎諸還沒厘清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一股酸澀和失落的情感就率先淹沒了他的心。
他急于證明什麽:“可是,我沒什麽可以被誘惑的,我不想要更多的財富,也不想要更多的力量…我……”
拉萊似笑非笑:“你不想要更多,可如果有人硬要你失去呢?你擁有滔天的財富,而祂可以讓你一夕之間變成一個乞丐,就算你說這些你都不在乎,可是你還有那麽疼愛你的父母,你也不想看着他們慘死在你面前吧?”
黎諸即将出口的辯解被堵了回去。
拉萊的眼中浮現出一絲了然,她最後輕聲道:“你只是個人類而已,這些邪神之間的恩恩怨怨本就與你無關。”
她低頭笑了一聲,這已經不知是她今夜第幾次笑出聲了:
“所以,為了你的家人,為了你的朋友,為了你的正常生活,不要再說與我并肩而行這樣的傻話了。”
黎諸怔怔地望着她,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望着他的目光,像是望着一個幼稚的小孩。
半晌,他輕聲道:“那如果不考慮別人,僅僅為了你呢?你難道認為我的出現,對你沒有一絲助力,或者說,連一絲情緒上的安心都無法讓你體會到嗎?”
拉萊沉默了許久,才給出了答案:“很遺憾,沒有,你這種人我見過太多太多了,每一個在初時都對我情真意切,後來無一例外背叛了我。”她擡起頭,朦胧的月色照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臉色顯得有幾分慘白:“不光是占蔔師和哈裏斯,在我前行的路上,我還遇見過很多與他們與你一樣的人,為此,我還得了個代號‘黑寡婦’,因為背叛我的人,都被我殺了。”
黎諸笑了起來,眼中确是一片死寂:“我明白了,我越靠近你,就會越讓你感覺惡心,對吧?”
“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抛下最後一句話,就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拉萊遙遙地望着他進了臨時住宿的小屋,期間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黎諸這個人,天性率真,看見想要的東西拼盡一切也要拿到,等到不想要了,放手的時候也毫不拖泥帶水。
拉萊卻恍惚想起,初見之時,大巴車外是淅淅瀝瀝連綿不絕的雨水,車內黎諸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我叫黎諸,不知有沒有這份幸運,能邀請兩位與我共撐一把傘?”